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葬礼

2017-10-13  本文已影响0人  殳刀

引子

一切都是暗的,朦胧的,罩着看不清的灰色,仿佛一张老照片。

家人在电话里告诉我,太爷爷快要不行了。

我骑着一辆单车,在毫无障碍的马路上骑啊骑,顺势而上,爬过几个小坡。

可是总也到不了终点,到不了那个小时候门前种着一棵大树的房子。

后来有路人为我指路,你心里想的方向是错误的。

这时,闹钟响了,打破我的白日梦。而睁眼的瞬间就是永远的错过。

1、

接到爸爸的电话,我是惊讶的。他从不主动给我打电话。

按掉。此时我正在家里用手机采访,受访对象在高铁上信号不好,我不想让这片刻顺畅的对话被爸爸打断。

第二通电话很快来了,有一种不折不挠的意味,我选择接听。

那边,爸爸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疲累的感觉,不远处似乎是母亲的啜泣声。我心头一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你姥爷没了。”

没有无法接受与不敢相信,我用一秒钟消化完这个信息。问清了姥爷突然去世的原委。

爸爸告诉我,因为突发心脏病,姥爷倒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过了一会儿才被邻居从后窗中看到。

我很镇静。“你和我妈现在在哪儿?”

“在家里,已经买好船票等会去码头坐船。”

“好,那我立刻订机票回去。”

2、

北京离烟台很近。一个小时后,飞机已准备降落。

从小窗向外望去,薄薄的云层之下是一片深色的海。

长在海边的人都知道,海有时并不是蓝色的,天气晴好的时候,平静的海面甚至会变成墨绿色,越往下越黑暗。

这种颜色让我的思绪飞到了12年前,同样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那天风平浪静,船头劈开海水,船身平稳前进,载着没有晕船的我,回家参加奶奶的葬礼。

拍摄于渤海

落地时已是傍晚,我坐上出租车回到市区的家。路上,我点开一篇微信公众号推送,具体内容不记得了,只记得文章最后写到,这老两口已经结婚50年,是“金婚”。

眼前掠过春节时的某一天,我和妈妈、姥姥、姥爷躺在炕上,不知电视里播放了什么,姥姥突然提起她与姥爷结婚已经48年了。

她扭头对我说:“算算你妈妈的年纪就知道了。”我妈妈今年48岁。

“再过两年就是金婚了。”姥姥总结道,“是不是老头子?”

“嗯。”倚在墙边的姥爷快睡着了,但还是答应了一句。平时,他的耳朵那么聋,即使是姥姥和他说话也要靠吼,可是这句话他听到了。

3、

第二天早上,我坐了最早的一班船回家。

三月的北方还是冷的,竟然飘着零星的雪。及至我回到小岛,天空仍是阴暗。

到姥姥家已是接近中午。

房子建在小巷子里,为姥爷送行的人在门口站不下,就站到外面的小路上。他们见了我,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

“这是谁?”

“玲(我妈妈的名字)的女儿,回来送姥爷了。”

我匆匆穿过站成两列的人群,穿过大门,穿过院子,耳边已是一片哭声。

小小的客厅正中间,停放着姥爷的棺材。

亲戚看到了我,都有点惊讶我回来了。我走到棺材前,为姥爷点上三炷香,磕了三个头。

有人对我说:“快把你妈、你姥姥扶进屋里去,让她们别哭了。”

我像一只木偶,走到姥姥身边,被她一把抱住。“乖乖,你回来送姥爷了。早知道不让你妈妈告诉你。姥爷走了……”

不远处,妈妈哭得没了力气,跪坐在地上抱着棺材不撒手。她的声音嘶哑,如同粗硬的石子划过玻璃,大声叫着“爸爸”。

我的心被猛地揪住。这一刻,我才真切感受到,从此之后再也见不到姥爷了。

4、

有村里相熟的老人来看望姥姥,劝她要想得开。

“他们潇洒地走了,剩下我们在身后遭罪。你把眼睛哭瞎了可怎么办?”

说话的是一位老奶奶,头发灰白,看起来比姥姥年岁大一些,也许有七十多。她的嘴有一些瘪,后来她自己说道,当初男人撒手归西的时候,她一夜之间急火攻心,嘴里的牙齿都掉光了。

她劝姥姥,“顺(姥爷的名字)多陪了你六年,够啦”。

姥姥不是想不开,而是太突然。

姥爷的心脏病不是一年两年了。六年前,我还在读高中。有一天姥爷突然从家里出来,到蓬莱住院。输液输了几天,不见好,姥姥怕了,还在老家的时候,姥姥嫌坐船太费事就已经耽误了姥爷的病情。

转院到烟台后,姥爷算了捡了一条命。但后来的心脏支架手术没有成功,转而进行搭桥手术。

十几万搭进去,终是给姥爷多换了六年生命。

除了不知道内情的我(我一直以为心脏搭桥手术可以百分百治愈心脏病),家里人也许都知道这个期限。这几年,除了不能经受太热和太冷的环境,也不能剧烈运动,姥爷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可能也正因为这样,我们都忘记了死神为姥爷曾设定过生命时限。

桌子上,姥爷的照片被打印出来,放在小相框里。照片不是以前那种黑白色,姥爷穿着浅蓝色的衬衫,脸上有淡淡的笑,一切都是那么和谐。

一位邻居说:“这人看着多好,一点儿都不像劳动的人,像当官坐办公室的。”

5、

其实姥爷是渔民。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在小岛上,几乎人人都是渔民。年轻时,姥爷跟着大船出海,很长时间都不在家。他去过很远的地方,比如海南。

这些趣事都是我以前从大人的聊天中听到的。姥爷说他去海南的时候,与他同行的一行人都穿着大皮袄,穿着短衣短裤的海南人见了他们像见了怪物。还有,海南太热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当地人不在家,都跑到外面睡。

妈妈也曾骄傲地说过,因为姥爷出海,回家时给她捎带着各种各样的新鲜玩意。小时候她是吃饼干长大的,而对比起来我爸家里穷,小时候只能吃玉米饼子。

拍摄于家乡

但时光回到过去,姥爷不在家,所有的担子都要落在姥姥身上。

家里盖房子时,姥姥要给工人张罗午饭。缺人手,她就顶上去,铲沙子和水泥什么都干。

有路过的人问她:“肖家媳妇,你为什么这么能干?”

今天的姥姥回忆道:“男人不在家,不能干不行啊。”

她对年轻时的姥爷是有怨言的。小时候,姥姥称呼姥爷是“掌柜的”,意味着一家之主,其中应该也包含着“甩手掌柜”的意思——姥爷贪玩,不操心家里的事,不帮她做家务。

六年前的心脏搭桥手术之后,姥爷却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以至于在我的印象中,姥姥与姥爷从来都是搭配着干活:你做饭我烧火,你炒菜我洗碗。

但几十年来,姥姥与姥爷是恩爱的。他们的性格很互补,姥姥脾气急,姥爷平和沉稳。在我的记忆中,他们似乎从没红过脸,因为这世界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6、

出殡日。

姥爷的棺材在家中停留两日,在第三天要抬上山去,入土成坟。

早上6点钟,天蒙蒙亮,我起床从爷爷家赶到姥姥家,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妈妈和舅舅、舅妈、弟弟妹妹们开始套上孝衣,我的左臂也被绑上了一条红布。

大舅妈端来早饭,大米、小米混合的米饭加上面条。不怎么好吃,但也没有人嫌弃,大家机械地吃完一碗,默默等待着8点钟的到来。

7点40分左右,主持的老人叫我们出去,出殡的时间快到了。

我一个激灵,看着家人们仿佛被咒语叫醒,又拖着疲惫的身躯站起来,走出去。实在是这几天,无休止的哭与守夜,把人到中年的舅舅们也要熬垮了。

院子里,家人们跪成几排,挤满了院子。哭声此起彼伏,起初是微弱的,没什么力气。那位老人不满意,让我们大声地哭,呼唤姥爷。

二舅妈跪在我身边,这两天她在哭着时候不自觉地说出了那天她看到姥爷的情景:

心脏病发的姥爷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倒在路上,距离家门只有几米远。当邻居从后窗看到他的时候,邻居通知了舅妈。舅妈出门时,遇到了回家的舅舅。待两人见到姥爷的时候,他早已经没了呼吸,手似乎还保持着一个想要掏药瓶的动作。

因为瞬间的缺氧,姥爷的脸几乎张成了紫色,窒息的痛楚下他咬破了舌头,红色的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舅舅和舅妈吓坏了,他们没有多加思考,只是以为姥爷摔了一跤。舅舅几步跑回姥姥家:“妈,爸爸摔了!”

听到一个“摔”字,姥姥却立刻明白,姥爷出事了。

7、

接近8点钟,在棺材前的纸已经燃尽,冷风卷起的灰尘化成一只只黑色的蝴蝶。院子里的所有人被吩咐去大街上等着。而几名中青年人要把姥爷的棺材抬出来,准备上山。

我们仍旧在大街上跪成几排,啜泣声不断。我跪在妈妈身后,权作她的支撑。

我知道妈妈在后悔。我和她见姥爷的最后一面都是在春节时,后来因为工作的原因我要提前回蓬莱,爸爸妈妈都跟我一起走了。

若是在以前,是绝对不会想到这许多,毕竟妈妈想什么时候回老家,就可以随时回来。只是我们都没料到,这次一别,再无相见。

子欲养而亲不待。妈妈几乎哭到缺氧,右手撕扯着衣襟,左手捶打着地面。她的声音比昨天更哑,似乎声声泣血。

我在身后提心吊胆,似乎是遗传,妈妈的心脏也不好,平时跳得很慢。如果在这个时候,她倒下去……?

慌乱间,姥爷的棺材被抬出来了。棺材放在架子上停留片刻,等待着最后的仪式。

此时,我们的哭声被放到最大。在泪眼模糊间,我只看到一个小小的黑色坛子被高高举起……

妈妈的呼吸变得急促,像一只缺了水的鱼。她狂乱地大喊:“爸爸——!”短促沙哑的声音仿佛是一把双刃被锈蚀的剑,戳得我心头剧痛。

前方,另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主持的老人把黑色坛子狠狠摔在地上,坛子应声而碎,四分五裂。

这一声,就像一个生命的逝去,无法捕捉无法复原。妈妈颤抖地大叫一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几乎晕倒在我怀里。

极快的,前面的人群朝道路两边散去,八名壮汉抬起红棕色棺材向我们走来。白幡在冷风中狂乱摇摆,猎猎作响。

姥爷要上山了。

8、

很奇怪,关于姥爷出殡这天的记忆,最为深刻的片段即到此为止。

我不太愿意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姥爷将躺在冰冷的棺材里,渐渐地,他的肉体被时间吞噬,变成一具谁也不认识的白骨。

更何况,到了第四天,葬礼不至于变成一场闹剧,也最终演化成热热闹闹的“喜剧”收尾。

众人手捧点燃的香,绕着姥爷的新坟转了一圈又一圈,每转一次就往土堆上插一根燃香,并大声说出心中的愿望。

此时,姥爷已经变成了家族中的“神”,将永永远远地守护着我们。当初定下这种习俗的人,也许是不想让逝者的家人过度沉溺于悲伤。

中午,两位舅舅在村里的饭店离摆了十桌酒,请亲戚朋友们吃饭。二舅舅喝得满脸通红,眼睛里布满血丝,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在酒席上哭过。

待人群散去,舅舅们都有点喝多了。舅妈让舅舅回家睡觉,舅舅不答应,非要依偎在姥姥身边,也许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姑姥姥(小时候被过继到姥爷家,成为姥爷的妹妹)也在家,安静的午后,不知怎么她们就聊起了妈妈和舅舅们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村子里有一片空地,夏天的晚上,有人支起白色黑边的幕布。这种乡间的娱乐方式,一直到我童年时都存在着。电影还未放映时,那抹白色就像一张不透明的蛛网,被扯住四角,随着夜风轻轻飘荡。

为了获得最佳视野,妈妈带着舅舅们用石头在地上划线、圈地。其他小孩子也来抢地方,以一个高个子女生为首。孩子们打起来,妈妈长得矮却不惧,手里攥着石头跳起来把那个女生的头给敲破了,小霸王似的。

说到这里,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而不久之前,我们都哭过,泪水流过的皮肤是干燥的,笑起来时有一种紧绷绷的感觉,带着细细的纹路。

这一瞬欢乐的氛围,我环顾着每个人,他们度过了我生命数倍的岁月,又接受了骤然的伤痛,却能在苦涩中品出一丝甜味。

于是我能记住些什么?很多年后,也许姥爷的音容笑貌早已模糊了,当我走过姥姥家的那栋小房子时,能够回想起那些有温度的瞬间,就足够了。

人世间走一遭,不要问来路,也不必在意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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