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序曲(4)
既然女皇好靡丽浮艳的文风,这对宋之问绝对是莫大的鼓舞。于是,一首接一首歌功颂德的奉和、应制诗如雨后春笋不断面世,逗得晚年的武后眉开眼笑。太多了,我这里只列举两首。其一,《上阳宫侍宴应制得林字》:
广乐张前殿,重裘感圣心。
砌蓂霜月尽,庭树雪云深。
旧渥骖宸御,慈恩忝翰林。
微臣一何幸,再得听瑶琴。
其二,《奉和立春日侍宴内出剪彩花应制》:
金阁妆新杏,琼筵弄绮梅。
人间都未识,天上忽先开。
蝶绕香丝住,蜂怜艳粉回。
今年春色早,应为剪刀催。
读这些肉麻的应制奉承诗,脑海里全是宋之问摇尾乞怜的奴才模样,因而浑身常起鸡皮疙瘩。幸好还有“今年春色早,应为剪刀催”两句,稍稍平复下我的厌恶情绪。
作为御用文人,夸大其词写点谄媚的东西讨主子欢心,尚可理解,但不能恬不知耻到不要脸的地步吧,可我们宋大官人的作派,显然超过了我们的想象。
大家都知道,武则天好色成性,在后宫专辟了一家奉宸院,里面供养的尽是一些从各地挑选而来的年轻美貌的男子,以备自己享用。宋之问,奉旨担任左奉宸内供奉,相当于副领班,头儿正是武后的宠男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这两人倚仗女皇的宠爱,飞扬跋扈,权倾朝野。
这宋之问,眼馋张氏兄弟权势,全然放下文人的自尊和清高,一味巴结两位,竭尽阿谀之能事,据说还厚颜替张氏兄弟端过尿盆!这倒还罢了。可他仗着自己身材伟岸挺拔,仪表堂堂,且近水楼台,居然做起了春秋大梦,渴望像张氏兄弟那样得到武则天的宠爱,爬上女皇的龙床。
武后爱才、好色不假,不知从哪儿获悉宋之问素有牙疾,口臭熏人,这如何了得?结果,宋之问纵使以艳诗毛遂自荐,武后除了表面虚以委蛇,自然不会不愿宠幸于他了。堂堂七尺男儿,低贱到了如此地步,夫复何言?
梦想破灭后的宋之问,自然不敢对武后抱怨,仍一如既往地攀附张氏兄弟,直到太子李显复位、兄弟俩被杀,作为党羽的他被贬为泷州(今广东罗定)参军。
也就是被贬流放的这段时间内,他才留下了部分低调婉转,凄恻缠绵的好诗。不妨稍稍看一眼:
渡汉江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此诗一出,朋友圈一片哗然,点赞不绝。“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两句,更是吸粉无数,攒足了人的眼球甚至眼泪。
题大庾岭北驿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
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
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
度大庾岭
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
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
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
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
江亭晚望
浩渺浸云根,烟岚出远村。
鸟归沙有迹,帆过浪无痕。
望水知柔性,看山欲断魂。
纵情犹未已,回马欲黄昏。
不得不承认,这都是一些情韵醇厚妙笔生花的佳作,但“文如其人”用在宋之问身上显然不合适。他太贪恋京都纸醉金迷肉池酒林的浮华生活了,因此,一旦离开,便千种不适,万般难受,如丧家之犬,灰头土脸,一身狼狈。
细皮嫩肉养尊处优惯了的宋之问,没过多长时间,实在无法忍受岭南蛮荒之地的生活,竟然瞒着朝廷,偷偷逃回了洛阳,藏匿于好友张仲之家中。
当时虽然武则天已死,但武姓残余势力仍在,武三思等人依然声势显赫,包括张仲之在内的一些朝廷大臣对此愤恨不已。一天,张仲之正与人密谋杀掉武三思,宋之问听到后立即派侄子前去告发,害得张仲之全家被杀。
写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对不起庾信。他只是因为台城保卫战中做了逃兵,我就对他耿耿于怀。血性、刚烈,舍生忘死固然可敬,但人性的弱点之一便是懦弱和胆怯。有时想想,换了我,明知大势已去,或许至多“放几枪”稍作抵抗,很可能也溜之大吉了。
可这个宋之问,因诗杀亲,逢迎谄媚,卖友求荣,哪还有一点人的良知和男人的骨气?
品德不佳,才华不是一般的高,这样的人,历史上一抓一大把。譬如亲手构陷苏轼,制造了“乌台诗案”的御史舒亶(dǎn),名声狼藉,但他的那首《虞美人·寄公度》无疑是赠友作品中一阕绝美的好词。顺便看一眼: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
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为了名利,诽谤、污谗、攻讦政敌甚至欲致对方于死地而后快,这在权力斗争中司空见惯,我们一般都称之位奸臣或佞臣,甚至不屑地说小人一个而已。而宋之问,连人味都没有了。
够了,这只衣冠禽兽,再也不说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