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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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三家的院墙才推倒一面,挖机就被逼停了,何东也扔下挖机跑了。
前不久,政府为了改善农村居住条件,要求拆除村里的一批老、破、旧。凡是被认定为危房的都要拆除,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拆房拉锯战就这么展开了。
这几年生活水平提高了,村里的黄土房子倒下了不少,各种精美的小别院拔地而起。它们贴着红色、白色、青蓝色等等各种颜色的瓷砖。罗马柱、雕花腰线、欧式窗户等成了香饽饽,房子盖得一家赛着一家的豪华。
幢幢豪宅间,还有一些散发着大地气息的老房子。它们由深棕色的墙皮、橘黄色的土坯子、青灰色的瓦片组成。屋顶的烟囱还直挺挺地立着,早晚还有青烟冒出,里面住着的大多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没有雕梁画柱,不会画画的人也能几笔勾勒出一间房子。
村里还有很多这样的老房子,房顶已经生出了嫩绿的杂草,老人们看到这样的房屋到总是要感叹一句:“没人住的房子总归是不一样的。”
于是,很多老人们一看屋顶的杂草长势,就能记起这间屋子最后的主人以及他们去世的年岁。老屋是他们的根,也是他们的录影机。
现在这些历经风霜的土房子被改了名,叫“危房”。他们也不明白,这房子他们祖祖辈辈都住过来了,怎么到了这一代人就成了“危房”了呢?
何东开着挖机慢慢悠悠地晃进了村,心中憋闷得慌。原本是他安身立命的工作,此刻成了婶娘、大伯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唯独在孩童眼中的是块香饽饽,走哪都跟着一群笑容可掬的孩子们。而作为挖机师傅,他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这就是时代进步的代价,一代人的结束,一代人的开始,一代人承上启下。最难的莫过于结束的那一代,最苦涩的莫过于承上启下的那一代了。就像何东,他要亲手推倒儿时的避风港,结束它们最后的使命。
“哎……”何东长叹一声。他想着这一个月以来的种种,有种挣黑心钱的感觉。
推倒毛狗叔的房子时,毛狗叔用拐杖敲在他身上,力气不大,可是他知道,毛狗叔致死都不会原谅他了。接着是来喜大爹家的房子,来喜大爹动不了了,在一堆残檐断壁上坐了一天,见到他再也不笑了。还有金香大妈家,金香大妈抹着泪看着他推倒了房子,还小声嘱咐他轻一点推,那心疼的样子比看到小孙子摔倒还难受。
何东开着大挖机“轰轰轰”地停在了刘三大爹家门口,看着紧闭的门,何东心下有些小窃喜,大爹不在,证明这房子可以轻松推到了。推倒了就跑,他是这么想得,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贼!
他深呼一口气,一脚油门踩下,拉好档位,调整好挖斗的方向,用力拉下挖斗控制杆,挖斗一点头一抬头间,一面墙就豁开了一个口子。何东抬起挖斗,准备再次操作。
“何东,你敢再动一下试试。”刘三大爹三步并做两步跑来,速度不快,气势却让何东不敢再动。他身后跟着十多位老人家,个个眼神坚定,步履沉重。他们你扶我搀地赶来,手里还拿着手臂粗的棍棒,就像一群驱赶豺狼的卫士。
“大爹、大妈们,求你们了,这是政府的命令。”何东停好挖机,跳下来,一边给七老八十的一众大爹们发烟,一边点头苦着脸哀求。
“这房子我们住了一辈子了,哪个也不能拆。”带头的刘大爹推开何东递过来的烟,手中的棍子微微发抖,仍然笔直地指着何东。一连几位大爹都这样,何东只好抱拳作揖地恳求,奈何大爹、大妈们寸步不让。一位年龄略小的大爹,挥舞着棍子朝何东走来,何东只好丢下挖机跑了。
他跑到村长家去了,村长得知赶来劝说。刘三大爹依旧不让拆,领着一帮老人坐在自家门前。村长明白,他们是团结一致,不仅刘三大爹家的拆不了,其他家的一样拆不了。
村长想了想,决定换一家拆,他知道,刘三大爹不好对付。但这一闹,村里很多老人家都效仿刘三大爹,挡挖机,骂村长,耍赖皮不给拆。
何东眼看这个村的房子难拆了,开着挖机走了。村长也没了招,每日抓耳挠腮地在各家门口劝,始终一无所获。
就在村长为此寝食难安时,一则关于征兵的消息传来村里。刘三叔家的大孙子一直想要当兵,需要村里的介绍信。村长眼珠子一转,知道机会来了。他写好介绍信,找到六三叔,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条件,只要刘三叔同意拆房子,他立刻给介绍信。
这招果然奏效,但刘三叔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大壮叔的房子先拆。大壮叔是村长的父亲,大壮叔的房子也没有拆,因为不是危房。但刘三叔执意认为大壮叔的房子不用拆,是因为他儿子是村长的原因。于是,大壮叔承诺,先拆他家的再拆大伙的。
次日,太阳刚把晨光撒到一所棕色的房子上,青瓦泛着白,享受着最后的日光浴。
大壮叔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看着挖机作业,老而不浊的眼里都是不舍和不解。他脑子里回想着那些年,屋里的人、事,尤其是他刚刚盖这房子时的景象。
那时候,土坯是在田里拓的,孩子们还小,也都想有个更宽敞的家。收割完稻谷,他就扛着铁锹去捞泥晒。泥土晒到软绵,就带着六个孩子用榔头拍泥块,拍成长方形的土块,让太阳晒干。
晒干的土块拉回家就可以请师傅来垒墙了,不到一个月,三间大平房就垒好了。房顶的龙骨还是大舅哥托关系弄来的整根大圆木,当时可是让很多人馋得“流口水”呢。青瓦买的是两分钱一片的,最贵的瓦,羡煞了多少人。
如今,房子没了昔日的光景,人也没了昔日的精神,可是那褐色的墙皮依旧坚挺地贴在墙上,履行自己最后的使命。
想到这里,大壮叔叹了口气。挖机已经挖开了一个口子,挖斗就这么轻轻一抵,整堵墙就如失去骨头一样软软地倒了下去。
失去支撑的龙骨也塌了,当初它又多气派,现在就有多落寞。龙骨的一头倔犟地搭着,不肯躺下。
大壮叔不顾灰尘的呛咳,走上前,挖机停止了作业。大壮叔摸了摸那根粗壮的龙骨,它已经黑了,但并不腐朽,触手依旧坚实有力。大壮叔说:“可惜了这么好的龙骨。”
“大爷,回去吧,太灰了,对身体不好。”何东劝说。
大壮叔用拐使劲杖戳了戳那些他亲手拓的土坯,只是戳掉了一点点灰尘,大壮叔满意地点点头。他拄着拐杖艰难地穿过一堆杂乱地土坯,仔细看着残破不堪的屋子,每一个角落、每一块土坯都记在心里。
最后一堵墙倒了,大壮叔顿了一下,并没有转身。他知道属于他的时代落幕了,并不是没落了。
他走进儿子家里红砖房里,看着孙子、孙女在院子里追得满地跑。陌生又熟悉,心酸又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