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编剧半年，金条欠款3万

9月中旬，从豆瓣上结识的豆友约我一起吃饭。一切得益于我发布的那条推销自己的朋友圈：本人摩羯女，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汗牛充栋学富五车，承接书稿，公号稿及剧本写作。消息一出，点赞，留言调侃的人挺多，只有她认认真真回了句：什么时候帮我写本书？

聊上以后，我才深入地了解到，她现在是一个职业编剧，有着五年的编剧经验，近几年几部比较火的电视剧正是出自她手，不由肃然起敬。我们约在了昌平与朝阳两区一个折中的咖啡馆，我从接触这个行业才知道，业内人士极其喜欢去那儿谈生意。

那天，因为路痴的毛病犯了，我迟到了。走进咖啡馆时，她已经喝干了一杯冰的拿铁。她问我要什么，我说随便。她笑着看着我说，那我们就随便聊聊。写书稿对我来说不难，我有着七年的书稿写作经验。只用10分钟不到，我们就敲定了合作。事情谈完了，我的红茶还没喝完，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地聊起别的。无非是你几时来的北京，大学学什么专业，聊到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向她请教编剧的事。我好奇的是，她一个完全跟中文不搭嘎的工商行政专业，是怎么想到做编剧并且还做得那么成功？她一笑置之，将各种因由归结于运气，讲她刚入行时幸运地拜了一位老师，跟着老师少走了许多弯路。后来机缘巧合进入现在的公司，从自由编剧做到签约编剧只用了不到一年，公司发展得不错，所接的甲方的项目也比较靠谱，这才跟着团队一起写了几个大热的剧，她悄悄告诉我，明年春节档的一部重头戏也是我写的呦！

我用钦羡的眼神望着她，我怎么才能有你这样的运气？

她喝了一口拿铁，推了推酒瓶一样厚的眼镜，还是要先把基本功练好。编剧就是一门熬手艺的行业。你得耐得住寂寞。

我很失落，因为刚才我已经告诉她我属虎，今年已经32岁——对任何行业来说，这都不是一个从头开始的好年纪。她是一个聪明人，很显然看出了我的困扰。猝不及防地，她推了推我的胳膊，公司十月初会敲定一个项目，到时候我向老板推荐你，你愿意来吗？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我愿意啊，停了一会儿，我反应过来，真的可以吗？

她说，没问题，我会跟老板好好说的，你有写过的剧本可以发给我，我发给老板做个参考。

可是，我写的很烂，这样也没关系？

尝试一下嘛，是个机会。

聊完这个以后，我们就说了再见，各回各家了。从踏上地铁的那一刻，我心潮澎拜，感慨自己这回真是来对了。其实我并不喜欢这个书稿的选题，但为了能有机会接触大编剧，参与好的项目，我做了违背心意的选择。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得到了这个梦寐以求的机会。

月底，她发微信告诉我已经成功说服老板让我加入项目。那是一个根据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她在某天把十万字的小说发给我，我花一个下午读完，密密麻麻罗列出4、5页我对这个小说改编的想法。

又过了两天，她将我拉进公司群，我第一次和她口中那个93年中戏毕业的帅哥老板语音通话，我很笨拙地介绍着自己，写了7年书的我居然因为紧张而词不达意，我很激动，几乎六神无主，生怕自己说错一个字引起老板反感，鸡飞蛋打。

老板要她安排人先出一个关于古画修复的资料，里面需要涉及这个行业的专业知识，能与电视剧桥接的剧情以及冷门，有趣的行业知识点。她把这项重任交给了我，要求务必在十一期间完成。

我觉得证明自己的时候到了。拿着她搜罗的20多个PDF和文档，我反反复复阅读了不下三遍，这些文档内容有些多达800页，我需要认真研读每一句话，选出能与剧情桥接的专业知识，并整理成格式清楚的文档。看这些繁冗的文件前，我又将小说从头到尾仔细阅读一遍，并在相应的章节做出重点标记。

从10月2号到5号，整整四天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马不停蹄、反反复复阅读、筛选、核对这些文档，竭尽我所能整理成一份漂亮的文字。那天下午5点，我终于完成任务，在微信上发文档给她。她很快收到，回复我说，你辛苦了。我松了一口气，不管我做的东西是否符合老板的心意，起码我的态度是诚恳的，我想要成为一个编剧的用心，她和他应该都看到了。

10月11日，我按照约定去公司面见老板。我很紧张，临出门还特意洗了头发，从来习惯素面朝天的我破天荒打了粉底，抹了眼线和口红。

下午4点半，93年的帅哥老板乘着风溜进咖啡馆。那天和他见面的人，除了我，还有另外三四个编剧。几个人围成一桌坐着，因互不认识而不知道要聊些什么，气氛诡异而尴尬。问到我时，他一个劲儿地夸我整理的东西不错，还问我对改编有什么想法。我口不择言，大脑飞速运转，却组织出一场令人失望的即兴表演。虽然在打车来的路上我思考过这个问题，还想好了一二三四点，但因为太过紧张，我的临场发挥完全失败。

就像她说的那样，老板确是一位新潮90后，他穿着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大牌衣服和鞋，拎着LV男士包，同他讲话时，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那张脸太过精致，那是我在电视屏幕上才能看到的明星们才有的皮肤和神采。只有他手指上那两枚闪着寒光的卡地亚戒指，冷冷地傲视着不知所措的我。

那天，编剧们聊完后，我鼓起勇气问我需不需要留下来一起聊聊电视剧？她说你留下来吧，可老板说，先让她走吧，回头一起上公司聊。那时候我突然预感到，这个项目黄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早上，当我发微信问她时，她委婉地向我转达了老板的意思：亲爱的，老板觉得你做助理编剧实在可惜了，但做主笔经验又不足，以后有机会再合作。我很失落，但只能回复对方，好的，谢谢你的推荐，辜负你的一片心意。两个人互相客套一番。

后来我才知道，不管我东西做得好不好，我都注定无法进入那个项目。因为老板在十一期间，自己去母校中戏找了戏剧影视文学专业的学妹来做本来我要去做的职位。不久，我通过编剧群知道，中戏一向“肥水不流外人田”，抱团是那个学校秘而不宣的传统。

我反而自在轻松了，也对，人家毕竟更专业，我再怎么说跟大学生是一样的零经验，况且还比人家年岁大，身体老，老板哪有不喜欢小鲜肉的。

让我崩溃的是，那几天真是祸不单行。隔天上午，我从5月份起跟了半年的网剧，修改了数十次的分场大纲依然没有达标。负责人在群里忍不住发火：大家给点力行不行？我们努力了半年谁都不想半途而废吧？

我的理智告诉我，应该马上立刻right now打开电脑修改文档，但我的身体却控制不住地瘫倒在床，意志消沉，一蹶不振。十几分钟过去，其他人也没反应，我猜大家是一样的颓丧。

这个网剧是跟优酷合作的一个爱情悬疑剧。从5月份开始，最初的3个月我们四个编剧都很积极，每天从北京的四面八方赶去工作室开会，从中午11点到晚上9点，激情四射，指点江山，每个人不停地出点子，头脑风暴，恨不能掏空自己。我讲话讲到口干舌燥，舌头打结，茶水喝了一壶又一壶。每个太阳落山月亮升起的夜晚，我和另外一个自由编剧乘坐同一路公车回家，身体写满疲累，眼睛盛满兴奋。我问他，你觉得今天聊得怎么样？我觉得收获很多！虽然很累可是觉得时间没有浪费。他从包里掏出烟，不急不缓地点上，抽一口：还行吧，不过你别高兴太早，这活儿有的磨。

果然，前一天舌战群儒发散思维想好的剧情，睡醒一觉见了第二天的太阳就全部推翻。如此往复循环，光故事大纲我们前前后后就改了20多版。此后，分集，分场，剧本，每个环节都异常艰难。粗略统计一下，刚刚过去的盛夏，我中暑2次，腹泻4次，还有一次干脆累晕在公车上。我忍不住向他们倒苦水，编剧真不是人干的啊，以后再看国产剧我可不随便骂同行了。有过这一重经历，那天看《奇葩说》李诞的发言，突然觉得好有共鸣。李诞是这么说的：“很多人说我做的脱口秀烂，也不好笑啊。我是专业做这个的，我能不知道不好笑吗？关键这不是水平达不到嘛！”虽然是句戏谑的话，可到底透着一股悲凉，正如我们几个付出半年的心血，挖空毕生所学，却还是凑不出一部网剧的前5集。

除了我，另外三个编剧经验都比较丰富。但是今年影视行业形势不好，往年他们做自由职业还能有点收入，今年却接不到什么项目。“十个项目黄九个半，剩下那个半死不活”，我朋友说，你去各个剧组走一圈你就知道为什么这个行业难干。人人都不要钱甚至赔钱在拿命赌明天，你说你有什么优势？

我自认我对编剧行业充满热情，最初的几个月，因为我们都不是工作室的签约编剧，虽没有一分钱收入却阻挡不了大家花费精力去做一部剧的决心。但是最近这半个月，不知是年关将近的压力，还是下个月房租要涨的压力，我竟开始对这个网剧没了半分信心。我熬着黑眼圈，花几个小时浏览豆瓣，尝试和每一个写出作品的编剧豆油，留言。大部分人不回，一两个漏网之鱼。其中一个还很好心地和我电话聊了一个半小时，他告诉我你一定要想清楚了，编剧行业不好熬，如果你没师傅带或者进不去大公司，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而另一个同样是85后的同龄人，在得知我没一分钱底薪的情况下还跟着工作室做网剧后，仰天大笑了三声。笑完他问我，同学，你的脑子还好吗？你觉得你跟着一个不给你薪水的地方能做出什么质量的剧，能学到什么编剧方面的知识？我不解，他一句一句开始解释给我听。他说，你看啊，因为老板不给你开工资，所以他不好使唤你干活，所以你写的东西什么质量，什么时间交稿，这些因素都不可控，也得不到及时反馈，那请问你能学到什么东西？最后，他告诉我，不如你还回去写你的书吧，没准能熬成像猫腻那样的网红。我说我不写网文，他若有所悟，哦，别告诉我写的是纯文学。没等我辩解，他又说，那你不死谁死。

做了编剧以后，我见了各种各样的人，制片人，导演，演员经纪人。他们约我谈话的地方普遍都在茶馆，咖啡馆；提到钱时，他们动辄就是上百上千万甚至过亿投资的项目。曾经有一个制片人，第一次见面就自来熟地喊我沈妹，他跟我说他手里有好多项目，网剧，电影，网大应有尽有，一些不太好的剧本，他想要我帮助修改，改到让资方看了就想拍。他说他看过我写的书，文笔流畅，寓意深刻，“我简直就是挖到一块宝藏”他这么形容我。7月份一起吃完饭后，他果真发了很多剧本给我，也真的邀请我给他写网剧。但是当我对着电脑码完3万字，将苦苦酝酿几天的剧本发给他后，他却一声不吭地消失了。等我再给他发微信，我已经不是他的好友。

另外一个导演，邀请我跟组写剧本，他一再表示很欣赏我的文字功底，但剧本费用他坚持开价千字100，还要我自理跟组的伙食费。这一次我没给对方侮辱我的机会，话没聊完率先把他加入到了黑名单。

我还在BOSS直聘上投了很多简历，百分之九十石沉大海，只有零星几个草草地留下邮箱，要我发简历和个人作品过去。进入十月以来，我深感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接到面试电话跑着去聊了几个公司。望京，花家地，亮马桥，四惠，公里数越跑越远，入职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渐渐地，我厌倦了重复跟对方介绍自己，介绍为什么转行甚至于我尴尬的年纪。就好像32岁的中年人，没资格重新选择任何；我也厌倦了介绍自己过去出版的图书，合作过的公号，那些曾经被我视为荣耀的量化指标，早在一次次无意义的消耗里，变得廉价，变成嘲笑，变成一种不可追忆又不可名状的东西。我开始讨厌我自己，如果我真那么想要成为一名编剧，为什么在32岁的年纪才要努力？

而我的周围，同龄人早已入行多年，再不济的也有两年经验。更恐怖的是，这里可是北京，北影、中戏年年生产的戏剧影视专业的毕业生数不胜数，光我所在的编剧群，就有好些编剧才刚刚过完25岁生日。

不是没有想过从助理编剧做起。最近的两次面试，一个电影类的助理编剧，笔试题竟然是日本最著名的导演是谁，代表作有哪些，你认为这部作品为什么会成为经典，更别说那些考悉德·菲尔德电影理论知识的专题问答，而这份月薪5000块的职位，负责人告诉我背后有30多人在排队，其中不乏海归，电影文学硕士；另外一家，他在BOSS直聘上的招聘条件明明是中文相关专业，有一定文字功底，但当我投递简历过去，再刷新页面时，对方公司的条件秒变成了必须是男生，必须是戏剧专业本科，必须有成熟作品。

我的另外一位跟我同龄、一样从事图书编辑的朋友说，她不会放弃图书出版，虽然最近一年图书限号，政策吃紧，可你只要踏踏实实做选题，书号批下来还是可以赚得到钱，即便相对影视行业来说，图书行业的钱只能以万计，但总好过影视行业动辄几百上千万，折腾一圈却极有可能拿不到口袋里一分钱。她说，“影视行业的钱是飞在天上的，而图书行业的钱深埋在地下。”

夜深人静时分，我又想起那位编剧朋友说的，“你是32岁不是23岁，你不能傻乎乎跟那帮学生拼体力，你如果真想做编剧，就擦亮眼睛，好好想想你作为一个中年妇女的优势。”

文章写到这里，放在一旁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一条来自凌晨2点的微信，发信人是我们的网剧负责人，她说：亲爱的们，大家有好点子了吗？要不明天中午12点我们一起开个会？

我轻轻地关掉手机，佯装没发现这条信息。钻进被窝的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忘记拉上窗帘，窗外的月光泻了一地，在冷色调的月光里，我提醒自己，明天要早起啊，去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