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人类星球
人这一生,抬头仰望时,尽管数不清夜空中隐藏着的星,却望得见那轮独一无二的月。而总有月明星稀的夜晚在等待我们去把空中看得见的发着光亮的星星数个明白,心满意足地在月色的庇护下走过倒映着夜空的河流,在石桥上欢呼舞蹈,想像着自己也是天上那轮月亦或是发着光亮的星,在人类至今无法全然探知的星球上如同国王拿着权杖,又如同王后带着庄严的冠冕,神采飞扬。然而当人真的变成一颗星星时,却只能隐藏在厚重的云层之上,既不会给行路人以趣味的消遣,也不会被数个明白通透而仿佛失去了作为星星的神秘和伟大。
我想,如果哥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那么或许他能成为那轮月或是发着光的星,而不是只能躲在云层上,看着他的家人们用尽全身力气去撑开笑脸。
我想,如果哥能不跳进河里数星星,那他就能变成人类星球至文明存在伊始最耀眼最绚烂最令人向往的那颗星了吧。
哥真的很蠢,比我还蠢。母亲骂我是傻子,可我不傻,我早早地就明白了苟活于世的道理,每天都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向每一个主动对我说话的人咧嘴微笑。我羡慕哥有聪明的大脑,可哥却是个傻子,他总是念叨着去死,把笔掰断了,把写了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撕成碎片,撒得满屋子都是。我猫着背蹑手蹑脚地靠在门口,轻轻捡起一张残骸,上面写了死字。这是哥教会我的唯一一个汉字,却不是哥教会我的自保之道。
从我被扔第一个石头开始,哥就教我要学会反击,他甚至送给了我心爱的弹弓。绑着牛皮筋的竹制弹弓力道极大,小小的一颗石头就能被负载十几倍的力量迅速将整面玻璃击碎。从我被骂傻子开始,哥就教会我要学会骂回去,他教会了我许多脏话,可我问他,骂别人关父母什么事时,哥却不说话了。他不屑得瞪了我一眼,然后重重地将房门拉上,留我一个人手持着弹弓一脸茫然地在门外回忆哥教给我的脏话,可惜我这不灵光的脑子全然没记住,我只好悻悻地离开。
别人用石头砸我时,除了疼痛我没有其他的感受,就像小时候被母亲强拉硬拽到医院打针一样地疼,疼痛只会瞬间爆炸然后就不见了。于是被别人骂傻子就更不值得我挂念,因为我感受不到疼痛,也没有任何的改变。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我还会对他们说,我就是傻子。于是我看见字符如炮弹从他们的嘴里发射,噼里啪啦地爆炸,然而威力却是极小的,甚至比不上烟花爆竹对肉体的伤害。只要是不流血不留疤的伤害,于我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
但哥不一样,只要有人向他发射炮弹,他便会随手捡起身边的东西去砸他们,有时是石头,有时是玻璃,有时是花盆。但这种愚蠢的行为并不会让哥全身而退,他们只会加快炮弹发射的速度,又添柴加料地回之以物,于是密密麻麻的炮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哥袭来,他那可怜弱小的身影是无力阻挡的,但他却丝毫没有退步,仍然扬起瘦弱的手臂,将全身力量集中于此,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那石头便被赋予了不可测量之力,嗖地一下击准对方的右眼。然而哥的脸上毫无胜利的喜悦,相反脸色却变得越来越苍白,虚汗直冒,双唇紧闭有话说却因害怕和恐惧无力张嘴。
这是哥在童年时期的壮举,是让我敬畏却没有勇气模仿的英雄事迹。然而从那以后,哥就变得不爱说话了,母亲也时常让我看着哥,并随时汇报哥的行踪。我想,我之所以被哥讨厌,大概就是因为我总爱向母亲报告哥的一切行为,甚至因为好奇翻看了哥的日记本。然而即使是好奇,我也看不懂哥在日记本上写的东西,也不懂他为何会写满了整整一页纸甚至更多纸张的“死”字。
又是一个极其平常的周末,母亲带我从殡仪馆出来,又要途径那条河了,只是白天看不见星星和月亮的身影。我趴在桥上使劲地往河里瞧啊瞧,河水浑浊不堪,除了我自己若隐若现的脸庞什么也看不见。我问母亲,哥是不是也在河里看着我。母亲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丝毫的表情,让我无法判断她此刻的情绪。微风轻轻撩动了母亲的发丝,那几根白色的头发在风中显得别有风情,却又极其落寞,如同母亲眼角的细纹,让人每每联想起生命大道上的水洼,只要你一分神,浑身就会被溅满泥泞,那些圆圆满满的小黑点似乎把白裙点缀成了另一番模样,白裙就变成了波点裙,就变成了星空裙,然这波点和星空已然只是伪装者,总有原形毕现的那一天。母亲将头发染黑了无数次,用了许多肤护品想去清除眼角的细纹,可惜哥的死都让它们露出了真面目。
关于哥在学校里有没有朋友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多年,直到祭奠哥的那一天我才敢肯定哥是有朋友的。我陪母亲站在入口处,接待着前来吊唁的亲人,他们就站在离我不远的空地上,有说有笑地谈论着某件事情。他们显得是那样的年轻和充满活力,今日的好天气更衬出他们的青春年少,即使是一身的黑,也挡不住他们想绽放光芒的强烈欲望。我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但我想和这样阳光的同学在一起,哥在学校的日子大概是很快乐的吧。母亲也听见了他们的笑声,她斜过头,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打量他们,面部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大概几秒,她又收回了这种陌生变得越来越熟练地招呼每个前来吊唁的人。别人说着些节哀顺变的话,母亲却对这种说辞无动于衷,只是微微地点头。
记不清楚几岁时,我问母亲为什么别人要叫我傻子,母亲怔怔不说话,默默地放下手中的针线转身进屋,留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听着这世间最微弱也是最动人的声音。等我某天变成了一颗星星,在浩渺的宇宙中没有目的地飘荡时,我是否会撞见一个星球的陨落,又是否会见证另一个神秘文明的诞生。可这些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大概是没有关系吧,所以别人骂我是个傻子也没有关系。但是哥是注定于我相背离的,他肯定不允许星球的爆炸和新人类的诞生与他无关,他定会赌上自己作为星星的尊严去参与这场浩瀚无垠的宇宙中微不足道的变动。
哥算是个勇敢的人,但他不是个英雄,他没有能力去阻止星球的变革,也没有能力去阻止人类文明的变迁。说到底,是哥没有及早明白这些道理才导致了自身毫无意义的坠落。
等到日光强烈起来的时候,他们终于不再嬉笑,严肃地向我和母亲走过来。他们中有的人表情逐渐不安,有人在拼命挤压着脸庞试图挤出两滴眼泪,有人低着头不敢看母亲,却掩盖不住好奇心瞅了我几眼。他们中没有人和母亲说话,只是站在母亲面前,将空气变得凝固,将日光变得焦灼。母亲干涸的嘴唇终于松动了,她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一种恨意无果的寂寞和孤独,一种当初回答不出我问题的失落和无奈都霎时呈现在了母亲的脸上。这些表情凶恶地缠绕交织,将母亲苍白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现在,我想吐了,我想朝着他们吐出我胸中翻滚的恶心,虽然我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因此而讨厌他们。
我想,可能是因为哥没有变成那颗发着光亮的星星。
2019.12.19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