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连接两点,道路才有了意义

2017-12-05  本文已影响0人  上海汽车博物馆

​公路不过是将一点与另一点联系起来的普通路线,公路本身没有意义,唯有公路连接的两点才有意义。而道路是对空间表示的敬意,每一段路本身都具有一种含义,催促我们歇歇脚。——米兰·昆德拉《不朽》

最后的大车店

我所出生的农村距离县城32公里,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我们家三代人无数次的往返其间。

而我六岁进城之前,所有关于它的想象都源于我的姥爷。姥爷的描述是这样的:他一早便去牛棚牵出卧在旮旯里的老黄牛,给它戴上黄铜色的口笼、披挂起古旧起毛的鞍套、把拉车搭架在牛的脊梁上压住勒紧,车上装着些田里种的花生、土豆、绿豆抑或姥姥做的台布、纳的鞋垫儿。

彼时乡间仍是泥泞不堪的土路,两旁的杂草沾满了露珠,车轮碾在路上留下两道重重的车辙,姥爷顶着草帽、执着竹鞭、盘坐在车上。遇到难行的地方黄牛停下来,他便抽上一鞭子,牛吃力“哞”得一声又拉着车前进。

从清晨走到半晌午,来到县城后他既不摆摊也不吆喝,轻车熟路地叩开几扇门,有的递出几个物件、有的拿走一团包裹、有的留下数张粮票、有的俯身低语几声。那个年代物资匮乏又逢自然灾害,姥爷除了勤恳务农还得想法子捞些偏门,幸好他人够精明、口碑也好、结交的朋友多、门路广,得以熬过那段艰苦的岁月。

而他的那些朋友,多是在大车店里认识的。

大车店孤零零地伫在城外路边,颇有些旧时江湖的遗风。南来北往的贩夫走卒们汇集到这里,交上两毛钱便能住上一晚。这是一排用土坯和茅草盖成的平房,进门便是左右两张数米长大通铺,人们躺在上面抽烟、闲谈、喝酒、下棋;出了门,左右两旁有店家自己的茶馆和商店;后院里是马厩,木槽里常年备着水和草料。

住店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进了大车店便是四方的客。冬日里火炕烧的通热,店里的煤油灯冒着黑烟,一群陌生人围坐在一起喝着高粱酒,每个人绯红的脸上都泛着光亮,嘴里高声嚷嚷着,内心又各自怀揣着心事。路从四面八方延伸到这里,人们为了生计在路上奔波,廉价的大车店是他们旅途中唯一可以停靠的驿站。在这里他们可以交换信息或是物品,可以卸下重担或是防备,然后在得到短暂的休整后,各自上路,掩于晨光。

姥爷说,最后一趟离开大车店的时候天微亮,他从后院牵出牛车,动作娴熟悠然。他已上了年岁,家里的几个孩子都陆续成了家,昨晚他打听到未来政府的规划,今后不必再为了一家人的口粮频繁折返了。他卷了支烟、倚在车上、甩了响鞭、朝家驶去,往后的日子里他会在家安然的守着十几亩田地直到老去,而大车店将会在不久之后被巨大的机器轰鸣着推平,周围村庄的年轻人被征召到了工地上,这里要修建国道。砂石及沥青会把过去的故事掩埋好,然后铺展开新的未来。

很快,新的界碑竖了起来,上面写着“G104”。

黄牛车是当时主要的交通工具 1981年,河北青县,赶牛车出行的农民 退出舞台的大车店 大车店的庭院里,停放着满载大豆、木炭、木材等货物的大车,还有一头小猪在捡食

老妈说,这是她的黄金时代

我妈是怀揣着两千块钱坐在拖拉机上踌躇满志去的县城,钱是姥爷给的。车斗里装着两床铺盖、一口铁锅、两袋面粉、一桶豆油、一摞盘子碗筷和几件换洗的衣物。

如果说从前通往县城的乡村土路是条延绵小河的话,那此时穿城而过的国道便犹如奔涌的江海。我老妈便是看中了这一时机,踏入了改革开放的浪潮中,改写了自己命运的同时也见证了公路沿线几十年生活的变迁。

起初她在路旁租了间民房,支上帐篷、架起炉灶开起了小吃店。周边村子里的人成了公路建成后第一批的受益者,进城变得轻快便捷,人们开始往县城里涌入,他们多是用步行、骑自行车、赶马车、开农用三轮车的交通方式,流动的人群带来了源源的商品和频繁的交易。

等到路上的农用小厢车变多,民间的集市也变形成了。对于我妈而言,每月逢二、七是她最为忙碌和快乐的日子,人们自发地在道路两旁的空地上摆摊设点,瓜果蔬菜、粮油米面、烟酒糖茶、鸡鸭鱼肉、衣衫鞋袜、日杂百货……各式商品应有尽有,摊主们大声地吆喝贩卖、有人被吸引走上前开始讨价还价、熟人见面彼此都停下来热络的攀谈、孩子们成群结队嬉闹着穿梭在集市间,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欢快,一切都显得蓬勃而有生机。

那个时候,老妈的小吃铺子里一大碗鸡汁混沌只卖5毛钱、豆腐脑3毛钱、芝麻烧饼2毛钱一个,倘若是认识的人还会顺手多送一个芝麻饼。老妈勤奋能干为人爽朗,再加上餐食物美价廉,所以笼络了颇多老主顾,一年净算下收入竟是农村种地的几倍。

周边农村的外墙上刷满了“要想富、先修路”的标语,越来越多的农民开始离开数代人耕种过的田地,沿着乡道、县道、省道、国道开枝散叶绵延发展,一个时代的帷幕就此拉开。

随着国道拓宽,路上的农用车变少,取而代之的是挂着各式外省车牌的解放半挂车、东风大货车以及运输车,老妈也靠着苦心经营完成了早期的原始资本积累。此时的她甚至不知道这条公路的起点和终点在哪里,但路上一辆辆日夜驰骋、川流不息的大车仿佛在提示她:是时候,做些改变了。

于是,老妈用几年里攒下的十几万块在国道边买了一栋商品楼,把小吃店开成了饭店。这间饭店倾注了她当时的心血和未来的期许:门前做了醒目的大灯箱、路旁院内都能停车、从外省请来了精通各类菜系的厨师、室内做了精装修、既有宽敞明亮的堂食也有精致的配备了空调卡拉OK的单间、吧台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各色烟酒、冰柜里也塞满了野味山珍、服务员是老家手脚勤快的小伙子、收银员是城里漂亮摩登的小姑娘,菜单印刷精良、桌椅舒适整洁、一对红联写的是“聚五湖四海贵客、福东南西北佳宾”。

开业当天,她还宴请了多年的熟客亲朋、放了万响的鞭炮、邀了秧歌舞狮队助兴,好不热闹。或是沾了开业庆典的喜气儿,饭店的生意异常红火,许多往来的车辆都来此光顾,经常门前院内都停满了车,店里更是酒美饭香、座无虚席,颇有些“闻香下马、知味停车”的意味。

时间久了,竟也有不少回头客。这些人大多是长途车司机,有固定的运输路线,一辆车配备三四个司机倒换着驾驶和休息、车上货物以煤炭、钢材、重型设备、砂石料等居多。九十年代是长途运输业的黄金年代,单趟车程的费用通常是几千甚至上万块,但赚的也是辛苦钱,司机们要昼夜不停地开车赶路、还要时刻保持精神紧张和意识清醒,要防范偷盗也要注意安全避免事故。

因此,停车吃饭稍作休息就成了他们枯燥生活的重要调节剂。这些粗犷疲倦的汉子们下车后都会好好洗漱一番,沏上一壶浓茶提神,然后拿起菜单点上些红烧排骨、酸菜鲶鱼、杀猪菜、酱肘子等荤腻价高的菜式。除了当值司机,其他人难免要饮上几杯,喝到兴起便大声的交谈:谈货主的吝啬、单程的收入和沿途的所见所闻,也会谈到家里头的牵挂和生活的奔头,一顿饭经常从十一点吃到下午三点,店里充满了这些嘈杂的各地方言,待他们酒足饭饱便会爽快结账,上车启动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或是终点。

在当时人均月收入仅有几百块钱的小县城,饭店一天的流水能达上千块,巨大的利润吸引了更多的商家开始往这里入驻开店,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各种酒楼饭店、汽修城、洗浴中心、棋牌室、快捷旅店、商场超市就如雨后春笋般林立在国道两旁,成排的客车货车大小巴士在这里停留消费。

穿城而过的公路像是县城的一条主动脉,终日跳动着带来新鲜的血液和养分,供给着全城百姓的生活。人们在道路两旁绿化带上栽种了花卉,为沿线的杨柳树修枝剪叶,在每一个路口都装上了红绿灯和安全岛,交警队也建在国道旁便于维护秩序提供救援,城里的许多年轻人在家庭的支持下考了驾照购置了货车,然后带着憧憬离开了熟悉的家乡奔向天南海北。

旧时关东的大车店 1984年,北京昌平,马车、自行车、拖拉机和汽车多种交通工具并行   1984年国庆节,苍南县灵溪镇群众在104国道线上庆祝建国35周年 1986年,北京团结湖,每月逢二排七的农村盛会——赶集

走吧,向起点出发吧

一切都显得欣欣向荣,所有的人都沉醉在蒸蒸日上、美满充实的幸福感中。所以当城外十几公里外的高速公路开始修建时,没有人意识到接下来会引发的生活剧变,哪怕是我老妈那种精明机敏的人也不例外。

记得一个初夏的晚上,十几辆联合收割机浩浩荡荡的停在饭店门口,从车里下来四十几号人坐满了饭店一楼的大厅,服务员拿了菜单热情的上前点菜。

为首的问“老板,店里有面吗?”

服务员说,“有。”

“那就一人来一碗烩面。”

“不点点儿菜?我们家特色菜特别多,您尝尝?”

“不了,就一人一碗面。”

老师傅合上菜单递给了服务员,服务员有点儿不高兴,撇了撇嘴回到吧台。但进门皆是客,老妈能体谅他们的辛苦和不易,嘱咐服务员沏茶倒水,又催了后厨抓紧做面,还递了香皂毛巾让司机们洗漱。

他们一一谢过,老妈也就借机和他们攀谈了起来。

“师傅,听口音是河南人吧?”

“对,河南信阳的。”

“这一大车队是要去哪儿啊?”

“俺们这是打算去新疆帮着收棉花,沿路哪里有活儿就在哪里帮着出几天工。”

“去新疆那可是够远的。”

“可不是嘛,但没办法,家里人还指望着俺们出来多赚点钱呢。等吃完了饭就上高速,连夜往那边赶吧。”

“那我催催后厨赶紧给你们做,吃完了不着急多休息会儿,店里有烧好的热水,你们回头多灌点,路上注意安全。”

老妈一如既往地热情细心,打头儿的司机说“老板娘,恁真是个好人啊,等俺们回来,还一定再来光顾你这饭店!”

然而,入秋以后老妈并没有等来这批回头客,不仅如此很多以前多年的老主顾也不见了踪影,国道上的车辆日渐稀少,虽然还有本地县城的食客们来照顾生意,但饭店的经营的确惨淡了许多。

在国道旁打拼了大半辈子,老妈了解做生意总会有盈亏。于是,她花高价将饭店翻新装修、重新招聘了大厨和服务员、更换了菜单和桌椅、把灯箱做得硕大而明亮。

但是,这些并没有挽回饭店生意的持续低迷。短短三两年的光景,国道上的车辆开始明显的变少,以往堵车的情况而今已经不见了,空旷的道路上只有短途客车和本地私家车偶尔驶过,道路两边的商铺们逐渐变得力不从心,一家又一家熟悉的门帘贴上了“旺铺转让、有房出租、本店出售”的广告。

年近五十的老妈开始变得迷惘,她想不明白:从小吃店一步步摸爬滚打做了这么多年买卖直到今天这个境地,而今大家富裕了怎么反而没了生意呢?

她终日站在饭店的门前向左右两边眺望,公路延伸到她肉眼看不到的远方,起点和终点她都未曾到达过那里。她曾经在这条路边发现了商机,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仰仗着这条国道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客流与财富,她有了自己的事业,可以赡养老人抚育子女,她受益于这条国道也深爱着这条国道。但现如今她却只能眼睁睁着看着它变得萧条,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她只能像个战士一样,守护着自己的堡垒。

2012年,经历了几番重新翻修和装潢,期间陆续辞去了服务员和厨师、再也无法重现往日辉煌的饭店终于闭门大吉了。不久之后,凭借商人的狡黠和聪慧,老妈将它以当年数十倍的价格卖给了房地产商,他们要在这里兴建住宅区和商场。

拆迁那天,老妈回老家祭拜我的姥爷和姥姥,坐在坟前和二老念叨了许久,然后上车随我一同来到了北京。这里是104国道的起点,老妈在她的前半生里曾无数听闻和想象过的地方。我带她去了天安门广场、故宫、北海公园和南锣鼓巷,她一路都显得很高兴。

但我知道,离家的那一刻,她哭了。

国道边上林立着各色饭店 高速公路开启了全新的时代 车辆在北京快速路上穿行,它们是这个时代最沉默的论述者,也是最诚实的见证者

2420公里,能抵达却无法穿越

我六岁那年被老妈接到了县城,正是家里生意最忙碌的那几年。所以我算是长在市井,别的小朋友玩四驱车的时候,我正蹬着三轮车去菜市场上货;别的小朋友上补习班做练习册的时候,我正在吧台拿着水单和账本收银。

当然,这样的童年也有别样的趣味,在饭店里每天接触全国各地的顾客,让我有机会听到各种逸闻趣事,了解到各省市的风土人情。因此,我从小就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踏遍中国。

托家里生意兴旺的福,老妈向来在经济上对我大方。而我也利用零用钱买了许多书籍,就这样一路顺利地从小学到中学到考上大学,然后毕业参加工作。

前些年出差去福建,从长乐机场打车去福州市区途经五里亭立交桥,发现路标赫然写着“104国道”,蓦然觉得心头一阵悸动,掏出手机查阅发现这里竟然是104国道的终点。没想到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我和这条路的羁绊竟然还在。

我拨通了老妈的电话说“喂,妈。你想不到吧……”

我曾思考过家乡这些年的变化,其实这一切都只是中国几十年间所发生巨大变革的一个缩影:国道改变了我们这座北方普通农业小城几代人的生活方式,带来了巨大的财富的同时也带来了许多思想观念上的冲击。高速公路担负起更多的功能导致国道及其沿线的经济效益开始随之衰退,就像从乡间土路到国道再到高速公路,整个国家的经济发展及生活节奏一直在不断地提速,只有适应了这种改变才能坦然面对未来。

从北京始至福州止的104国道全长2420公里,这条我曾以为无限长的距离如今只需要飞两个多小时,而印象中家门口那条车水马龙承载着许多人美好梦想的道路却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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