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去吃大闸蟹
梁实秋的《雅舍谈吃》全文分为三辑:味是故乡浓,舌尝四海香,吃中有真意。他唯一的美食散文集,从生活中最平凡的“吃”谈起,以食材为题,用字,他很少正面讲述食物的味道,却让人感受得到那滋味的美好;并不直接怀乡,字里行间却流露出浓浓的乡愁与故国人情。在这本书中,不仅让人看见美食,看见感情,也看见生命。
第一次看《雅舍谈吃》,首先被书名的吸引,脑中浮出一个画面。古朴装饰的屋室,一儒雅老人,端坐,持笔唰唰书写,偶尔翻阅一旁古籍。他时欢颜,时沉思,回味着那些食物种类,回味各种做法和风味,回味着那些时光,回味着时光里的人。情景跃入脑海,欲罢不能,文思才涌,书之不尽。
翻开书,文字浅显而隽永,一道道熟悉或陌生的菜娓娓道来,从食材到做法,详尽细致,即便未见未尝,但却有了臆想的味道。民以食为天,常吃的菜,或者偶然一试的菜,或想吃而不得的菜,无不在人生里留下印迹,或深或浅,或爱或憎,或欢乐或痛苦。
所幸,现时不缺吃,吃的记忆不再痛苦,而是快乐与幸福。君不见,素日朋友圈总有大量人晒吃,可见吃得尽是欢愉。大街小巷,菜馆小吃林立,各类菜系你不犯我,我不犯你,食者今天入这家,明天进那家,一片欢乐而热气腾腾。
正是秋风起,翻书至第二辑,其中一篇《蟹》。文章开篇:“蟹是美味,人人喜爱,不分雅俗。当然我说的是河蟹,不是海蟹。在台湾有人专程飞到香港去吃大闸蟹。好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从香港带回了一篓螃蟹,分飨我两只,得膏馋吻。”蟹是美味,自是认同,因为每年至此时,我总要吃上几回大闸蟹。百思不得其解,大闸蟹以阳澄湖闻名,不去江苏,为何非要跑去香港吃?
东山口庙前直街有一小店,绿瓦红砖,绛色牌匾刻着几个烫金行体“成隆行”,经营多年,专售阳澄湖大闸蟹,一直生意红火。门口摆着一雪柜,柜分三层,层板呈三十度倾斜,垫上绿胶,被草绳绑成五花大绑的大闸蟹,整齐排列,价格不一,不能动弹,嘴里不断吐出泡泡。活蟹特有的腥和草绳的清香扑鼻而来,生命的活力和束缚也尽在眼前,不由得让人联想到一种上刑场的悲壮。
店里大约有五六张木桌,下沿雕着花纹,漆成赭色,典雅大气。一个博古架,中间大大一草书“蟹”,架上摆着各种酒瓶,方形,扁形,坛子装,葫芦状。花雕,女儿红,状元红,各种黄酒,无不尽有。黄酒与啤酒、葡萄酒并称世界三大古酒,且唯中国有之。梁实秋在文中就说:“有蟹无酒,那是大煞风景的事。”所以店里有蟹亦有酒。
夫战友强,人高马大,性格豪爽,待人热情,做事沉稳,唯一不足就是贪杯。当时聚餐,得知我爱吃大闸蟹,酒已半酣,一路步行归家,路过成隆行,止步,热情请我夫妻进店品尝。推托不过,三人坐在木椅上,点上一瓶花雕,一人一只闸蟹。酒后的男人,品酒无酒味,吃蟹无蟹味,吃蟹又是精细活,扯下几条蟹腿,啃咬几下,嫌麻烦,干脆都把整蟹往我面前一推。
两男人酒间话不断,从当年如何不打不相识,到一起外出遇险,一直聊到彼此的工作。他们在高谈阔谈,我一个人埋头吃蟹,吃完蟹膏吃蟹肉,吃完蟹肉啃蟹腿,啃完蟹腿战蟹螯,沾醋或不沾醋,偶尔和他们碰个杯。
待我吃完蟹,他们的酒也刚好喝完,战友一再相问:“要不要再来一只?”我连忙摆手,直呼“够了”,本来三只蟹确实是够了,再加上我若说没吃够蟹,那么他们也会说没喝够酒。于是夜色里,摇摇晃晃走在路灯下,各自心满意足归去。
秋风起,去吃大闸蟹夫老家在千湖之省,也属产蟹虾之地,武汉梁子湖大闸蟹品相甚佳。但他家里人却无一爱蟹,不喜欢其土腥,也不喜欢吃时麻烦。因为我爱吃,夫总会托人从武汉带来,家里的哥哥姐姐们到了季节就会问:“要不要带蟹?梁子湖的。”当然要。夫的战友有的退伍后去了铁路单位,时不时跑车,有时会出其不意打个电话:“来车站接一下,给你们带了些大闸蟹。”
当时,蟹未被绑成一团,夫总是笑呵呵地拎着一网兜的大闸蟹,往我手中一塞:“吃个够!”我看着一网的蟹,张牙舞爪,你夹我,我打你,不乏缺肢断腿者,欢快又忧愁地说:“这么多,哪吃得完?”夫犹疑一下:“蒸好,我陪你吃吧!”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我小心翼翼捏住蟹背,将它从网中取出,剩下的放置冰箱。刷净蟹螯,锅中水滚放入,垫上两片紫苏叶,盖上锅盖,蟹拼命挣扎,撞得锅盖“呯呯”作响。一分钟后,逐渐平静,只有水滋滋声,热气从边缝腾腾升起,整个厨房,甚至整间房子,尽是蟹香。
蒸蟹同时,我将姜切成细丝,倒上半碗陈醋,浸泡,再用热水温上一瓶江南老黄。十分钟后,蟹熟酒温,一场味觉狂欢开始了。
吃大闸蟹以中秋为界,节前吃母蟹,蟹黄饱满,节后吃公蟹,蟹膏肥厚。凭蟹腹的尖脐团脐分辨雄雌。
梁实秋在文中提及巜晋书·毕卓传》:“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蜇,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他说他没有那么狂,也很觉得乐陶陶。
我们也是。
夫如梁实秋一样,无耐性,专吃蟹身,对于蟹腿,总是悉数扒下,推至于我。我好蟹腿肉之细嫩鲜甜,往往轻咬将肉掏尽。只是,吃上十六条蟹腿尚有心趣,吃三十二条腿,便成负担。
好在有酒。温好的黄酒,度数不高,口感好,不知不觉间喝下许多。酒劲上升,两人开始话多,聊得欢乐,夫如孩童,憨态可鞠,我脸颊飞出红润,眼波流转。意犹未尽时,会再蒸上一两只,再温上一杯黄酒。餐毕,夫收拾残局,是夜,一宿好眠。
如此年复一年,战友强工作调致清远,妻女在广州工作学习,属周末夫妻。大家各自忙碌,极少见面。
四年前一个上午,我正上班忙碌着,接到夫的电话,声音前所未有低沉:“我马上去清远,强走了!”“啊?”我如当头一棒,强刚过四十,事业正旺,为何会如此突然,心有诧异,亦没多一语:“好,注意安全!”
夫回来,消沉不已,平日不抽烟的他一根接一根。强酒后猝死,妻子幼女哭成泪人,全场一片凄凉。酒之祸,酒之害,伤的是家人。
每年广州的战友时不时有人召集,封上红包,送至强的妻子手中,帮强的妻子找工作,尽己之力,帮助着这对孤儿寡母。
秋风秋雨秋意浓,成隆行吃蟹人排成长龙,我和夫想再去品尝一下这正宗阳澄湖大闸蟹。步行至门口,突然看见里面有熟悉的身影,强的妻子和另一个认识的战友,战友是单身。强的女儿已经长大,眉眼间是强的影子,三人围坐一起正在低头吃蟹。强妻子脸上没有了忧伤,幸福洋溢,热恋的模样。
我扯扯夫的手,低声说:“我们走!”再扭头,桌上有蟹无酒。一刹那,我恍惚在《雅舍谈吃》里走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