第十一封信|不懂，“礼教”为何还在“吃人”

Dear You:

见信愉快。

Vol. 1

你还记得，我在第二封信里提到过的那个“儿子”吗？就是那个到了40岁还未娶妻生子，而父亲又带着遗憾离世的男人。

我昨天正好又听闻一些关于此事的后续，以及前因，所以想和你再聊聊。

真的是个很令人唏嘘感叹的悲伤故事。

当然了，之所以和你说这个故事，也并非是我太过八卦，或是对当事者有何看法。只是因为它实在太典型，很具有讨论的意义和价值。

不过，我复述的细节可能未必完全准确，但，大致是如此吧。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们也只能试着透过事情，看出背后更多的矛盾来。

Vol. 2

我们姑且称这名男子为A君好了。

A君据说原来是个很靓仔的人，喜欢旅行，热爱文艺，追星（还是特别低调的演员）。

十几年来一直做着同一份工作，但收入稳定，没有买房买车的野心，过得也颇自得其乐，独处居多，闲暇时也会与三两知己聚会畅谈。

唯一的烦恼，恐怕就是家里人催婚了。但我昨天才知道，原来他以前也不是没想过要结婚的。

最早，他和一个中学时的女同学相恋，两人处得很好，也见过家长，都觉得人挺不错。

谁知后来，母亲说，女孩的姓不好，他们这个家族的男性，娶了这个姓的女子，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棒打鸳鸯，A君听从母命，恋情告吹。

后来又给A君安排相亲，也遇见过很心仪的对象，而女方也觉得A君适合。可惜，又是母亲出来反对，说对方只有大专学历，于是也作罢了。

Vol. 3

这次在父亲的丧礼上，作为长子的A君，着实处境十分绝望。

老家又是一个分外强调宗族伦理秩序的地方。

没有长媳，没有长孙，许多既有的仪式，只好找同宗的亲人代替。

这就让村中那帮“长老”们十分看不过，一个个或轮流，或合攻，给A君“做思想工作”。

其实也都是一些刻薄的风凉话罢了，逝者已矣，说这些，又能怎样？

而我也甚惊讶于这帮人的“残忍”，何以能如此堂而皇之地，对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人，进行如此的“道德谴责”。

A君没有回应，眼睛早已哭得红肿。“他好像突然就老了，看上去完全没有了灵魂一样。”

在如此大规模的“集体催眠”下，恐怕他自己也会认为，父亲的去世，此刻种种的“失礼”，与外人所取笑的“家门不幸”，全是自己造成的吧。

Vol. 4

但关于父亲的去世，还真不全是他的责任。

据说老人年初在老家，就已检查出心脏不好，但医生说问题不大，只要做个手术，安装上支架，就可以正常生活。

A君听闻后，赶紧联系了深圳的医院，说可以做。母亲说，还是广州医院好些。但不知怎地，此事就因此暂缓拖延了下来。

之后，母亲信了保健品公司的推销，在那儿做了些检查，还斥重金买了“驼”奶，自己喝，也让丈夫喝，说有效，还想带他去那公司做检查。

老人说，那都是骗人的，不要信。

为此事，二老还发生了争执，之后互不理睬对方。

某天夜里，老人忽然感觉气闷，但救护车未赶到，老人便已撒手人寰。

Vol. 5

很难说，老人的离世，与儿子未娶妻生子有多么直接的关系，反而是对于病情治疗的延误，以及他们夫妻间的冲突，或许才是最终的导火索。

至于儿子的未娶妻生子，这位做母亲的，难道就没有任何责任吗？

可此事的吊诡之处就在于，有问题的人往往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反而不应承担所有指责的人，却认为都是自己的问题。

没办法，谁让A君是老人唯一的儿子呢？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传统宗族社会的评价体系里，这简直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因为有这顶大帽子扣在头上，仿佛人人就都可以对“犯罪者”进行指责。

至于事实真相究竟如何，至于他本人究竟是何感受，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在意。他们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他们只想通过这样的方式以捍卫、证明自己所以为的“正确”。

Vol. 6

忘了以前听谁讲过的，在相当程度上，80、90、00后这几代人，与40、50、60后这几代人相比，本质上的差异，无异于今人与古人的区别。

这大抵也是前现代文明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冲突。

当一个深受现代文明洗礼、训练、教养出来的人，被抛回到那样一个前现代社会中，要被迫接受那一套旧有礼法的审判，该是何等的孤独和绝望。

真是有理也说不清，那还是不说得好，不辩驳得好，否则，可能又会被多扣上几顶其他的帽子，犯上，无礼，丢脸。万劫不复。

新文化运动过了百多年了，“礼教吃人”的现象，却仍屡见不鲜。真想问一句，这是人性进化得太慢，还是这个地方进化得太慢？

可怜的A君！彼时身处当场的，亦只有保持清醒、具有独立思想的同现代人，才会真的心有戚戚，才会对他报以同情，然而，终究是爱莫能助。

Vol. 7

我也从来不认为，传统的乡土的文化就都是坏的，也不认为现代的都市的就全是好的。

然而那又为什么，前者令人心向往之，我却总又望而却步。后者令我没有归属，我却仍想死皮赖脸要想方设法留下呢？

原因也很简单，只是因为后者更大，总是能容得下，一个和大多数人想法不一样的人。

前者则不同了，在一个辈分、权力、等级仍旧森严（如今或以财富、官职大小论尊卑）的小型社会里，人与人的关系缺乏边界，你但凡标新立异一点，背后又没有什么可让势利眼们贪图的权势与财力支撑，很可能就成了人人针对的靶子。

集体对你施加的“恶”，也许是很下意识的从众行为，细究起来可能也不具什么杀伤力，不过是些背后的议论，“义正辞严”的规劝，然而叠加起来，就是口水也够把你给淹没了。

Vol. 8

又想起一位哲人说过的一句非常有洞见的话：

“人们总是为了一个尚不存在（所谓儿孙）或是已经不在（所谓祖先）的人，以“爱”和“为你好”的名义，不断去折磨眼前最亲近的人。”

我们本来应该是要彼此尊重，彼此相爱，彼此珍惜的啊，为何最后却落得了一个个悲剧的下场？

“为什么他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呢？只要他自己感到快乐不就好了吗？

爱他，难道不应该是他快乐，你就快乐吗？

如果他为了满足你的想法，为了你自己所以为的那些死去了不知道有多久的人的想法，从而违背自己的意愿，却过得不快乐，那你快乐得起来吗？如果你能，那我只能说，你其实并不爱他，你只是想要控制他。这样的‘爱’，我宁可不要。”

你说呢？是这个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