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六盎司咖啡(16)
文/施页
我带着罗灿在这座城市随处闲逛,还去大学的校园里走了一圈。绿树遮荫的小路上,偶尔有几个在校生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边擦过,他们谈论任何话题,最后都以笑声结尾,消失在前方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
罗灿不时地环顾四周,又转头看看我,感慨地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你都大学毕业了。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才12岁,脾气倔得跟牛一样。”
我见他提起往事,想起当时我绕开他,气呼呼地拎着箱子径直走进屋的场景,顿时面红耳赤,说:“你怎么还记得?”
罗灿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当然记得,而且连你当时的表情都记得很清楚,”他把手在腰的位置比划了一下,“那时你才这么点高,火气大的都快把屋顶冲破了。”
我笑着轻轻推开他,“哪有那么矮,我在班上坐最后一排,连排队都站在倒数几个位置。”
他伸长了脖子,扬起下巴,故意眼睛向下看着我,说:“反正我一直都从这个角度看你,长没长高不知道,”罗灿突然眼神变得温柔,来回摩挲我的头发,“但的确变漂亮,像个小女人了。”
我双手捂着滚烫的脸颊,眼里冒出粉红色的小气泡,用略带撒娇且真诚的语气问:“真的吗?”可声音小到像是耳语,只有自己能听见。
罗灿告诉我他这几年在欧洲留学的经历,告诉我欧洲的不同国家有怎样的咖啡文化,还提到19岁的毕加索举办他首次个展的四只猫咖啡馆,拿破仑留下一顶帽子做抵押的波蔻咖啡馆,徐志摩散文中出现过的花神咖啡馆。他向我形容这几间店里咖啡和甜点的味道,让我不由得心生向往。
好像突然回到十几岁的时候,星期六晴朗的午后,我们漫无目的的在澳洲街道上散步,聊着各自学校里发生的事。我假装没有被罗灿手上的戒指影响到心情,也假装忘记戒指触碰到我肌肤时冰凉的感觉。我们都闭口不提,他不说,我不问,这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默契。
可当晚我就病了,躺在床板上,身体很虚,四肢无力。第二天硬撑着去了咖啡店,娄灵均见我脸色煞白,连忙扶我去沙发上坐下。他给我倒一杯温开水,叮嘱我好好休息,说如果下午还是不舒服,就带我去医院。
我在桌上趴了近一个小时,总觉得不能这样干坐着,但又不想在他们身边来来回回,可能还帮倒忙。于是就拿着喷水壶、肥料、铲子,准备给门口的花草松土、施肥。
躲在遮阳篷下的鲜花嫩草,花瓣娇艳,枝叶茂密,只有几株没经雨水冲刷的花朵,歪歪扭扭地低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提着灌满水的洒水壶,施予它们同样的养分,水滴黏在花瓣上,透过阳光,反射出晶莹剔透的光亮。
我蹲在地上给一盆兰花换土,用铲子叠上少许肥料,再用手轻轻拍打。一个奔跑而过的孩子不小心撞到花架,几个花盆旋转着摇摇欲坠,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可架在最外侧的喷壶却没能稳住阵脚,踉跄着倒向一边,笔直落下。
孩子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失误,但他还是惊讶地停住脚,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他是被我的尖叫声吸引,转过身发现,喷壶不偏不倚地落在我后背上,壶嘴打开,壶里的水倾泻而出,全部洒在我身上,浸湿了上衣。
这本应是炎热夏季里的一丝清凉,可我却拖着病体无福消受。我全身汗毛竖起,牙齿打颤,双手抱在胸前,身体不停颤抖。
娄灵均听到我的声音立马冲出来,他解下手腕上的毛巾,想帮我擦干身上的凉水。他站在我面前,一手抓着我的肩膀,一手拿着毛巾,可他迟疑着,始终没有动手。
我瞥了他一眼,又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白色上衣全部湿透,粘着水,紧紧地贴在我的身上,内衣若影若现。我伸手接过毛巾,他又迅速解下围裙挡在我身前。他扶我进休息室,把一件留在咖啡店的备用衬衫递给我,然后就关门出去了。在这几分钟的时间里,除了他把一只手背放在我额前,一只手放在自己额前,自言自语说了句“还好”之外,没再说任何话。
等我出来,不论怎么解释说自己真的没事,娄灵均都铁了心要送我回去。他先带我去了一家粥铺,点了一碗鱼片粥和几块酥饼,我没胃口,他又去超市买了山楂和话梅。等回到宿舍楼下时,天已经暗了。
楼梯间的黑暗处有一个人影,我不敢靠近。娄灵均走在前面,用力咳嗽一声,唤醒墙壁上的感应灯。灯光打在脸上,我们都能看清对方的是谁,我的心顿时也放了下来。
“罗灿,你怎么在这?”我问。
“我下午去你们咖啡店,店员说你不舒服回去了,”罗灿警惕地看着娄灵均——他肩上挎着女式单肩包,一手拎着从超市和粥铺买回来的东西,一手扶着我——可我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告诉我你的住址,我过来看看你怎么样了。”说完他又看了娄灵均一眼,目光落在他搀扶着我的手。
娄灵均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好像我虚弱到下一秒可能就会晕倒。他没有松开我的意思,而是笑着对罗灿说:“她已经好多了。”
气氛有些尴尬,我连忙说:“这是我们店里的咖啡师,娄灵均,我现在跟他后面学做咖啡,”我又转向娄灵均,指着罗灿说,“罗灿,这是我在澳洲的,”我想了很久,该用什么称呼来介绍他,最后话到嘴边溜出两个字,“亲戚。”话音刚落我就后悔了,这两个字把我跟罗灿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到很远。一直以来我都自豪有个像他这样的哥哥,处处保护我,给我最大的安慰。小时候总拉着他的胳膊跑到同学面前,不停地说“这是我哥哥,这是我哥哥”,但现在,却像是在娄灵均面前,刻意疏远跟他的关系。
我转头看着罗灿时,发现他正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问:“什么?亲戚?”
我咽下一口口水,听到罗灿说:“我也偶尔自己做咖啡,有空去店里跟你们交流,”他看着娄灵均,“谢谢你送她回来。”罗灿像捍卫主权般向我伸出手,另一只手打算接过娄灵均身上的包和手上的东西。
我见娄灵均迟疑了一会,看看罗灿,又看看我。“要不你先回去吧,店里一定很忙。”我说。
娄灵均把东西都交给罗灿,看着我们上楼才离开。
罗灿并没有逗留太久,他先让我吃东西,又帮我铺好被子。我几次见他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我,像是有很多话想说,而我都迅速避开他的目光,装作没看见。罗灿在确认我身体没有发热后,叮嘱了几句就离开了,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提刚刚在楼下的事。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看到罗灿的短信:“他是你男朋友吗?”我注意到信息发送的时间,凌晨2点半。
我以为一个人不说、另一个人不问是我们这么多年的默契,就像我不问他在外留学时喜欢哪个姑娘,他也不说手机里跟他亲密合影的长发女生是谁;他不问我上中学时门口信箱里常常有一份写着我名字的早餐包和牛奶是谁送的,我也不说书包里的粉色情书是谁写的,有没有回信。
可这次是他先犯规的。
“我看到你手上的戒指了。”这短短十个字和一个标点,我删删写写用了几分钟。其实我心里已经知道答案,可就想听他亲口说出来。既然他并不避讳戴着戒指出现在我面前,就说明他已经准备好要告诉我,这件事是绕不过去的。我在想,如果他承认他恋爱了,我接下来要跟他说什么,该不该恭喜他——可我没法假装替他开心,要不要问对方是谁,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可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我抱着手机看了很久,半小时后,飘来一条短信:“凌霄,我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