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林场生活琐忆及随想25

2019-05-13  本文已影响0人  狄莫

大兰和小红

林场有两个叫王秀兰的,个子高的通称大兰,小红就是张美红。大兰确实很高,超过一般男士,一次有人问:“你爱人比你还高吗?”她笑着说:“当然,不能要矮的!”他们两人曾被借调到北京一个展览会上工作,文革开始后才回来,由此两人很要好。

对张美红的最初印象竟然是凶悍,因为她经常训斥正在受审查强迫劳动的某位长者,小姑娘声色俱厉,老人家肃立恭听,文革中这样的景象也是家常便饭。后来接触多了,才觉得她不仅身材娇小,性情里也稚气未除,为人很单纯,她对“劳改犯”的发威,未必有深沉恶意,犹如儿童虐待小动物、折磨小虫子,只是随兴为之,感到好玩而已,虽然也属于人性恶这个大范畴。想想倒也情有可原,一芥草民忽然有了对某类人的极大权威,要体验一下新奇吧。后来她对自己的做法可能也感到不好意思,为了表示对我的善意,她说:“你看,我从来没对你那样吧。”这倒确实,我与那位老者虽同属异类,却承蒙她优待,未曾当众受训,这使我们以后的交往免除了心理障碍。

小红常和我打乒乓球,我看出她的孩子气在日常的言谈、娱乐、玩笑中都有表现。一位男同事闹着玩说:“我宰了你!”她立即用手指蘸点吐沫,在脖子上或脑门儿上抹一抹,算是在关键部位膏了油,以便对方操作顺利,然后马上把头伸过来说:“给你!给你!”这一连串快速的动作十分有趣,引得大家都笑了。

小红在另一方面倒不那么单纯幼稚。有人受极左路线欺骗太深,真以为阶级斗争无处不在,被官方整过的人必为坏人,就支棱着耳朵听人说话,以便发现新动向的材料。小红和大兰在北京工作过一段时间,可能因为见的世面多,接触的人层次也不一样,还没有被极左思潮改造装配成官方的机器人,论事看人还能有一些常识性见解。他们对我这个准专政对象并不歧视,甚至也不害怕接近。例如,她们两人都不会骑车,要去看病,最近的卫生所也得好几里路,常求男同事带着,有时也求我,不在乎政治种姓制度给我规定的“贱民”身份。

那个年代,平常小事往往有严重性质,一失去戒心,就容易被抓住“问题”。有一次开会去顺义县城,坐在卡车上,不知谁买了一根冰棍,我和这两个女孩分着吃了。若在现今文明水平已大为提高的中国人看来,尤其是经过“非典”死亡洗礼之后,首先想到的应是这样做很不卫生;但那时我们有更重要的文明准则,同政治思想上有病菌的人接近,是立场不坚定的表现。此事在整团会上被提出来批评,他们倆是不是团员我不记得了,反正适龄青年都参加。事后小红愤愤不平地告诉我情况,我也只能苦笑无言;那种人为的阶级斗争就是横竖要把人的一切自然感情,包括亲情和友情,都打扫干净。

有一年“五一”小红要结婚了,她的爱人李耀章我不熟悉,印象中是个工作买力的人。我没有想到小红会邀请我去她新婚的家里玩,而且态度诚恳,并非泛泛的客气话;趁着公休,我借了自行车,真的去了。从北京一直骑车到通县,离上一次来这里已经十年了,大有物是人非之感,这一次我没有别人要见,估计也没有别人想接待我。我在小红家吃了午饭,大概因为劳累和天热,吃饭时竟忽流鼻血。这次造访我印象很深,林场生活二十余年,因道喜去同事家,仅此一次,而且当时人情,与我可谓宁愿疏离,勿多交往。

我下一次去小红家已是多年以后,她也调离了河南村。农林局在通县办林训班,得场部通知,我也去参加。在那里见到郝家疃的老人李平宜、张荫龙,他们二人往年对我都很好。

李平宜个子高猛,走路总像望着天,眼睛又很大,难免让人联想某类金鱼。常年的野外工作,风吹日晒,使他的面相有些粗犷,但他与人谈话却语气缓慢、态度温和。我是个男儿有泪爱轻弹的人,有一次遇到挫折,想不开,哭了,他就好言劝慰,肯定我的进步,不像有些人那么冷酷。

张荫龙心地也不错,那一年冬天看我尚未穿棉裤,就把自己的厚绒裤借给我。他结婚很早,与妻子好像是青梅竹马,一次与小青年闲谈,来了兴致,提起他如何跟未婚妻手拉手过河去领结婚证;那年头风气未开,尤其农村,能和恋人婚前拉拉手,恐怕也是甜蜜的回忆;比不了现今,西风东渐,虽然传统积习的重镇还难以撼动,小男女当街相拥热吻,已是寻常景观,人们见怪不怪了。

当然,到了文革时他也注意划清界限了。有一次我在河南村遇见他,时值中午,出于老同事的关系,我想尽地主之谊张罗给他买饭,他冷冷地拒绝了。

在林训班期间,一天晚上我和张荫龙到刘连才、邵惠荣夫妇那里拜访,他们三人都是我在郝家疃的老同事,关系本来不错,文革期间那种见了面也形同陌路的局面,也该结束了。另一天晚上我自己又去看望小红,李耀章不在,我和她聊了一会就告辞出来,她把我送到门口,嘱咐我下次来时带上孩子。那严紧温馨的小四合院,狭长的胡同,昏黄的路灯,合成一片静谧氛围,令我至今记忆犹新。不过,想起来却有一丝悲凉,我虽然还生存着,但身体欠佳,活动范围受限,迄今再未去过通县,近年她好像也搬了家,那一晚恐怕就是最后一次去他们的那个小院了。

这几年小红间或与我通电话,对当年的交情她常怀念旧之心,存着一份美好的记忆。霍瑞珍遭遇车祸时,我未能去参加葬礼,就多次向她了解情况,打听杜通成的电话和住址。我给杜通成写了一封信,表示对老同事的一点慰问。林场聚会时我刚见过霍瑞珍,觉得她变化不大,当年少女活力依然未减,谁知道祸从天降,死神来得也太快了!

2001年的某晚接小红电话,她说那几天有难以抑止的冲动,一定要去看看大兰,就拉着李耀章到了北京,好容易找到大兰的家,才知道她得了脑血栓。小红把大兰的电话和地址告诉我,说是要想看她就赶紧去,他们那里要拆迁,以后还不知道搬到哪里。我就打电话,问候大兰的病情,嘱她多保重。

我本来不认识大兰,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我尚在监管中。那天开完会,大家都走了,她还留在屋里,告诉我办公室有我一封信,这显然是善意,那时没人爱管这种闲事。后来对我的审查结束了,她有时跟我借书看;因家都在城里,往返时常同路,有一次休假,她就顺便到我家借了两本书;文革期间来过我家的女同事,也只有她一人。

有个雪后初晴的日子,我的两个妹妹来林场照相玩,中午我们三人在管理员的房间里吃饭,她也留下了,一时似乎动了同情心,说,“唉,一家子都在这儿了!”语气里略有伤感。这话后面的意思可能是:母亲过早去世,父亲远在他乡,亲戚不管不顾,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在艰难困苦中也慢慢长大,真不容易。

同她分别也近三十年了,现在她都患了老年病,去看望她吗?算了吧,还是不见为好。这是我与往日同学聚会后的一点感悟:不去见面,留在心中的永远是那些英俊美丽的少男少女;一旦重逢,别一种形象就会覆盖或冲淡昔日的留存。人我换个位置,情形也是一样。久别重逢可以旧梦重温,然而“重温旧梦也就破坏了旧梦。”

人们相处几年,然后分开,往往留不下聚散的遗迹,或有一张偶然的合影被无意保存着,且已模糊发黄;如果连这也没有,留个当年鲜活明朗的印象也不错;这作为纪念的凭证,尽管虚无飘渺,却也聊胜于无;若是连这也被淡化涂抹,未免可惜。对于动物,古人有言曰:“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对于人,我有点“见其少,不忍见其老”的心情,从美丽青春变为老病缠身,总让人有岁月无情的感慨。

以上所记大兰小红之事,在正常年代,尽属琐碎,无足轻重,不劳遣诸笔端;到了非常岁月,则弥足珍贵。身在另册而不致因太孤立而走向颓唐,也有赖于这些善意的微小助力。翻看右派回忆,叙述落难经历,凡他人点滴帮助,皆不厌其详,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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