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

人类这种生物，跑不过兔子，打不过猩猩，咬合力不如第一萌物大熊猫，但却能雄踞生物链顶端，靠的一是发达的大脑，二是群居。智商产生了创造力，群居产生了协力分工，文明的发展因此得以产生“乘数效应”，演化出了城市这样一种庞然大物。它每天吞噬大量资源，创造大量财富，每天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每个人都只有拼命奔跑，才能在城市中争夺到更丰富的资源，过得更加体面。

这为动辄数百万人口的城市倾入了一种令人惶恐的“没有钱，毋宁死”的竞争氛围。除了极少数站在金字塔尖的人，城市中的多数人过得忙碌而平凡。他们奉献出了自由，牺牲了兴趣，挂着一张扑克脸，生活的剧本一成不变。生活固然没有变得更糟，但好像变好的速度也不那么令人满意。而人总是对于自己还未得到的东西颇为在意，对于已经拥有的则不以为然，既得陇，复望蜀。长此以往，人就好像是被城市这个怪物创造出的无数诱惑摄走了魂魄，衍生出一系列无法治愈的都市病，让这个钢筋水泥森林不仅冰冷，还平添一股暴戾。一点点鸡毛蒜皮，都可以让你切换到防卫模式，变出一张怒气冲冲的脸。或者是他插了你的队，或者是他踩了你的脚，或者是旁边的车突然强势变道，都可能让你抛下身份，大打出手，那股喷薄而出的怨怒，就好像是潘冬子碰到了胡汉三。

公交、地铁作为人流密度极大的公共空间，更能让人有一种压迫感与焦虑感，那是密集恐惧症、密闭空间恐惧症的地狱。人总希望能控制周边的环境，总希望身边有一定的安全空间，但是在公交地铁之上，人的控制感与安全空间都会被粗暴地打破。拥挤带来的压迫、赶时间带来的焦虑、心头东一件西一件的琐事，让人的怒气值轻松升到满格，只差一个发大招的机会。北京地铁四惠站平均每天打架3起，女乘客参与打架的占到了三分之一；今年5月，河南的刘涛乘车由柘城去往郑州。其间，因琐事与邻座乘客赵小姐发生争执，赵给家人打电话，称到郑州后让家人收拾刘涛。刘涛担心吃亏，要求司机停车，下车未果后，自己从车窗跳车当场身亡。

不妨把瓜子哥重复37遍的“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当做一个无辜的追问。是啊，刨去他乱丢垃圾破坏社会公德的角度，他的确是没有伤害到那位最终发出大招的西装男的切身利益，最后却被痛打一顿。每天都有无数人在破坏社会公德，随地吐痰，车窗抛物，在公交车里自自然然地把鸡蛋壳抛在地上，但也没有人出手痛打他们。而西装男打了人还被夸涵养好、打得好，瓜子哥赔了形象又赔了人，大概会非常想不通。

支持西装男的占绝大多数，可以说明瓜子哥并不算太冤屈。从人际的角度考虑，两人之间固然无冤无仇，但是如今的城市，谁的心中没有一股无名火呢。这股无名火并非针对特定的对象，只是蛰伏在心头，等待着那个引爆它的倒霉蛋。瓜子哥用了七分多钟的终极拷问才终于让西装男怒气值爆表发动大招，可见西装男平时说不定是个蛮平和的人。老实人发起火来，还是蛮吓人的。你又能忍受几分钟“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的拷问呢？

无名火总需要一个出口。于是很多人仇官、仇富、仇社会、仇日本，但都仅限于“仇视”而非实际行动，因为他们在网上骂着的同时，大概也明白那只是心魔作祟，与自己切身利益并无关联，不至于真的拎把刀上街去寻仇。骂骂就算了，开心就好。但是如果你的切身利益受到了哪怕多微不足道的、多无意的一点点触碰，那么你积攒了几个月或更长时间的火气就找到了倾泻的目标。交通冲突、医患冲突、师生冲突……社会中冲突点太多，两个素昧平生、并无深仇大恨的人，很可能就在命运的撮合下彼此宣战，进行一场匪夷所思的战争。

如果这是一篇政治正确的正能量时评，这个时候应该开始高唱宽容、理解、沟通的主旋律了，放下仇恨，世界和平。但这个要求对于人类来说太高了。与其悦耳地鼓吹谅解，不如首先承认仇恨正是生长在人性深处的苔藓，是人性乃至人类文明与生俱来的阴暗面。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不是人人都能买得起肾六，几百个国家几十亿人，总有不平之事，你让仇恨如何根除？

与仇恨的战斗，就好像对抗感冒。人类科技发达如此，但总拿小小的病毒没有办法，对待仇恨也是如此。它们都原始、多变、擅长蛰伏、传染力强。但是，总有一些方法使得我们被仇恨驾驭的概率降低，正如多运动可以增强对感冒的抵抗力一样，人总可以通过多阅读、多经历、多思考来拓宽心境的容量，让那些无名火无法占据统治地位，从而增加你对自身情绪的胜率。思考的问题偶尔从柴米油盐超脱到宇宙演进，也有助于活得不那么苦大仇深——大多数情况下，仇恨都来自于琐碎与狭隘。人类习惯将自身的困境迁怒于环境与他人，因此少刷微博、少刷朋友圈、多关注一些自己无法迁怒的对象，是符合“眼不见心不烦”的原理的，你总不能认为自己苦哈哈的生存状态是三体人的错。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堪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终极哲学追问，问题的答案，最终隐藏在自己也看不清的幽微山涧之中，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状态。瓜子哥不断幽怨地抛出这个问题，也肯定不是想从西装男那里得到什么答案。如果我们能凭借自己的努力，稍微从都市琐事带来的焦躁中跳脱出来，稍微不再纠结于一些小事带来的执念，对于煽动的、传染性的仇恨保持警惕，那么瓜子哥也就算没有白白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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