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情 || 梦在吉河
出金州城向南,沿着汉江,朝瀛洲方向去,吉河就在半路上。
有一辆旧的自行车,车况尚好。
金州,城不大,只要你知道去哪儿,晃晃荡荡就能出城。
城里车本就不多,出了城,别说车,人都很少。
正合我意。
我不是个很合群的人。能独处的时候就尽量远离人群。有时没有办法,就努力装出和大家在一起很开心的样子,很认真地敷衍各种话题。别人总说我是个热情的人,其实我知道我不是。我能看见别人的面具,别人自然也能看透我的虚伪。
很久以前,渴望真诚,也用自以为是的真诚待人,也许那不是,或者不是人家喜欢的方式,所以往往被人家认为是别有用心。说实在的,很多时候都明白,世间事,自己的事,只能自己一个人完成。靠山,靠水,你试试就知道。我对你都没有什么期待,哪来的别有用心。
读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书,乱七八糟读了许多书,也许没有读明白,反正书里说的和现实总是对不上号。理想化的人,也许就是幼稚。然而成熟又有什么标准呢?
在人群里呆的久了,就莫名地想要离开,读书也有这样的迷茫。
简单一些,可以吗?
自然是可以的!
不能隐居,大隐是做不了了;中隐,我没有手艺,在集市上只能做个看客,又没有立锥之地;小隐吗?没有没人的乡野,没有可耕的土地,还是不要去想了。
还是去吉河。
有汉江,那是长江最大的支流。这样一条河还不够看的吗?好像也不是!太大的事物可能不是我这样心胸狭隘的人所能够承受的。人家不是说大山大河大胸怀吗?
那时去吉河的路上只有稀稀拉拉的房子,平房,黑瓦,土墙。那时我还不知道闭路电视,人家屋顶上有一口锅,他们说,那是卫星电视,真令人吃惊!那么闭塞的地方竟然有那么高级的设备,我在关中平原上看到的都是竖一根杨木杆子,架天线看电视。
有一口锅,好高级啊!
不亲不友就没有理由到人家家里去。
你看,我有多么愚昧!
那么多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最后都成了一家人。只要你肯迈出一步,你都不知道会有什么等着你。
我现在后悔的是,没有敲开一家人家的门,去看看他们的卫星电视,据说能收到很多很多台。那时我能看到的似乎只有四频道地方台和八频道中央台。
没有卖后悔药的!
我说了,去吉河的路上基本上没有车。
转弯的时候你不用担心会撞到车,因为骑自行车向来靠边,我虽然走在自由的路上,但我知道得遵守规矩。
转弯的时候,不用担心会撞到车,但是你得小心撞到牛。
村子里的人放牛上山或者赶牛回家,那些牛只认得吃草的路和牛圈。能走的地方都是路,都是我的。就跟那些起电瓶车的人一样。骑电瓶车你能教育好,牛才不睬你呢?
撞到牛很麻烦,一是你撞不过它,它,皮糙肉厚,还有角,可能受伤的是你不是它;二是你撞伤了牛,你牛!但你可能惹上更大的麻烦,比你受伤还麻烦!放牛的人会跟你说,牛是他们家最重要的劳力和财产。你得赔,天经地义,要么赔钱,要么留下来干活。
听见牛叫羊叫,你就以为那是田园牧歌,那你就错了。就跟鸡叫可能不是天亮,而是周扒皮在搞鬼一样。
牛主人觉得差不多了,你才能走。什么是差不多,那得看他的心情和财力。
这是听人说的,我去吉河那么多次,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道听途说,毕竟不可相信。
我转弯碰到那些牛的时候,就推着自行车,我让他们先走,不管牛还是人都不睬我,大路通天,各走一边。
我没有去吉河之前,不知道吉河。
吉河,一条小河而已,去吉河的路上,右手边就是汉江,能不能到吉河都无所谓。何况我还真不知道吉河这个名字。只是我有时间,而且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时间,只要愿意,我就可以什么都不去想。
喜欢在路上的感觉,喜欢在陌生路上的感觉,陌生让我觉得自己都是新的。
有一次在这条路上因为车链子老是掉,我就想紧一紧。正好路旁就有一家自行车修理铺。
总觉得运气一向不错:想睡觉的时候有枕头;口渴了就有茶水;现在链子掉了就有修车铺。
师傅正在忙着修另一辆车,打过招呼,他笑着说得等等。好运气还和好脾气连在一起,有点耐心,可能好运气就多一点。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一路上都没有什么车,包括自行车,修车师傅怎么还有活干呢?
不傻等,边上还有个小诊所,去聊聊。
喜欢和陌生人聊天,熟人的世界让我很受伤,不知道什么时候对熟人产生了很强的戒备心;几十年的人生历程竟然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朋友;我离开很多人一起生活过的地方,以为就算没有处下所有人,至少一半人总是有的吧,结果离开的时候也就那么几个人记得。当然很多人我也已经忘得没有一点痕迹了。怎么做到的,都想不起来。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大家互不认识,不需要太多的戒备,有时反倒比在熟悉的人群里来得自在。火车上其实最容易聊起来,我喜欢乘火车旅行。没有火车可乘我也能找到合适地方,找对人。
医生是赤脚医生,已经在此地干了很多年,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首先会想到他。大点的病就得到金州城里。农民多贫苦,进一趟城开销很大,能不进城就不进城。
一开口,医生就知道我不是金州人,而且很确定的说我是关中的。很是令我惊讶!
我的惊讶让医生很开心。他笑着说,你肯定不明白我怎么知道的?
很早以前初中毕业,我考进咸阳的秦都医学专科学校,在那里上过两年学,后来有进修的机会,又断断续续呆过四年。说起来秦都也算是我的第二故乡。咸阳的小吃,咸阳的方言都很熟悉。你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
原来如此!
我不是一个很好奇的人,话不是很多,但是我比较喜欢别人多说一些,这样能听到更多的故事。听别人的故事仿佛自己也多了一些经历一样。
因为有咸阳的维系,瞬间和医生就亲近起来。他给我找来纸杯,泡上一杯山间自做的茶,还说让我帮他品鉴。一个天天喝白开水的人,哪里懂得什么茶叶的好赖。
他泡的茶我认得是陕南最常见的绞股蓝。据说以前绞股蓝都是猪草。后来专家发现绞股蓝中富硒,一下子绞股蓝就成神了。喝的人觉得口感真不错,和是不是猪草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么多年都喂猪,真是可惜了!
茶色翠绿,入口甘甜,真是好茶啊!
医生说,我的茶是从平利山上采来的,是金州最好的。
平利,知道,没去过。
他看我喝得舒心,很是得意。他说,我的平利绞股蓝一般是不给别人喝的。
真是荣幸啊!
你往前走,会看到一条小河汇入汉江河,那条河叫吉河,沿着吉河上去你就能走到平利。
我就是那时候知道吉河的。
虽然医生给我说吉河,我第一次听说吉河,并没有放在心上。一个陌生的地名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怎么可能在意呢!
和一个陌生人交谈,而且相谈甚欢,对于我而言不算稀奇的事情。
稀奇的是,医生不问我的姓名,我也不问医生的姓名。以后在这条路上游荡的时候,我还去会过医生,喝他的绞股蓝,有时也带给他一些我认为值得的小东西。我们之间没有推推让让,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淡淡如水,虽然离开金州多年,依然会想起医生。
记得医生,还因为另外一件事。
那年九月末,因为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染上鼠疫,当地的医院误当作平常感冒治疗,没几天就不幸离世了。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坟墓上的青草已经非常茂盛。我一时觉得人生无常,却又无处诉说,正在那时我自己也患了严重的感冒。
我是坚持锻炼的,常年不生病,偶尔感冒,很快就会好。
可是那一次,我感到越来越严重,鼻塞,咳嗽,痰里还有血丝。去医院平生第一次挂盐水,医生要求住院,他怀疑我是肺炎。但我怀疑我也染上了鼠疫。我很怕被耽搁,暗示明示医生我朋友因为鼠疫去世的事实,医生终于听明白了,他说需要化验血液。按他的说法,真是染上鼠疫,到这会儿恐怕已经不能再有什么效果了。
化验结果出来,只是病毒性感冒而已。医生给我说无需担心,打针吃药就可以了,甚至自己扛扛也就过去了。
我信医生,可我不相信自己!我不相信自己没有患上鼠疫!
因为咳嗽越来越厉害,血丝越来越多,不能吹风,尤其不能吹冷风。我只能呆在医院的病床上。也有朋友来看我,甚至喝我的止咳糖浆。看你只是在有时间的时候,看完就得回去。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在医院。除过看书,就是睡觉。常常做各种光怪陆离的梦。梦见老鼠,梦见在无边的原野上奔跑,梦见我的朋友忽然不见,梦见亲人很恍惚的脸。半夜里醒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我不敢睡觉,但是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噩梦总在循环,我知道我是病了,不是感冒。是鼠疫!
金州十月,被称为小阳春。天气暖和了,我的咳嗽竟然出奇的好了!出院,必须的,你都好了,还赖在医院里有什么理由,更何况,医院让我感到恐怖,我也早就想逃离。
医生说,出院后不要受凉,要注意保暖。保暖就得呆在屋里,可我实在是烦透了呆在屋里的感觉。
趁着一个没有风又有阳光的日子骑车出城,很想去看看我的那位赤脚医生朋友。
我到诊所的时候,我的医生朋友正在给一个病人拔针,盐水瓶子的针。看见我进来,示意我找地方坐。只是在视线离开我脸的时候,神色一变,随即又恢复如常,继续处理自己的事情,叮嘱病人日常注意事项。
我坐在平常医生给我准备的圈椅里,找个很舒服的姿势把自己窝进去。在医生这里我很自在。说不上为什么。
病人告辞,医生去里间洗手。
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然而我却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一时觉得有些迷离。
“今天天气很好,出来走走?喝点绞股蓝?”
“天气很好,出来走走,喝点绞股蓝。”
我还是不敢大声说话,恐怕引发咳嗽。
医生神色又稍微变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
医生看出什么了?不会这么神吧?
我是来看医生朋友的,不是来看医生的。我的病已经好了。
我不说,医生也不问。我们就拉拉闲话,没有主题,信马由缰。我很享受这种惬意,一直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都忘记了鼠疫,忘记了死亡,忘记了咯血。
要走的时候,医生有些郑重地跟我说:”我看你气色有些黑紫,是气结的表现,照理说你这么开通的人不应该有这样的模样。我有些弄不清楚。长久处于一种情绪状态,人就会生病。我是个医生,稍微看得出来一些。只是你的气色上又有一些清扬的味道,让我有些迷惑。”
听医生这么一说,我大吃一惊:‘这你也看得出来?
自然行的!我们中医里有望闻问切之说。望,只是初步诊断。仔细用心,自然看得出来一些。
我知道,我的医生朋友不是吹牛,也不是谦虚。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这本事我没有!
我的病已经好了,就没有必要再说,我觉得我好了。
医生也不多问,送我出来的时候,跟我讲:你心里有事情,背得东西太重,不妨卸下来一些。我们有一套练气的法门,你可以试一下。
我们是朋友,你教我一套法门,是不是我就是你的徒弟,得行拜师礼。
我跟医生开着玩笑。
你跟我,谁跟谁啊,我不收徒弟!
那就说来听听!
走路也好,骑车也好,五个字:嘘呵呼嘶吹,走一步,大声说一个字,或者骑一脚,大声说一个字。
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好处?试试不就知道了!
医生笑笑向我挥手,转身回去。
我去吉河,路程还有一段,试试医生的建议。
本来好好骑车,好好走路,胡思乱想,也没有什么不对。
医生要是不建议,我也就那么走路,那么骑车。医生一说,我就上心。我很容易被外界的变化左右。可能我就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只是我一旦确定是正确的,我又会坚持下来。
骑车,蹬一脚:嘘,长出一口气,好像脚来嘴不来,配合还不默契。一心二用看来还不熟练。
再蹬一脚:呵,长出一口气,好像有点合拍。
再蹬一脚:呼,自然呼气,好像和平常没有区别了。
继续,看来我很有学习的天分,并且很快适应。
既然医生说是练气的法门,那么我练的时候就要专心。
气功很神秘,不能练岔气。我以前有个老师练气功,据说是走火入魔,最后疯了。我自己练气功,练朱砂掌,练得自己晕倒了,终于放弃。
医生只是说走一步说一个字,并没有特别的叮咛,应该不会有严重的后果。
节奏慢慢找,总会找得到。就相当于甩开胳膊迈开腿,嘴里喊着一二一是一样的。
想明白这一点,我想我明白医生的用意。
一步一字,脚下有动作,嘴里有喊声。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被压缩到被遗忘的角落。
你看我还是个聪明人。
按着医生说的,我骑行在前往吉河的路上。
莽莽大山,我没有看见;秀丽的汉江我没看见,水落石出的印迹我没看见。我只知道我在路上,在骑行的路上。人少,你骑一步,喊一声,没有人关注你,你也不觉得突兀。在城市里大概是不合时宜的,人太多。只有你这么干,就是个另类。
在山间公路上,我骑着,喊着,山就是我,我就是山,一点都不觉得怪异。
出城的时候,我觉得我的病好了,骑行在山间公路,嘘呵呼嘶吹,轮番互换,好像真就清空了自己的脑子。这个时候我好像才放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即使后来回到城里,我走路的时候,喜欢走偏僻一点的路,轻声呼喝,伴着步点,心里总是能达到那种叫做平静的地步。
我请教过一位中医院的老大夫,问他这几个字有没有什么讲究。他笑着说,我们中医排毒的方法很多,朗诵这几个字其实就是五脏排毒法,你的这个朋友很高明。他说关于这个方法另一种运用,就是走五千步,诵读五百遍。中医的变通灵活,可见一斑。
我的医生朋友只告诉我然,没有告诉我所以然,怕是看出我中毒很深,不方便说,这个方法管用,只要对身体有好处,你管他白猫黑猫。医生的神秘,我们在很多时候都能体会得到。比如到医院,医生看看听听,开单子,去拍片,你问医生,为什么,医生是不告诉你的。专业,太专业,讲给你听,你也听不懂不是。
两种方法我还是喜欢第一种。走路不想想事情的时候,我就按医生说的。我到现在还是一个简单幼稚的人,可能跟医生说的我一直照做有关系。
很多年了,没有见医生朋友,我还会时时想起他。
我没有碰到医生之前,沿着汉江边的那条公路一直前行,我很多时候是错过了吉河。
我知道有一条小路,左拐的,有一条小河,我一直都没太在意。因为沿汉江的路很宽,很平,很好走,关键我已经习惯这么走。
医生说了吉河之后,我还是不太上心,一个人的习惯很难改变。
往前骑行的时候,那时,是个很重要的时刻,我记得很清楚,是春末稍微有点阴阴的下午,阳光时有时无,有阴阳脸的感觉。这样的时候最适合出行。
在路上,我听到水声从高处落下,很有一些气势,停下车,循声沿路朝江边慢慢去找,我是想找出一条从公路上淌下来的瀑布。公路上没有水。
自行车不能下去,就放在路边,你不用担心它的安全。没人来。
有一条小路从路牙子豁出去歪歪扭扭去向江边。
拨开长满绿叶的树藤,我也歪歪扭扭往下走。
水声就在前方,小树林很茂密,我看不到它。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况且看不看得到我都不会多一块肉或者少一块肉。
走到一个拐角,水声轰隆,我知道我到水边了。豁开树枝,果然!
我一直很庆幸,我虽然是个急性子,但在陌生的地方向来谨慎,那个拐角,向右继续朝江边下去,向左,我竟然站在悬崖上,一块石头,一块大石头突出去,再快一点,我也要冲出去了。
石头有些粗糙,是时间的杰作,麻子坑深深浅浅,没有任何植物,干净素洁。盘腿坐下来,很有成仙的感觉。
流水声就在脚下,从公路下的涵洞流出来,倾泻下来,因为到底还有一段距离,就扯成一条瀑布,挂在壁立的路基石墙上。水不大,因为高的缘故,却也飘飘荡荡,很是好看,到底发出响声,那个地方应该有个深潭。流出深潭,再清清澈澈流向汉江。
坐在石上,顿时觉得天宽地大,突然就想仰天长啸。
我不知道郭靖杨过他们是如何用内功发出长啸的,很羡慕。
我的声音很浑厚,在学校喊操的时候,全校都能听到,当然学校是很小的。
我喊的时候,会发出“哦哦哦”的声音,我觉得我是从丹田发出的声音,传到山里,回响连绵不绝。好像不是我一个人长啸,然而我知道没有别人,就更增加了寂寞的况味。
连着喊几声,胸中的浊气仿佛也被排空,人一下子清明起来。
坐在石上,看山看水,满心欢喜。
突然从石下传来人声,声音里有提醒,没有怨恨。
“你能轻一点吗?”
我惊诧莫名,谁,谁在石下?
石下竟然有人,灯下黑不是?我竟然没有看见。
仔细看,也只有一顶斗笠,似乎是人为的物件,其他都是自然的枝枝杈杈。我不敢确定那顶斗笠下一定有人,谁扔了也说不定。
斗笠在石下大约五六米的位置,靠近水潭。
斗笠不动,我就有些疑惑。谁在说话呢?
既然人家提醒了,我又没有幻听,自然是有人。循着斗笠看过去,伸向水潭有一根竹竿,竿稍伸进水里,水上飘着一根线,有一节一节的白色的鹅毛管,我不确定这是人工还是自然的。
既然人家提醒了,我就不能再长啸。
坐在石上,本来天大地大,现在忽然有了心事似的,有点心绪不宁。
咦!斗笠在晃动,那根竹竿也动了!竟然,竹竿,竟然也动了。鹅毛管子从水上瞬时升空,我还没回过神,一条鲇鱼从水中飞出来,荡向岸边。
哦,原来是一个钓鱼人。
摘鱼,放鱼,我才发现竹竿的旁边——现在不能说是竹竿,应该是鱼竿——还有一只鱼篓。如果早发现,我可能会早一点察觉真相。
只是那个钓鱼人也太安静了,蹲在水边的树丛中竟然就是一棵树。
谁没有一点好奇心?
我轻轻悄悄走下去,走到钓鱼人的身边。
仔细端详,我才发现:钓鱼人戴着斗笠,灰灰的,是我刚才看见的那顶,身上还披了一件绿色的蓑衣,难怪我没有看出来。
我都走到他身边了,他才仰起脸,好年轻的小伙子!白白净净,不动声色,不是他这个年龄应该有的平静。是钓鱼练就的吗?我不敢确定。
他看向我,微微点点头,算是招呼,我摸出香烟递给他,他笑笑摆摆手:“不抽烟,烟味会把鱼赶跑。”
有这讲究?
我递烟的时候其实是有些迟疑的,那么清秀的人似乎和香烟不搭界。
“这潭里竟然能钓到鱼?!”我有些疑惑又感到惊讶。
他笑笑,指着鱼篓,我也看见他钓了一条,篓里自然是有收获的。
事实就摆在那里,不用解释。
他似乎没有讨厌我的意思,可也没有特别想和我说话的表示。
我知道钓鱼人不喜欢别人打扰,可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这潭里怎么会有鱼?”
“这是从吉河流过来的水,一点污染都没有,清水鱼从上边流下来,都聚在这个潭里。只是鱼胆小,不那么容易钓,得守。“
原来如此!
这是从吉河流过来的水。吉河,这是第二个人跟我说吉河!
不打扰钓鱼人,轻轻悄悄退回到大路上。
一条小路伸向左边的山里,这条路就应该是吉河的河岸。
这是我第一次走近吉河。
即使是在下游,在和汉江汇合的地方,吉河依然不很宽阔,我可以用溪流来形容她。当然,被称作溪的不一定就很小,不一定就是温和的代名词。浙江的苕溪每到雨季就会泛滥成灾,那也是溪。
吉河不同,人家是一条河,一条像溪流样的河。
两山之间吉河缓缓流过,清清浅浅,河底的石头一览无余,有没有鱼虾,骑行的时候看不太清楚,但我想一定是有。
山高林密,阳光偶尔透出,春末,明媚,就是那时的印象。
不雨山长润,无云水自阴。
在吉河,我常常想起张公子承吉的这两句诗。他那时是在杭州孤山,而我是在陕南的十万大山。
鸟鸣山更幽,我不知道那些鸟儿在哪一棵树上,我知道它就在那里。我们不是朋友,但是一路相伴。它唱它的,我走我的。
小松鼠会突然从树上跳下来,它不认识我,好像也不惧怕。我不认识它,觉得很可爱。
我刹住自行车,停下来,它就在那里看我一小会,就一小会。我没有恶意,更何况就算有,一只松鼠也不是我能追得上的。更何况,我追上它能干什么呢?
跳上树,不忘再看我一眼,不是告别,是有点迷惑:这个家伙,以前没见过,到这里来搞什么?
脑袋太小,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这种闲事不值得考虑。
在平原上生活惯的人,像我,看见一只松鼠,一只活的松鼠,是很惊奇的。谁要说山里人见识少,我一定会笑出声来的。
松鼠是爬树高手,我能用闪电来形容它么?拙劣了一点。闪电不会中间停顿,松鼠爬一会,就停下来,四处看看。
跃上树枝,细细的树枝,仿佛不能支撑一只松鼠的重量,松鼠跑过,树枝弯曲,松鼠一个纵跃,到另一个树枝上,要掉下来了,再一纵,树枝还在晃动,松鼠不见了。阁下真是好身手。
一只松鼠能让我目瞪口呆一会会,欣赏完杂技表演,我还会继续往前走,一只松鼠不能挡住我前进步伐。
转过一个山脚,我看到一所学校,门前挂着一个牌子,牌子饱经风霜,字迹还在,油漆基本上看不出来了:吉河小学。
因为是周末,学校大门紧锁,不是大门,是小门。大门不大,院墙挺高,看不到里边。
我走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碰到一个人,这里竟然藏着一个学校,会有多少人在这里读书呢?
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有人说,九十九道弯。吉河流程不长,大约有八十八道。在山间,我觉得隔不远我就会转一个弯,有时是左转,有时是右转。左右我记得住,你问东西,我就说不清。
我喜欢这种在山间转圈的感觉,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如果你跟着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这样的山路最适合适。你有走不完的山,就有说不完的话。当然,沉默而相知,你也不会觉得寂寞。没有喜欢的人和你同路,山重水复也不会让你厌倦。
风景,你赋予所看到的事物是风景,那就是。有人一生都不会走进你看到风景,同样,你也可能永远走不进别人的世界。
在又一个转弯之后,出现一片开阔地,两边的山一下子离得很远,豁然开朗,河道也变宽了,这是山间的平地,很稀罕。
远远望去,我都看到有人在田里插秧。有水就能种水稻。在这一点上,北方永远撵不上。
西海固,听起来多么令人开心,竟然有海啊!真正去过的人都知道,西海固,只有黄土,只有沙石,想找到一滴水那么难,种水稻么?只能想想!
靠天吃饭,得看老天的脸色。之所以叫海,是因为梦里都想。
有一条河,多好啊!
在我能见的前面有一群人,正在河中嬉戏。
东一堆,西一堆,弯着腰,在河里找东西。
是找金子么?你看,我就是个财迷,看见人家弯腰,就以为是捡钱。
“我找到一个!”
有人大声喊,普通话,哦,不是当地人。
扬起脸,正是青春年少的模样。
袖管卷起,露出胳膊,裤管卷高,小腿裸露。初夏的光景骤然呈现。
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
这句歌词瞬间轻轻唱起。
扬起手,一只小小的螃蟹,张牙舞爪,羡慕的神色写在别人的脸上。
两个男生,弯着腰,轻轻揭开石头,石头下面藏着一条黄辣丁,水清澈,黄辣丁的黄更加鲜艳。两双手围拢过去,鱼就在手心里了。安安静静却不知已入罗网。鱼真傻!抓鱼的真是高手!
几个女生,找到一只螃蟹,只管吱里哇啦叫喊,没有一个敢动手的。慌乱之中,腾起水花一片。螃蟹很是惊讶:我就这么点,至于吗?
很不屑地撇撇嘴,冒两个泡泡,悠悠然钻到另一块石头底下,藏起来。
岸上有个年龄稍大的年轻人,独自打水漂,似乎跟河里的年轻人是一伙的,又有点区别。
”老雷!”
”雷sir!”
”雷老师!”
河中人朝岸上喊着,打水漂的人招招手。
哦,是年轻的先生带着自己的学生到吉河踏春来的。
我就在他们中间。
吉河,初夏,凉凉的水,硌脚的石头,绵软软的沙子,细如毛线的游鱼不时在腿上啄一口,痒痒的。
我和那位孙同学一起翻石头,只找到指甲盖大的小螃蟹,两个人抬头,相视一笑。
雷老师在河里,大喊一声:”我抓到的最大!”
一帮人涌过来看稀奇。
哪里,哪里,在哪里?
在我脚下。
一声大喊,山摇地动。睥睨天下,舍我其谁。
雷老师脸上绽放着孩子般的笑容,得意,狡黠,开心,没心没肺。
谁抓到都算我的!
哈哈哈,笑声响成一片。寂静的山间陡然有了欣欣向荣的生气。
雷老师带着他的学生拎着蟹桶,骑上车,唱着歌回去了。
年青真好啊!谁又没有年青过呢?
我不和他们一起回去,更远的吉河等着我赴一个风尘仆仆的约会。
医生说沿着吉河岸边的路一直走下去就可以到平利,可以到有最好绞股蓝的地方。我相信医生的话,他说沿着这条路,那这条路就一直会有。我对医生的信任没有理由,就是信任。而在熟悉的人群中,我一直身怀戒心。
不管怎么说,吉河都是一条河,长了那么大,从来没有走到过一条河的源头,虽然我看到过泾河的尽头,但是一条河的根对我还是有无穷的吸引力。
我知道,我不可能骑着自行车一天就到达平利,况且,我有的是时间,完全属于我的时间,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区别吗?更何况我还没有确定我一定要去平利。
向阳的山坡,松林郁郁葱葱,只是从林边经过,心也很安泰。
你一定知道,所有的理解都不是浮皮潦草,需要时间旳积淀,需要投入,需要付出。理解一片山林,理解一个人都是一样的。
骑车,突然就不想了。靠在路旁的树上,我都没有想起给它上锁。想起来的时候,我竟然看到自己会心的笑容。大山让我安定,吉河让我忘我。我都忘了,哪里还记得自行车没有上锁。
坐在大松树下,有厚厚的松针,绵软软的,和我所坐过的沙发,最软和的沙发比,软而且宽大。你见过无边无沿的沙发吗?吉河的松林就给我一张无边的大床。说沙发,怎么就说到大床?
坐着怎么可以贴合大地?躺着,全身心和地气相连。伸展,自由伸展。那么大的山林,那么大的山,那么大的时间在一瞬间都成为你,你也成为那一片山,那一时的存在。
卸下所有的伪装,抛开所有的羁绊,只做最简单的事情,或者不做。
用松针掩埋自己,甚至不需要留下孔洞,你不会觉得憋闷。我是松针一枚,松针是我。或者我是松针覆盖下的一棵小草,正在萌发,或者,我是一只蚂蚁,或者其他虫子,正在松针间穿行。没有思想,没有忧虑,生命就该是这样的自然而然。
在松针覆盖的若明若暗的世界里,我发现一个事实,我好像很少看见一只病恹恹的蚂蚁,很少看见一只垂头丧气的麻雀,树叶长出来的时候就精神抖擞,慢慢长大,日晒雨淋虫子咬,它不说话,夏天长大,秋天成熟,落叶一枚,只是静静飘落。不思考,不畏惧,不戒备,坦然从容。
那么,我怕什么呢?
毕竟,我还是不够坦然,我还是不能放下。我已经是一枚松针了,我已经是一只蚂蚁了,我怎么还在想东想西,一刻不能停止,这大概就是人的惯性。我虽然已经刹车了,车还在向前奔跑。
我有些鄙视自己,你都远离人群,还是不能消停!唉!还有救吗?
我很容易原谅自己。批判自己,使劲否定自己,不是自找没趣吗?
那就什么都不要想。躺在绵软软的松针下,有阳光从缝隙里透进来,风声,不大,恰好是催眠的抒情乐曲。
我觉得我真的是一枚松针了,我觉得我和这一片山林长在一起了。我是睡着了吗?
松针也会做梦?我无从知道。只知道,我睡着了。梦里还是我在尘世间活动。我的神经紧紧绷着,随时准备战斗。和谁,不知道。
我的身体在山林间,我的灵魂在世俗中。
我听见啄木鸟叩问大树的声音,清脆嘹亮。它有一双清澈无尘双眼,似乎很有一些笑模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就是这样的!
它要飞走,还看我一眼。我有些茫然,它又看我一眼,分明是要我跟着它。
我不是公冶长,也不是王子服。
去,还是不去?
啄木鸟清脆的敲击声,啄木鸟殷勤温润的目光,似乎问我,远方,要去?
去,还是不去?
飞龙在天!
瞬间,脑海里突然就有了这样的景象。真有这样的能耐,还会有选择的艰难?
许多次梦中,我都看见自己在飞,御风而飞,跨越山河,醒来还在床上,然而,我从来不感到失落。在梦里,我总算实现了自己的无翅能飞的梦想,虽然在尘世间,我只是个凡人。
啄木鸟不是神鸟,但此时,它对我很重要。
去,为什么不?
它在前边飞,不停回眸。我跟在后面,不即不离。我知道。我无法真正靠近一只长着翅膀的成年飞鸟,它们也总是对我保持冷静的善意和安全的距离。戒备,总是无法做到亲密无间。它应该知道我没有恶意,我明白它温柔的念想。
在林间穿行,我如同在梦中一样,多么茂密,多么拥挤,然而,通行无碍。
穿行有如神助。
一片森林,我曾经梦里拥有,如今实实在在就在眼前。一棵树,一棵树,就那么真实地展现给你。拥有森林的富有,瞬间抛掉过往的恐惧和忧郁。多少人都拥有他们的森林,又有多少人,远离了他们的森林。林子一直都在,只是心远了。
突然就想起杨绛先生翻译的诗歌来:
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我还不准备走,我还有那么多放不下的。只是突然就明白了:自然治愈心灵的创伤,森林容纳不能抵御的悲哀,哪怕悲伤曾经逆流成河。
我的呼吸,我的双眼,我的耳朵,我的双手。我的双脚,现在都以一棵树的样子存在。我还不能做一棵静止的大树,我的心还在做着飞翔的梦。那么就做一棵行走的树。从现在起,有树的形,有树的心。不忧不惧,坦然从容。把根扎在深深的泥土里,接受阳光,也接受风霜。迎来关爱,也不害怕伤害。活着,就是过程,接受才能享受。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达到,只是开始有了这样的觉悟。
啄木鸟飞走了,再没有谁来引领我。我知道自己的方向。森林里的游荡,不正是自己的理想?
我停下来,听林间虫鸣,听山风掠过,听清泉潺潺,看光影斑驳,看野花野草,看自己忧郁的面庞变得晴朗。林间没有道路,而我不会迷路。
山脊上有更美的风景,远方有更多的神秘,去更远的山间,去看我没看到的世界。吉河在我身后,道路就在眼前。我还要上前去。
穿越森林,就像穿越一片玉米地。你只有把自己当做一株玉米,在无边的玉米地里你才不会恐慌;你只有把自己当做一棵树,在无边的森林里你才不会害怕。人会怕人,树不会怕树。
到达山脊,草木稀疏,树木高大,我能看到完整的太阳,我能俯瞰走过的莽莽苍苍。一时间,确有一览众山小的豪迈。看远方,山峦叠嶂,不知何处是尽头,我不能穷尽所有的山峰,我的想象可以到达更远的远方。本来,一个从大平原来的人,就向往这样的境界,不再生出落寞的情怀。
翻过山脊,到山的另一面,还是无穷无尽的森林。我不辨方向,我不需要方向,我只要知道我在山里,我在森林里,我在吉河的边上就够了。奔跑,奔跑,像一只兔子,像一只虫子,像一个蝴蝶,像一个飞鸟,奔跑就是唯一的行动。
山腰,林子里,有很多木条搭成的架子,有很多,多得让我数不过来。有人,有人住在这里?!
架子上是什么?走进去看,哦!是香菇!新鲜的香菇,我认得它的样子!这之前我是不知道它会长在木架上。
黑的,黑的是什么?哦!是木耳,黑木耳!
以前在家的时候,枯树树上也生木耳,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吃,从来不敢品尝。那么多的黑木耳,那么多的香菇!真的富有啊!
记得妹妹在西藏民院读书的时候说曾经大家一起说过一个话题:你是靠什么来读书的。礼泉的同学说我们家有果园,一亩果园就够一个学期;永寿的同学说,我们家靠卖洋芋和红苕交学费。有一个西藏来的同学说家里卖了牦牛让他读书。全班同学都很同情他,都要捐款给他。他笑笑说,不用。我们家卖一头牦牛就够我四年的学费,家里还有一百多头。全班傻掉!
我怎么就想起这个事情来了呢?
狗叫声传来,是朝我狂吠吗?你不要这样,我只是好奇,没有想过做坏事!
不告而入,人家提高警惕不是很正常么?
狗在前,主人在后。我没有恶意,主人应该知道。喝住自己的狗,主人看到我稍稍一滞,随即如常。在这样的林子里,碰到一个人比碰到一只麻雀难得多了;就像我在城里到处都能碰到人,碰到一只野兔可就不容易。
来人我看不出年纪,满脸胡须,衣衫褴褛,脚蹬草鞋,背上一个背篓,手上一根木棒。
我冲他笑一笑,没有给他香烟,林间禁火。他好像用了很大劲儿才冲我勉强挤出个生疏的笑容。
我在江湖,知道只要人家不对你横眉立目,就有接近的可能。在山林里,我只是个过客,人家才是土著。土著似乎有先天的强势。看来我还是不够自信。
朋友,这些香菇是你种的吗?
我种的!
你这是要采菇和木耳吗?
哦!
我错过汉江边上那么多陌生的人家,我不想错过一个真正的山里人,一个养着很多木耳和香菇的山里人!我有无穷的好奇心,一个平原上来的人,山里的一切都是神秘的,虽然我想做一棵山里的大树,可那也只是想。
大树让我安然,山人也没让我觉得唐突。
现在正是春末,我不知道是不是采香菇的最好时节。但是,既然已经长出来了,就要采收,不能浪费。
我是农民家的娃,自己虽然有时生活在小城市里,但是一直没有完全脱离土地。即使在城里,即使读过几年书,我一说话,举手投足间,人家一眼就能认出来我不是城里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即使手里端着一盏咖啡,人家也能看出我好像握着一把铁锨。
山里的收成不论多少,和我们农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我们的庄稼长在田里,他们的作物种在木头上;我们在大面积收秋后会去捡秋,遗落在田里的玉米棒子也会给我们惊喜。香菇就长在那里,比我们的玉米棒子可显眼多了。
那山人自是来采香菇的和木耳的。我在不在他都要干活。我在不在都不影响他的动作。
他伸出手抓住背带,弯下腰,放下肩上的背篓。
他一开始采香菇,我发现那么破烂的一个人仿佛突然就明艳了起来。
他用拇指和食指控住菇柄基部,左右旋转,轻轻拧下。小心翼翼,仿佛是面对一个新生儿:每一个菇都经过那么长时间的等待,都经过那么多日的期盼,都经过那么多风风雨雨,才有了香菇的形,才有了香菇的一丝香气,多难啊!不小心弄坏,心血就白花了。所有经过岁月沉淀的劳动成果都令劳作者欣喜同时珍惜。我明白他对香菇的感情就是我对小麦、对玉米的感情。
大菇周围有一些未成年的小菇,他的手一点都不触碰,大香菇菇脚残留都清理干净。后来他告诉我,这样做是防止腐烂感染,否则会影响以后出菇的。我觉得他不是在采香菇,是在绣花。一个大男人,这样细心,这样谨慎,突然让人看见山外山的惊艳。
采下的香菇,轻轻地拿轻轻地放,虽然是一个挨着一个,绝不是互相挤压。
很慢吗?哪里吆!他的手灵巧地让我吃惊!毕竟有那么多的菇要收,慢了,香菇的伞张开,还有什么收成?不能迟,也不能早,要刚刚好!真难!
看着手痒,我能试着采么?这么好玩的事情,不容错过。
他笑笑,点个头,这是允许的意思。
一个农民,只要看看别人干活,总能看出一些门道,我觉得我虽然不是最正宗的农民,二把刀还算得上。
有样学样,关键要小心。弄坏别人的香菇,自己不心疼,人家不愿意。
一上手,才知道,想快真不容易。话说看人挑担不费力,自己挑担步步歇。不是此中的行家,哪里知道此中的诀窍。熟能生巧,还是生手,自然谈不上巧,看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
我知道小心为上,幸好!幸好!虽然慢,竟然没有弄坏的,手型也对,采得还算不错!
看着我好像不是外行,他不再看我,继续专心采菇。
一背篓香菇因为蓬蓬松松放着,好像也没有多长时间就装满了。
到家里坐坐!他说的不是问句,我听得出来。
就给人家采了几朵香菇就去人家里做客,似乎不好吧。
他的眼睛里没有城市人的那种浮华的闪动,虽然有些木讷,但很纯洁,就那么再看一眼。我竟然没有客气。
去山里人家坐坐。
莫名觉得山里人比山外人好相处。想想也是,山外多的是人,甚至是披着人皮的鬼,互相提防着。在山里,人,是稀罕物,同类相见,自然有些亲切。这话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事实到底是什么,我真不知道。想简单点儿就简单,想多了就复杂。
山人采香菇的时候我就有个疑问,那么多的香菇、木耳,就一个背篓得跑多少回,怎么就不挑个担子。跟他往回走,我才知道,林间的小路几乎等同于无,树与树之间空隙很小,一会上,一会下,一个空人走路尚且不易,挑着担子恐怕更难。
七转八转,我终于看见三间瓦房,一小块山腰平地。那就是他的家了。
和蒲溪六弟家比,院子里有些乱,柴火,豆叶,家具东一个西一个。没有成串的辣椒,没有成串的玉米,我以为山里人的标配就是这样。
放下背篓,他把我让进屋里,窗户很高,蒙着塑料布还是什么,不甚清楚,常年烟熏火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堂屋左边是厨房,右边是卧室,我猜的。左侧门口有柴火,右侧房门虚掩着。泥地,没有像样的家具,几只凳子,似乎是从树上伐下的树丫,倒立过来。
他很少说话,开灶间门,左手拎着一个热水瓶,竹制的外壳,有些竹篾已经翘起,黑乎乎的,我不知道里面的水是否能喝;右手拿着两个瓷碗,白的,看起来还干净。
喝点水。他看看我,两只碗就摆在三脚树丫凳上。水是热的,冒着烟。
我时常不把自己当做什么读书人,我就是乡野中的土坷垃。双手接过水,坐在另外的小凳上,和他聊聊天。
那么多香菇,那么多木耳,要一起采回来吗?
嗯。
家里就你一个人?
嗯。
不能光是我问,好像我是查户口的。你一开口,就蹦出一个字儿,这天儿怎么聊?话说人家有陪你聊天的必要么?
我喝水,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我脸皮厚。
倒是他觉得好像慢待了我,慢慢说点什么,又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
共同劳动能拉近人的距离,这一点再过去我屡试不爽。你喜欢谁,就跟谁一起干点什么,好事、坏事都行,尤其是干坏事更容易拉近感情,邪门!
从他的话中我知道,这所房子是爹妈留给他的,爹妈没了,就一个人过。日常就是巡山、护林,管一些自己的香菇木耳。
房子很久没有修缮了,屋顶有些地方都漏光了。墙壁被熏得乌漆嘛黑,裂缝隐隐约约有风吹进来。
我说,山间,日子清苦啊!
他说,还好了。
我靠着这片林子,一个人过活,还成。
去年冬天,大雪封山,对面山上一家三口没得吃了,屋子也被雪压塌,一家人躲在红苕窖里,红苕是老早被吃光了,一家人就死在窖里。雪消很长时间才被人发现。
我不能想象,山外已经是灯红酒绿,张灯结彩。山里还有这样悲惨的故事悄无声息的发生。
俩人一时都沉默。
悲伤么?悲伤!
我只是路人,我不能耽搁人家的生计。喝一碗水,就告辞。
故作轻松,笑一笑。你这近处还有什么地方好耍。
你要么翻过前边那座山,有一片竹海,和这边不一样。
那么,去竹海看看。
从山里人家出来,先前来吉河的快要治愈的压抑分明又从心底泛起。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我从来不认为理想存在于现实之中。只是我没有想到在这广袤的大山里竟然还有悲惨的故事发生。当然,人间的惨剧就没有停止过上演。只不过我没有正在经历而已。
走向山谷的林子有些幽暗,我知道那不仅仅因为光线。我听到的鸟叫好像变得嘶哑。我好像还闻到花香,又浓烈又淡漠,飘飘渺渺,像是真的又像是幻觉。
我很想只是安静走路,但那些影像,悲惨的影像时不时侵略山林时光的肌体,本来仿佛已经筑城的堤坝又开始洇水,我不知道决坝的时刻。我不能像太上以忘情。心如止水,似乎离我还很远。
踽踽独行出深林,豁然开朗。山谷底部,群山环绕,竟然有一个大湖赫然再目。
湖滨芳草萋萋,杂花遍布。没有风,没有一点风。安静,真安静。仿佛我奔跑了那么远,那么远,就是为了和这座山间大湖相遇。
坐一会儿,歇一歇。那个人,那个山里人怎么没有告诉我大湖?我是埋怨他么?不是!他给了我一个惊喜啊!
湖中水草碧绿,有黑色的蝌蚪游来游去。湖中一定有各种鱼儿,只是它们不肯给我看一看它们的芳颜。四周的山,墨绿的森林倒映在湖里,两重世界,你想以为哪个是真,哪个为幻?
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山间大湖,我若不来,你就这么寂寞地美丽着,你就这么和四周的大山相依相偎,不离不弃。我只不过是个过客,又哪里知道一座山间大湖的情怀。
此时,我只愿面朝大湖,忘掉曾经,洗去一路的风尘。
找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平。在大湖边。看天,看山,看树,看水,看倒影。闭上眼睛,山川如诗,可以低声吟诵;山川如酒,容我浅斟细品。
举杯,敬山川,敬森林,敬大湖,也敬自由。
大湖,是我一路上意外之喜。真的意外吗?自然常常给我这样的惊喜,旅途常常给我这样的美丽的邂逅。
不见大湖,风尘仆仆,既见大湖,我心宁静。
然而,然而,我不能一直滞留,有个声音在远处呼唤;竹海,竹海!
竹海在前方,我得作别大湖。我也知道,此地一为别,相逢未有期。只是,没有遗憾!
一眼美丽,便是永恒!
在湖边,来路是森林,前路就是竹林。明显的不同,我一眼就能看见。
平原上,有大树,有玉米,有小麦,有红花。竹子,小学校园里,只有低低矮矮,不成样子的丛竹。我不知道我会走向一片海。
不需要疾驰,不需要奔跑。海就在那里,她不来就我,我走向她。我不能狼奔豕突,没有一点样子。那么长久的盼望,不得正冠整装?莽莽撞撞,会唐突美,会慢待憧憬。
怎么走进那片海,我已经不记得。身在林中,方知:海,名不虚传。
四月的竹林,满眼翠绿。阳光投下来,是青茶摇曳,清心,清肺,清神明。莽莽苍苍,你就是海中扁舟一枚;飘飘渺渺,你就是海中一滴水。
从竹海小路一直向上走,那时是不知道会走到没路可走的。你知道我有时间,不必计算规划时间的用途。
山路上植物渐渐稀少,只是还有一些大树相随,不至于荒凉。
其实荒凉于现在的我而言已经是一个奢侈的词语了。
令我惊诧的是,在路的尽头有一座建筑,黑黢黢地杵在那里,很有点煞风景。
走近,凭以往的知识判断这是一座道观。
门前一个小童子,拿着个收音机,不断转换方向,收听并不明晰的内容,最多的是刺刺拉拉,没有说话声。小童很执着,不停转换方向。
道观门楣上有三个字,第一个看得清,是三,中间那个已经剥落,没法看清,最后一个是观。
你看,这样我就知道它是道观,而不是寺庙。
门两边还有对联,一边斑斑驳驳,字已经脱落,看不出来;另一边倒完整,写的是:云无心以出岫。
脱落的那一联我已经知道了。
小孩儿,拿收音机的小孩,穿着道袍,头上綄着发髻,插着簪子。衣服和面孔很有些肮脏的味道。
没有受戒,像庙里那样的受戒,服饰是小说中描写的样子。
我双手合十,高诵:“无量寿佛!”
小说里下一个情节就是对方也双手合十,高诵“无量寿佛!”
在山顶碰到师父,哪怕是小师父,也不要唐突。我觉得他们过着我们从来不曾过过的生活。
小师父还在倒腾他的收音机,睬都不睬我!这是一个有个性的人!
我不禁肃然起敬!
“能参观一下大殿吗?”我恭敬地问。
那小孩儿终于消停了。
“没什么看的,就几个木头人人儿,要看你去看。”好像很不耐烦。
这到让我有点犹豫。
还是进去看看,简简单单三尊像,还没有完全造好,看不出样子。地上扔着斧头凿子一类的工具,还有刨花,像是很久没有动工的样子,萧条又寂寞。
就一间,没了!
有个后门,再往前走,吓我一跳。没有路了!
下面是悬崖!山间云来云往,松涛阵阵。
我不禁有些怅然。
这么好的地方,自然可以修仙。
师父去哪儿了?
小童子的收音机终于什么都没有收听到,他百无聊赖四处瞅瞅。
这会儿他愿意说几句。
师父是他本家叔叔,就想把这间本来破败的道观建好。可是前一阵子没钱了,没材料了,没有人肯给他白干活。
现在所有的工作停下来,师父下山去化缘,让他来看几天门。
原来如此!
我不是什么小师父,过几天就下山,老师布置的作业还没有做完,我上来忘带书包了。
你吃什么?
他指指边上几块砖头架着的锅子。得到允许,我看见锅里就一点玉米糊糊,粘锅,很没有一点食欲。
睡在哪里?他指指大殿,有木头人人的大殿。
一个人怕不怕?摇摇头,有点木木的。
包里有小饼干,递给小师父。
他看看我,不接。
笑着说,我不是坏人!
妈妈说不能随便拿人家东西。
我笑着说,不打紧的!
他笑了,脏兮兮的脸上显出动人的神色!
这次他没有推辞,接过,很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山中没有住着神仙,即使是山巅也没有住着神仙。
向小孩儿告别,从另一条路下山。
下山,我没有走来路,不再经过竹海,再次进入一片大森林。
从我来到吉河,到山上,我总能闻见幽幽的香气,随风流动,时有时无。只闻花香不见花,我不知道山里的花名,不太能确定花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急着赶路,实际上我不着急,否了;也许是我太关注路途的坎坷;也许是我关注了山里我没见过的景色。总之,我没有真的仔细寻找过花香的来源。
我记得六弟跟我说过,秦岭山中有旷世兰花,有缘人可以看到。
兰分两种,从时间上说,分春兰和夏兰,夏兰就是蕙兰。春兰香淡。蕙兰香浓。
我跟六弟在山中很多时日,竟然没有看到过,很是遗憾。不过他似乎不在意,毕竟很忙,忙得顾不上看花也是可以理解的。
林间没有路,我只能撕撕扯扯,硬生生趟过去。
衣服被各种低矮的灌木锯齿草钩住,你们不要这么热情,我只是经过,不是你们的朋友,不是你们的亲人,你们不必这么热情!草们淳朴,听不懂我的话,一路挽留,我走得跌跌撞撞;可是我一点也不生气。自己选的路自己走。
林间有空地,一点点,喘口气,歇一歇。
一朵花,裤脚上竟然有一朵花!黄色,中有花蕊吗?是的!
轻轻摘下来,还是完好无损的!怎么就挂在衣服上了呢?
香!很浓很浓的香!一朵花竟然让我有晕眩的感觉。
这是一路上我闻到的花香,这是我闻到却没有看到真容的花儿!
鬼使神差,想起六弟说的。这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兰花!
往回找!
刚刚走过的树下,落叶堆里,长着一串花。花开灼灼,是我见过的神品!
瞬间惊呆!没有思想,没有动作,惊诧山间一串美丽的花蓬蓬勃勃!
醒过神儿!
数一数,竟然有十六朵,我身上这一朵显然是刚刚从这株花杆儿上刮下来的!
再看,它还在笑!
大山真神奇!一朵花,它要用这种方法让我找到它的家!
一大簇像韭菜的叶片,散生在落叶上。落叶枯黄,韭叶翠绿!
我不是不识货的人!韭菜认得!这不是韭菜!
那么香,那么多花!
不用再胡乱猜测,我知道这就是秦岭兰花!
怎么就长得这么随意呢,怎么说你也是名种!
只有生在秦岭才叫秦岭兰花,长在这里,才是我们应有的福分!离开秦岭,我们还是我们吗?
我错了!
我第一次见到了兰花,传说中的旷世兰花,我是那个有缘人!
我从来没有摘花的习惯,我喜欢它们在自己的土地上恣意地生长,长出它们灿烂的模样!
放下那朵沾在衣服上的花儿,我想它也喜欢和家人在一起!
走吧!
平生能识秦岭兰,可以无憾!
大欢喜!
边走边看,荆棘矮草都不在意,我看到一路上只要有大树,有落叶,就有兰花。有的开花,有的无花。
时有时无的香气一直追随着我,我也一直追随着时有时无的香气。
我该唱一首歌儿,但是我没有带兰花草,兰花草长在大山上。
高兴!真的高兴!
虽然没有带着兰花草,我还是唱着那首歌。
翻过几重山,触摸几多大树沧桑,闻嗅几许兰花芬芳,见识几重林间明暗,回到大路,回到吉河边。
没有人告知方向,没有人指引行程。可是没有迷路,没有迷失方向。山间的溪流,在这一段都流向吉河,在山谷沿着溪流,渔人能找到桃花源,你可以找到吉河。
太阳将要下山时的吉河非常迷人。
太阳在山尖的时候,你要小心,它只要纵身一跃,山间就很快变成黄昏。光气还在,明亮还不至于一时消失。此时光与影,与山,与水,与树林,构成和谐的旋律。
河水静静流过,鱼儿潜游水底。虫子们歌唱,小草们静默。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山林并不安静。鸟儿归巢总要叽叽喳喳交流一天的收获和快乐。
我没有伴儿,然而一点都不感到孤单。一座座山,一条河,足够容纳我的所有,它们都是我的朋友。
河对岸的水田边,有个农民在田里劳动。背着斗笠,弓着腰。远处是他们的房屋,山间的土坯房,灰黑色的屋脊,灰黄色的墙面,掩映在自家门前一片竹林中,一条小路从家中生出来,伸向田里。
炊烟,袅袅升起。能闻见米饭的香气,还有腊肉,还有大蒜。他们在做好吃的!
有个小孩,出现在小路上。跑几步,停下来!
大声呼喊,他是在喊田里耕作的那个人!听不清他喊的是什么,可能也是因为听不懂吧。
弓着腰的人,站起身,回一句,哦!
又弯下腰干他的活儿!
泪眼婆娑!
小时候,妈妈做好饭就让我去喊父亲!
田地就在屋后,只是看不见他的人。
双手拢在一起,做成个喇叭,大声喊:“大(我们读二声,声音拖长。)!吃饭啦!”
他可能没听见,没有回。
再拢!再做一个喇叭!再喊!我有的是力气!
他听见了,就回我一句:“回来啦!”
说是说,回是回,总要磨蹭一会儿!
父亲不回家,我们不开饭!有时着急再去喊;不着急,就慢慢等着。
故园已经拆迁,田地成为大路,父亲长眠在故乡的大地上。
我还能呼喊他回家吃饭吗?
眼前的场景让我痴迷,让我沉醉,这也是吉河最美的一面。
夕阳西下,温暖游荡在吉河边上的路人甲。
我没有从吉河的入河口走到她的上游,没有从吉河的入河口走到平利,没有喝到平利的绞股蓝,没有见识最好的绞股蓝长什么样。
但是不遗憾,很知足!
心中有多少理想,有多少诗,有多少远方,只是想,永远就只是个梦。
告别吉河,要走向更远的远方。
但我不知道的是,吉河才是远方和诗。
吉河全长66公里,流域面积192平方公里。沿河的田坝和吉河坝河床较开阔,水田甚多,建有许多引水渠道,其中水利沟引水渠灌田218亩;田坝引水渠灌田527亩。
小小的吉河,能灌溉那么多的水田,能养活那么多的人民。我能做些什么?想起吉河,我总在问自己。有时感到充实,有时感到遗憾,有时觉得斗志昂扬。
吉河,就像一个美丽的梦,好像从来不曾醒过。然而,我真的来过吉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