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式宠妈艺术#如果世间真有花生树,那该多好!
1
最初听到花生树,我笑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那年,我刚来城里,养育我的老娘留守在乡下,属于我的新娘还没有来到身边。
没有女人的日子不叫日子,我的个人生活糟乱得一塌糊涂,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地简单凑活。长此以往,“大胃兄”颇为不满,一个劲儿地找我麻烦,厉害的时候能把我疼得死去活来、满地打滚。
我就买了些带壳的生花生,据说这东西养胃。
花生养胃是从爹那里学到的。我很小的时候,爹赶大车。为了生计,天还很黑,他就静静地出门了,早饭根本顾不上吃。时间长了,他得了很重的胃病。
一块赶车的老人们就嘱咐我爹,每次出门的时候带些生花生,饿的时候吃些,胃病就会好起来。
从此之后,他的口袋就离不开花生了。那些花生是娘特意为他准备的,每一粒都是精挑细选,红红嫩嫩,好像一个个圆圆滚滚的小胖子。
那天,我跟只大耗子似的抱着花生在那里嗑得津津有味。
对桌小姐姐看着我,喉头情不自禁地轻微动了几下。于是,我捧起一大把花生给她,她却只是象征性地拿了几颗。小姐姐当然是不缺花生吃的,她打小在城里长大,父母又是领导阶层,自然是锦衣玉食、万千宠爱。
小姐姐优雅地磕着花生,问我:“小鱼,花生树高不高,好不好看啊?”
“什么,花生树?”刚吃了一半的花生,被我喷了出来。
“就是花生树啊,花生不是长在树上么?”小姐姐满是疑惑地看着我。
“花生怎么会长在树上呢?你没有看过许地山的《落花生》么?”
小姐姐没有说话,脸色有些羞红。
我接着唾沫星子满天飞地给她上起了自然课,详细地就像挖了花生家族的祖坟。可之后,我发现这样是不对的。因为这个,自己错过了很多不错的姑娘。
可是,我在稚子时确实遇到过一棵花生树,念念不忘,缱绻至深……
2
秋收过后,玉米秸秆悠然自得地躺在田里晒太阳。在一个慵懒闲散的午后,娘带着我下地了。她想趁天晴赶紧把秸秆扎成捆、堆成垛,再用板车拉回来,之后这些秸秆就成了冬天灶里的熊熊火焰,碗里的阵阵饭香。
那个午后,太阳并不像夏天似的疯狂炙烤,它收敛了很多,但依然闷热,天地间就像个巨大的蒸笼。
娘把我放在地头树荫下柔软的草堆上,便去田里了。
整片田像极了一方巨大的钢琴键盘,那些秸秆就是嵌在上面的黑白键。娘虽瘦弱,但干起活来虎虎生风,那些秸秆随着她的手臂听话地快速舞动起来,此起彼伏、上下翻飞……
那个场景,就是世界上最高明的钢琴大师也无法与之媲美。
演奏戛然而止的时候,那些躺着的、分散的秸秆就被扎成了捆子,它们一个个立起来,交叉着,安静地对着台下的观众颔首致谢。
我竟看得呆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我才想起应该逮些蚂蚱回去喂鸡。
轻轻拨开微带着枯黄的草丛,蚂蚱们突然冒了出来,四散逃命……
瞅准那蹦跶的蚂蚱,右手合成碗状,只一下就扣住了。蚂蚱在那逼仄的碗里闷头乱撞,我赶紧攥起手来,有时攥得太紧,蚂蚱嘴里会吐出青色的液体来,当真吓破了胆。
蟋蟀的话,有些麻烦,速度和准头必须拿捏极准,才能够一击而中。多数时候,我得扑上两三下,扑得狠的时候,蟋蟀不是开膛破肚,就是缺胳膊少腿。
我拔下一棵狗尾草,把它们从脖颈上的缝隙里穿起来,穿满一串就扔在地上,继续捉。根本不用担心那些蟋蟀和蚂蚱逃掉,它们被串在一块儿,蹦不了你,也跑不了他。
这样的下午,我能够捉上好几串,看到它们在那垂死挣扎,心里突然有种怪异的快感,这或许是操纵别人命运的快乐。
记不清捉到了第五串还是第六串,我突然厌倦了。
我跑去找娘,或许能帮上忙。我踩着地里的野草,一路上躲避着那些被镰刀砍过的玉米茬子。它们像一把把锋利的军刺立在那里,我能够看到那最尖端闪耀的光芒,可蹲下来,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娘,看我逮的蚂蚱……”我美滋滋地冲娘炫耀。
“小鱼,真棒!咱家的鸡要是吃了,准能生出一堆又红又大的鸡蛋,到时候娘给你煎呱嗒吃。”
“好,娘!”我在那里扭着小屁股,一拽一拽……
娘一边跟我说话,一边把捆子垛到一块儿。我这才发现,逮蚂蚱的时候,娘已经把整块地的秸秆全都捆好了。
我在一旁跟着娘,想要帮忙,可娘不让。
我还是抱起秸秆捆子挪动了两步,然后放下了。玉米叶子太扎人,搔得胳膊上全是又长又细的道道红印子,痒的很!
可是娘不怕,娘说自己皮糙肉厚,习惯了。她对我笑了笑,又去抱那些秸秆捆子。
突然,我发现有个捆子旁边倒着一簇花生,我赶紧喊娘:“娘,底下有棵花生,花生树!”
3
娘正抱着两个捆子,腰弯得像扁扁的下弦月,慢慢地沉了下去,好像再有那么一个瞬间,她那单薄的身体就要被这些重量拉倒在地。
我看着她,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一刻我好像触及了来自远古的呐喊。
她却使劲抬起头,坚定地往前走,任凭那晶莹的汗珠挂满了红红的腮颊……
干燥的玉米叶子划过龟裂的黄土地,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扬起的尘土映在阳光里好似蒙了金一般……
她没有听清我的喊话,等她垛完,我又焦急地冲她喊:“娘,有花生,花生树……”
娘终于听清了,用那块破手巾擦了下满脸的汗珠,飞快地来到我趴着的地方,讶异地说道:“ 咦?还真是花生!”
“娘,真的是花生,花生好吃!”说着,我憋足了劲儿去拽那秧子。
娘没拦我,看着我笑了笑。
我拽不动,焦急地喊娘:“娘,娘……拽……”
娘拽了拽,又放下了,好像也拽不动。可是我错了,她竟用手挖起花生树周围的土来。
她很仔细,很小心,就像挖参人在长白山上遇到了“棒槌”一样,生怕弄出任何一点声响,吓跑了人参娃娃。
她好似磕长头的朝圣者那样虔诚地跪在地上,双手先是在周围小心地挖了个大圈儿,然后顺着那个圈儿不断地扒土,扒着扒着,她的手里满是泥,指甲盖子里也满是泥。
突然,不小心碰到了一块锋利的瓦片,她的手被划了一道大口子,泥土糊在上面,血洇了出来……可她好像没有一丝察觉,还是不住地继续挖!
“娘,你手破了,疼不?”我关心地提醒。
“不疼。”娘笑了,但那笑里似乎又有一丝苦痛,然而只一瞬,便消失了。
天很蓝,风很轻,汗水洇湿了她的月白小褂,空气中满是母亲身体的芳香。
时光慢慢流走,太阳光斑透过梧桐树叶散乱地落在地上。万籁俱寂,裸寒真空,蟋蟀、蚂蚱、田鼠、蛇、野兔和黄鼠狼,全都一动不动了,偷偷地在草丛里看着娘。
我能够真切地感觉到它们热烈而好奇的目光。
“小鱼,挖出来了。”娘抱着一个丰满的大土疙瘩,欣慰地冲我说。
“好,好,好……”我像只小雀一样跳跃着。
娘双手捧着那土疙瘩,似乎捧着一大堆金子。她领我到了田埂,摔摔泥巴,白白胖胖的花生一个个露出了真身。它们好可爱,但又因为赤身裸体而倍感羞涩,不好意思抬头看我。
娘一个个扯下,掰开,在草上擦了擦手,一颗颗递到我嘴里。那些花生很红,很嫩,淡红的薄皮下面白的像雪,像极了后来娶过门的媳妇儿……
娘坐在地上,我坐在娘腿上,不一会儿,这些花生都跑到我的肚子里去了。
我没吃够,冲着娘挥舞着小手,嚷嚷道:“还要,还要!”
娘笑了笑,又去了发现花生的地方,顺着那些须根又挖出来几颗,一一掰开给我吃。
我还是没吃够,她又顺着地边一块一块地找,却没有找到,“小鱼,没有了,真的没有了。这花生是别人春天来玩的时候落在这里的,只落下了一颗,只落下了这一颗……”
我失落地点点头。
天色晚了,娘载我回家,我趴在她的后背上,清凉的风儿从天边吹来,夕阳映红了乡间土路,好像洒了一地的花生……
许多年后,我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回想起这件事,好像就发生在昨日。我清晰记得,那天娘一颗花生也没吃。
我一直在想,如果世间真有花生树,该多好!那样的话,满树的花生足足够我们娘俩吃上整整一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