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吊脚楼
作者：罗时汉 侵权必究，授权转载见文尾。
好大好美的一片璀灿世界啊。
不知是怎么出现的，当晚炊的劈柴在灶膛噼啪作响的时候，当火炕边的叶子烟头明暗闪烁的时候，当牛栏猪圈里的油灯倏地熄灭的时候，漫无边际的暮霭早把背景铺满天地，然后幻术般地拉开了星空的帷幕。漆黑、靛青，抑或深蓝，捉摸不透的深邃。
不像芝麻那么细，不像洋芋那么大，也不像包谷那样密集、萤火那样柔弱。星星，这亘古常新的星星，满天雨点般地出现了，仙女散花般地开放了。层层密密，闪闪烁烁，浩浩缈缈。星空，在如胶似漆的山峰之上，在摇曳多姿的青枫林之间，在万籁俱寂的侗家之巅。
危楼百尺，手可摘星。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时空定格在腊月子夜，那吊脚楼的最后一扇窗棂花格不再明亮，一切都色凉如水，亦温润若梦。
世间美景，哪若满天繁星。夜夜繁星之下的山民，比起万家灯火中的城里人是幸运的。星分翼轸，地介渝湘。这是二官寨村的小溪上坝，我们怎不满怀神圣地仰望星空，在似由筛眼滤过的空气中作深呼吸，让如水清纯深入骨髓，浸润灵魂——这原是世间最自然的存在啊，在雾霾密布的当代却成了罕觏的珍贵。
星空之下的吊脚楼，真静得能听出静的声音，像女人头上的丝帕子被雨浸湿，却用力也拧不出一滴水来。寒星在上，山寨在下。狗既不叫唤，猫也懒吱声，就这么睡意沉沉，像怕流星雨砸下来而屏息静气。天籁，天籁。仔细辨听，其实，黑夜中仍有小溪在行走，它匆匆脚步因绊碰木石而暴露了行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是每个人都会发出的生命追问。
当地人说上边有犀牛峡，峡里有洞，崖壁悬瀑。水是从布满苔藓的岩石间流淌过来的，可谓“步黏苔藓龙桥滑，日闭烟萝鸟径迷”。而下游呢？从上坝到中坝，再到下坝，还要流过罗家坝，汇入玛瑙河，一直西行三千八百里注进乌江。那一路可是“涧险泉声疑度雨，川平桥势若晴虹”？
这世界因黑夜而神秘。当水向西倒流，一部历史传奇就演绎开来，巴人栈道、魏晋悬棺、川盐古道、明清铺递，“店子湾”、旧铺等地名留传至今。月黑风高，马帮、土匪、棒客类乱世枭雄中，石达开的队伍同治元年洪水般呼啸而过。历避劫难，小溪胡氏和旧铺康氏，有赖大山的庇护繁衍在两边溪谷，还有的和杂姓聚居于洞湾。
从明末清初的发轫拓荒，少则七八代，多则十几代，生生世世，季节轮回。每家每户生活在“古董”里，不管是木石寨楼，还是铁木农具，都具百年之寿、堪称文物。而那因势利导、随方就圆的吊脚楼群，有朝门高耸，像黄纸宗谱一般记录着氏族的生生不息。
星多月不明。所有的星光累加起来也不及明月的亮度。此刻，容易想到“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丁”的民谚。在水一方，在山之隅，山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老病死，厮守于此，几乎从不离开。即使客死异乡也魂归故里。究竟是为什么，不就是为着这一方土地吗？
秋收的果实，让鸟雀子叼去一些，让老鼠子啮去一些，山民对天下生灵有与生俱来的宽容。诚如《恩施县志》所言：“田货之蕃滋，风俗之醇美。”感恩上苍，有物产供衣食之足，还兼得抽烟喝酒品茶烤火等诸般享受；而男女之欢可传宗接代，让血脉生生不息。
知足常乐惟祈愿老天爷风调雨顺，众神仙保佑平安。别无他求，故有心灵的宁静。小溪小溪，或许因闭塞落后，尚未旅游开发，才成全了这最后的世外桃源。寄意寒星，顿悟周围“星斗山”之名的美妙。
小溪不小。请不要忘记，今年阴历七月流火，借溪为轨的山洪就轰隆隆地驰来，一夜之间冲毁两岸草木巨石，还铲除了葫芦岛上的所有植被。据老一辈说，这样的水灾丙子五月二十三还发生过。因此，我们得敬畏大自然，注意珍惜，不可冒犯。且不能轻视任何看似微小的事物，也不要对水只见其温驯而不见其桀傲。
终于明白，为什么原居民把小溪作为地名，低调、谦和，也包含纯朴的自豪。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斗转星移，沧桑往事比星星还多。山民凭记忆诉说，口口相传，更多的痕迹涂在木上，刻在石上。而对明天的向往和远方的思念，则发酵在熟睡的酣梦之中。“春三夏一秋五冬七”，当笼里雄鸡按节奏短笛般叫响，星光就散落在黎明的河边，吊脚楼袅袅起第一缕炊烟。
早起的永远是女人。熹微中，楼上干栏与楠竹间有一幅剪影，那是名叫胡银秀的堂客在侧颈梳头。我禁不住想唱：黄四姐儿，你想啥子诶，有冇得人送你一根金簪子诶？惟恐惊扰这份宁静。楼顶晶莹的启明星与她似作最后回眸。女人什么也没想，她盘起发髻，眼光扫了扫曙色山村，掸了掸月形木梳，就下到厨房，抹起围腰，开始白天的忙碌。
于是，坝子里开始了一些动静。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通向外界的山路上，漫水桥跳墩石像一串木琴的音阶，没有妹娃要过河嘛，先倏地跑过一位上学少年，又走来一老一少，正担心她俩怎么办，老奶奶竟背起小孫女，一步一颤，踱过去了……轮到我们这外来游客，惊悚之际，让小溪一一摄下难免变形的身影。
啊，桃源定在深处，涧水浮来落花。天朗气清，掬一抔清水浇脸，醍醐灌顶。小溪从不疲倦地轻吟弹唱着，不舍昼夜，像纺织依蓝普卡，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那音符里有日升月落、草长莺飞、鸟语花香，基调则是安然如山的吊脚楼。它是田园牧歌，俚语野调，也是唐诗、宋词、元曲。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生活平静如微微风簇浪。而那说不完的岁月故事，则散作满河星光，投影于我激荡的心境，已然是一幅“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壮景啊。
难忘小溪，星星知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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