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饭馆
二十年前我在S城上学,S城我是极熟悉的,窄窄的街道,老式的建筑风格,有饭店、商店、小旅馆。闲着没事的时候,我常在学校对面的小饭馆坐坐,有时三五成群。有时难免是一人,二碟小菜,几杯小酒,什么都忘了,什么又忆起。
二十年后,我又去了S城,主要是生计所迫,想找找老同学,请他帮忙为我找一份工作,不知他能否帮到我。我犹豫了再三,还是去了S城。S城离我们这里不远,只需两三个小时的路程。两三个小时很快到了,我却没了先前的勇气,于是就放弃了找老同学的理由。
在S城乱逛起来,逛着逛着就到了母校,母校还是老样子,没多大改变。只是校门变大了,变得让人感觉不认识似的,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变大了一点点。我又走着,不自觉地走到了对面的小饭馆,二十年了,小饭馆变化不大,还是两层的小楼。老板是换了,由原来的长方脸变成了现在的四方脸。
我去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两三点钟,自然过了吃饭高峰期,店里当然冷清得很,老板在柜台前无精打采地坐着,伙计也在门口打着瞌睡。伙计听见脚步声,急忙睁开了眼,并立即站起来笑咪咪地相迎,一边做了个请的姿势,一边笑着说:“先生,请问您吃点什么?是坐楼下或是楼上?”
“一碗炝锅面,一碟花生米,一盘孜然羊肉,外加一小壶酒。”我一边走,一边回答。说话的同时,我就跨上了楼梯,“噔噔噔……”一只手扶着楼梯上了二楼。二十年前,我就常常在二楼,二楼可以一边吃,一边欣赏窗外的风景。
饭馆后面有一个小园,我想肯定不是饭馆所有,但它却好像专门为饭馆所建。大多数人去那里并不是真为吃饭,而是为寻找一种心情。我还记得小园里有亭子,种了满园子紫荆、菊花,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了。
我心里带着问号,顺着楼梯上了二楼,二楼空无一人,这更合了我的意。我迈着步,急忙跨向了窗子,双手一推,一股带着清新的泥土味来了。远眺、寻找,亭子在哪?紫荆粗了,密了,吐出了小米粒,还有菊花刚刚露头,万头攒动。
我为看不到紫荆花开满园而抱憾,更为赏不到各色菊花而不快。我有些失落地落坐了,就坐在二十年前常坐的地方。
我一坐下,失落感一下子就没了,精神抖擞,思维活跃。同学刘凡、芸儿、惠儿等就蹦了出来,特别是芸儿还有一对小酒窝更是惹人喜爱。对了,刘凡与芸儿还是一对呢!也不知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刘凡、芸儿等他们的秉性大多与我相同,骨子里有一种清高与寡众,因此我们常爱这地方聚聚。不为别的,就为看紫荆花开,赏菊花,谈一些无关紧要的政事。
大多数时候,我们吃着说着,有时说到高兴处,饭粒子喷得满桌子乱滚,说到气愤处,又拍桌子震椅子,更有甚者能将一只脚踩到桌子上。当然也有囊中羞涩时,就几杯清茶、一壶小酒,也谈得云里来雾里去。
正想着,伙计端着个盘子上来了,他俯下身,微笑着说:“先生,您的菜来了。”说着把一碟花生米、一盘孜然羊肉、一小壶酒端下,摆放整齐。接着说:“您的饭马上就好。请您先喝酒吃菜。”说着“噔噔噔……”下楼去了。
我急忙拿来五六双筷子摆上,好像刘凡、芸儿、惠儿等都在,和多年前一样 ,又说又笑,有的托着腮、有的咧着嘴……夹菜,喝酒,说笑。然后,我也拿起一双筷子,夹一颗花生米,没想到那花生米太倒蛋,硬是从我夹着的筷子里逃了出来,满桌子乱滚。
我哪能放过它,就提着个筷子猛追,终于夹住了,放到嘴里狠狠嚼起,“咯嘣咯嘣……咯嘣咯嘣……”刘凡、芸儿、也争先恐后夹起,“咯嘣嘣……咯嘣嘣……”仿佛是为我报仇似的。
停了一会,“噔噔噔……”声又响了,我知道是伙计送饭来了,所以也并不回头,只管小口抿酒,慢慢夹菜。“噔噔噔……”声音越来越近,以致于最后消失,一扭脸伙计已到我跟前。只见他突然收住了身子,露着笑脸说:“先生,您的面来了。”说着放下面,躬着 身又退了出去。
我抱了抱拳自个就吃起来,本来我是不太饿的,可面上淋上的小磨油,撒着的蒜苗、香菜,“啧啧”,我拿起筷子就吃起来,几下子就扒了个净光。吃过面我就打起了饱嗝,于是我就一个人慢慢地喝酒,喝一小口酒,夹一颗花生米,或者是一小块羊肉。
我正喝着又听到了“噔……噔……噔……”很轻的声音,这不是伙计的声音。我担心起来,我心里是极不愿有谁打破这种宁静的。
“噔……噔……噔……”越来越近,当那种声音消失时却上来了一女的,由于喝酒的缘故我看不清她的脸。不过她那身红尼子褂子我却看得分明,像一团红红的火焰把二楼越来越暗的光线点燃了。她的脸被烧红了,两腮也通红,好像还有两酒窝。
她没有伴,孤身一人,这个时候来这里,我猜想她是不是同我一样,只是怀旧。我正想着她落坐了,坐在了与我相隔两个桌子的对面,接着她把红色的上衣撩起,就像一朵红鲜鲜的花上瞬间开出了一圈褶子。她撩过衣服两手就托住了下巴,两眼直盯盯望着窗外。
她发了一会呆,正想站起来,这时伙计却上来了,她又坐下了。伙计说:“小姐,这是您要的菜。”我朦胧看见还有一壶酒。我更好奇了,在我的印象中女的大多是不饮酒的,难道她是女中豪杰,或者是……
我更奇怪了。我这人有个坏毛病,凡事都爱弄个明白,于是就向她走去,只走几步我就“哎呀!你是芸儿。”大叫起来。
几乎是同时她也站起来说:“你是村儿。”
我们是熟悉的,当然我就直接了当问:“刘凡呢?他怎么没陪你来。”我这一问不要紧,她快乐地表情立刻被阴郁所带替,眼里并含起了泪。
我看到她这样子,知道是自己太唐突,说错了话,但话已说出,又不能收回。我为我刚才的冒失行为很惭愧,我很想上去安慰她几句,但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只稍微停顿了下,我就结巴着说:“芸……儿,芸……儿,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好,说错了话,让你伤心了。”说完低着头,两手使劲对搓着。
我就站在那像个罪人似的,单等着她发话赦免。可等了一会,她还是不发话,我不得不向前跨了一步,突然拉住她的一只手说:“要不……要不……你就打我把,打我两下出出气,也许那样你就不伤心了。”我这样一说,她反抽出手,捂住嘴笑了。她这一笑,含着的泪全流了出来,流到了酒窝里。
她这一乐,当然刚才那点小不适全被抵消了,我就对她说:“走,搬到我那边的桌子上去。”于是我就端起两个盘子,走在前面,她只端了一壶酒,跟在后面。
二十多年了,生疏自然是有的。只是那点小生疏,早随刚才那点不愉快去了。一坐下,她就为我倒上了一杯酒,接着她也为自己倒上了一点点,几乎是同时我们举起了酒杯“干杯”,接着头一仰,一饮而尽。
有了酒相助,我们很快打开了话匣子,她说:“我记得上学时,你长得白白胖胖。现在怎么变黑了,变瘦了,难道过得不好吗?现在在哪上班?”
“过得很好呀!”至于工作我笑而不答。
我问:“芸儿,你现在在哪上班?”
“我呀!在南郊印刷厂当会计。”
“挺不错的。”
“马马虎虎。”
我又说:“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是你那对小酒窝,我记得特别清,你变化不大。”
“小酒窝,你这一提,我真不知道这到底是优点还是缺点,有时我恨它,有时我爱它。”
“当然是优点。”
我又问:“你记不记得惠儿。”
“记得。”
“你们有联系吗?”
“别提了,二十多年了,一别再也联系不上了。”
说到这我们俩又徒增伤悲,举起酒杯又是一杯。表面上我们说说笑笑,看起来快乐无比,其实不知道各自内心藏着多少心酸。
就拿我说吧!人到中年一事未成不说,还找了一个没有共同语言的妻,我爱的她不爱,我说的她听不懂。开始我耐着性子一遍遍解释,后来性子磨没了,只剩下了沉默,她冷眼看我,我冷眼还回,我们成了陌生的路人。
今天我有幸遇到了旧友,急欲想把内心那点不快乐倾吐给她,但理智又清醒告诉我不能。只有借酒浇愁一杯接一杯喝,不觉喝得头开始发疼,心里明明告诫自己不能再喝了,可总又管不住自己的手,手好像成了别人的手,倒上喝,喝了再倒。最后是喝得什么都忘了,更不要提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统统都忘了。
第二天,我醒来感觉头好疼,好像还闻到了一股女人的香味。我睁睁眼好像眼给缝合上了,我使劲睁。另一方面我又不急欲睁开眼,我怕一睁开眼,美妙的感觉全消失了。我心里又感觉到有点不一样,这香味与原来的有区别,但我又说不出有何不同,好像是在梦中,我却又醒着,心里明明白白着。
我终于睁开了眼,太阳的红光一下子射到了我的眼,照到了我盖着的红锻子被面上,被面上有成对的鸳鸯。我搜索着,看到了一个小煤炉、一个老式桌子,抽屉半开着,书桌上放着几本书。
看到了红尼子褂子,我猛一惊想到了芸儿,一下子翻身起来,一看自己衣服只是去了外套,鞋袜,砰砰乱跳的心终归平静。我重闭上眼,屏住呼吸,又躺了下去,我要享受享受这难得的美妙瞬间。只瞬间我又起来了。
我看着她问:“昨晚你睡哪了?”
她一笑没说话,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只用手轻轻一指,我发现不远处打着一个地铺。地铺上的红毯子还未来得及揭,地板是白色的,就像地板上开出了一朵红红的花。
我抱歉地说:“真对不起。昨晚你是怎么把我弄回的?”
“我雇了一辆三轮车,你死沉死沉的,我费了好大劲。我要不是看在多年情面上,就把你扔下不管了。”说完掩嘴偷偷地笑,但两个小酒窝还是从指间露了出来。
“哈哈,我也没长多少,过去我记得体重是一百三。现在长了,变成了一百六,不多。”
“你还说不多,足足多了三十斤。你,就会贫嘴,再贫嘴今早我不给你吃早餐。”
“不贫、不贫。”
此时,我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炉子里的火带着蓝火焰窜出了锅底。锅里的气泡顶着锅盖,锅盖扑腾扑腾,顶起落下,落下顶起。
芸儿慌了,跑过去就把锅盖揭了,接着拿勺子搅搅。她穿的还是昨天的红尼子褂子。不过套上了绿色的围裙,围裙的后面打着褶子,褶子一卷一卷卷起,如同田地里种着的生菜。不过这生菜是鲜活的,在阳光下不停旋转、旋转。
我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深深吸了口气,闻到了一股玉米的香味。我猜得不错的话,是玉米糁胡嘟。我趿拉着鞋走了过去,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气泡,一个接一个,这个落下,那个又起来,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我正看得出神,芸儿说:“把锅端了吧!再塌几个菜馍。”
我咧嘴一笑说:“胡嘟、菜馍,我的最爱。”我偷偷地笑。
芸儿低着头,一边擀面,一边说:“我也没什么可招待你,只有这,家常饭。”
“家常饭,家常饭,多让人羡慕。”我自言自语说着,又莫名伤心起来。
芸儿见我不开心,又故意岔开话题。她说:昨晚你说你没活干,我所在的印刷厂刚好要招人,今天我就带你去试试。”
我抓着头发说:“我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昨晚你喝醉时说的。”
“我还有没有说别的。”
“别的,什么别的,别的什么也没说。”
吃过饭,芸儿就带我去印刷厂,她在那当会计。印刷厂在S城的南郊,离她的住处不远,只有二十几分钟就到了。工厂不大,有百十号人,是个半公半私的定点企业。
一到工厂,她就领我去见车间主任,车间主任是个男同志,瘦高的个子,脑门上顶着几绺头发,说话也挺和气。芸儿说明了情况,车间主任看了看我,又问了问,也很乐意,就收下了我。
有芸儿在自然安排的活不重,是和一名小姑娘一同压页。每天点过名就是把压页机一开,一个人管一面。一个人把页子放到压页机下,等机器压过了,另一个人把页子拿出来,然后码成台。最后配帖工人再一帖帖配成书。
我庆幸分了个轻松活,美的是还有个小姑娘相伴。小姑娘整天像个小鸟一般叽叽喳喳,没事的时候,她就讲一些她小时候的趣事,挖泥鳅、摸螃蟹等。
有时她也缠着我给她讲一些,其实我心里哪有什么好故事,那些好故事,早被岁月打磨成了无趣的灵魂。我拗不过她,有时只有粗制滥造编一些,不过她居然相信了,大多数时候她听得眼睛眨都不眨。
起初我在压页时,芸儿放心不过,曾经看了我几次,小姑娘好像也看出了些门道,于是就歪着头问:“你和她是什么关系?看起来她还挺关心你的。”
我淡淡一笑回答道:“同学关系,也没什么?”
她相信了。就小声对我说:“芸儿在工厂是个大好人。可是她的命并不好,她离婚了。有一个六岁男孩,判给他前夫。她前夫经常来这里骚扰她。”
她还想说,一抬头瞅见车间主任顶着几绺头发过来了,我们立刻干起了活。车间主任来我们跟前转了转,没说话又走了。小姑娘又说了起来,只是转移了话题。此时,我多么希望小姑娘接着刚才的话题聊下去。可小姑娘却像故意似的,再也不提芸儿的事。我也不好再问,以免小姑娘起疑心,只有装作莫不关心的样子继续干活。
其实我的内心是不平静的,一方面为芸儿愤不平,另一方面我内心是复杂的。当初上学时,他们是多么好的一对,是多么地般配,让多少人羡慕,怎么说变就变了,难道是岁月让人变了,变得不能让人相信了。
我只有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不过在我心里我把芸儿与可怜的女人化上了等号。以后我加倍对她好,当我第一月拿到工资时,就以感谢为名意,为她给我介绍了个好工作,请她吃了一顿,当然还是老地方,老座位。
菜来了我们就夹,饭来了我们就吃,当时我们也没多聊,好像这次我们就是全为了吃。吃饱了我们就各奔东西,她回她的住处,我回印刷厂,无限地陌生,无限地默契。
过了就忘了,不提起,不惦念,日子继续。突然有一天,我吃过早饭,正准备去车间,看见厂门口围着许多人,我钻过人群一看正中间站着芸儿,再一看哪不是刘凡吗?我上前就拉住了老同学的胳膊,热情地说:“老同学,好久不见。”
刘凡胳膊一抬就把我的手翻掉了,接着瞪着眼说:“真巧,原来是你们俩在一起。是不是你们俩早就有一腿?要不然这么快就搞在了一起。”
我气愤地说:“刘凡,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面,一见面你竟说出这样的话,太让人寒心了。我们俩在一起是清清白白的。”
刘凡冷笑了声,接着说:“清白,真可笑。”
芸儿:“你不要这样凭空侮辱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就是为了钱,给钱我立马走人。”
“不是刚给你过吗?”
“早就花光了。儿子病了,就你那一点钱塞牙缝都不够。”
“你是不是又说谎,儿子到底病得严重不严重?”
我看人越围越多,这样争执下去对芸儿不好,我一摸兜里还有二百块钱,就扔给了刘凡。刘凡拾住钱,往手上一甩说:“就这么一点点。”
“村儿,不要给他,他就是骗子,每次都是这样也不知道多少次了。”说完呜呜哭了。
刘凡看到这情况,于是说:“等着吧!我以后还会来的。我没有好日子过,你们也休想。”说完走了。
我拍着芸儿的肩膀安慰道:“算了吧!这么多人,让别人看着多不好。”芸儿很快收住了哭声。人群慢慢散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故意多要了一个土豆炖鸡块和一个鱼香肉丝,端到芸儿跟前。平时土豆是芸儿最爱吃的菜,可那天芸儿却吃得很少,看起来她心情糟到了极点。我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有任她呆呆地坐着,慢慢地自己平抚着心中的伤痕。
下了班,我怕她想不开,于是又买了些水果去看她。在她所住的大门口碰见了看门的老太太,我把水果分了一半给她,老太太开心得不得了,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着说:“先生,就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的人,你和芸儿很般配,就是芸儿命太苦。她爹爹下午来了,在这等了她一下午,现在估计在屋里说话呢!你来得正好赶紧进去吧!
我感觉这个时候进去不太合适,她们父女好久没见面了,应该好好拉拉家常,说说悄悄话。可我既然来了又不想回去,于是就硬着头皮往前走,刚到楼下我就听见芸儿熟悉的声音,“你这人怎么这样,事先和我商量都没商量,就给我定下了,这不是把我当牲口卖了,我不同意,要嫁你自己嫁好了。
又听到一个老人的声音,“反正已经定下了,钱我也收了,过年开春就把事办了。这事由不得你。”说完听到有摔茶杯的声音。
我当然没上去,就又提着那半袋水果走了出来,看门老太太看见了,惊讶地说:“屋里有人呀!刚才我明明看见进去的。先生,这么快就走,是不是闹别扭了。”我一句话不说,索性把那半袋水果也塞给了老太太。
我走了一段路,一回头,还看见老太太吃惊地站在那,大声说:“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了。”
“说变就变……说变就变……”回去的路上,我路过商店时买了瓶宝丰大曲,走几步喝一口,开始喝进去是凉的,后来变成了热的,肚里感到火辣辣地烫。后来,嫌不过瘾,干脆来个一瓶闷。喝光了,又买来一瓶,不走了,就坐在路边喝。最后喝得忘了痛苦,忘了回工厂的路,就躺在路边睡起了大觉。
当第二天天亮,酒劲过了,我使劲睁开眼,只感到浑身冷冰冰的,头也很疼,我摸索着起身,慢慢站起来,往印刷厂赶去。回到工厂时,早过了上班时间。又刚好碰见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头上的几绺头发瞬间翘起了老高,他恶狠狠地说:“干啥去了?现在才回来,等着挨罚吧!”说完就走了。
“罚就罚吧!”我嘟囔着。干脆回宿舍睡觉,一直睡到天黑我才又起来。早过了饭点,于是跑到街上要了碗面,吃完面回到工厂又睡。
以后的日子里,我还照样干活,对面的小姑娘整天还嘁嘁喳喳的。她看着我无精打采的样子,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于是就打趣地说:“失恋了?”
我含糊地答道:“失什么恋?我是有老婆的人。”
“那你近来整天像丢了魂,你撒谎。”
“撒谎,撒谎就算是吧!”
说完继续干活压页,她欢快地擩进一把,接着机器带着烦躁之音下来了,马上又起来了。我沮丧地拿了出来,接着又码放在台上。生活继续,日子照过。我天天还是来来往往奔波在机器旁,整天听着机器轰轰、哼哼。只是心中唯一的精神支柱被机器轰轰、哼哼带走了,自此心陷入了无底的深渊。
经过这些事,我们刚刚燃烧的心又变成了死灰,我不想和她多说话,她也埋头只管过自己的日子,我们恢复了原状成了两个无关的人。
日子过得倒是清静,吃饭、干活、睡觉、起床、吃饭、干活,只是这种清静的生活并没维持多久。一天早上,刘凡又来找芸儿要钱,芸儿这回大概是铁了心的,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已是毫无瓜葛的人,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刘凡哈哈大笑地说:“谁说毫无瓜葛?孩子,我们有共同的孩子。孩子我总不能一个人养吧!你得出钱吧!”
芸儿说:“抚养费不是刚给你过,怎么又来要钱?这次说什么都不给了。”
他轻视地朝她笑笑,上去就抓住了她的头发往厂外拖,嘴里说:“给不给?你到底给不给?”
芸儿一手护着她的头发,一手去抠他的手,疼得哎哎哟哟叫:“疼死我了。你这个该死的刘凡。刘凡你不是东西,快放开我,救命啊!”围观的人很多,有的摇头,有的小声议论,就是没有一个出手相援的。
刚好我看到了这一切,心中媳灭的爱火又被点燃了,直接上去就朝刘凡脸部打去。刘凡慌忙来迎,不过还是晚了,血瞬间从他鼻子流了出来。
他用袖子一擦,一看流血了,更来劲了,一瞪眼,看样子要来个以死相搏。我看着他发疯的样子,心里有些发怵。不过这时周围的人却喊道:“打得好。打死他、打死他。都离婚了还这样苦苦相逼,真不是个人。俗话说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打死他、打得好。”
刘凡看看周围的人,感到事情不妙,接着擦了擦鼻子上的血,不敢再继续下去,只说了句“就等着瞧吧!我早晚要收拾你们这对狗男女。”说完掉头就走。
我看见刘凡走了,刚才头上浸出的汗水没了,悬着的心也落地了。再看看芸儿轻轻拿着十指理顺着头发,然后慢慢抬起了头。此时我看见她晶莹的泪珠 ,还不断地从眼角溢出,流到两腮的酒窝里,再经酒窝流到她那件红色尼绒褂子上。
我看得冲动了,忘了周围的人,一个箭步跑过去抱住了芸儿,此时她反哭得更厉害了。我本想给她点温暖,没想到我的温暖却让她更伤心了。我有点懵了,急忙又把她推开,然后又重新把她抱在怀里,看着她的眼,一边替她擦着眼里的泪,一边轻声对她说:“宝贝,不哭了,有我在呢!”她的心终于慢慢平静了。
我为了使她开心,就请了假陪她出去逛逛。我们没有目的,也就是胡乱逛。逛着逛着却又到了上学时的小饭馆,我隔窗看见伙计正在擦着窗子上的灰,老板站在哪对伙计指指点点。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就进去了,径直上了二楼,伙计紧跟着“噔噔噔……”也上去了,手里提着一壶茶,笑着说:“先生、小姐,这是上等的信阳毛尖,慢慢饮,慢慢聊。”
我为她倒上一杯茶,然后我也倒上一杯,我端起茶喝了一小口问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她先苦笑了一下,然后说:“能有什么办法?谁让我这么倒霉遇到了这样一个人。”
后来我们说到了上学时的事情,开心了许多。她说:“上学时我记得你耳朵特别爱冻,一到冬天两耳朵总冻得又红又紫,你总又爱抓来抓去,看着让人十分心疼。我想现在也难得好的。”
我嘿嘿一笑,偏着头瞧瞧她说:“这是老毛病怎么会那么容易好呢?其实后来条件好了,我母亲也颇费了一翻苦工夫,找了不少秘方,我还记得抹那个什么猪油,一股怪味,也没什么效果。后来又用麦苗、辣辣柴、胡萝卜熬成水擦,终久是没有多大效果。再后来就顺其自然,每年只要冬一到,就开始红肿流血。”
“我听我母亲说只要冻上一次就落下了病根,以后就会很难好的,唯一的好办法就是加倍保暖。所以前些日子,我看天冷了,就想为你织一条大围巾,一来可以围住你的脖子,二来也可以包住你耳朵,我想这样会很不错。我已经织了一大半了,过几天就好了。”
我高兴地抓住了她的手,轻声对她说:“你真好。”
她说:“我不让你说我好,只要你不像他那样没良心就好了。”
“你说的他是谁?不会是我吧!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变成了他那样的人,我就说你。”
“我是不会变的,你看看我几十年了,还是一点没变,一点出息也没有,还是忘不掉小饭馆。”
突然“噔……噔……”不像是伙计的脚步声,果然上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一胖一瘦。我们再不好继续下去,就点了饭,草草吃过,匆匆下楼去了。
自从上次我打过刘凡之后,我心里其实一直有点担心,怕他会再次来找麻烦,可许多天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出现过,我的心慢慢平静了。我猜想芸儿也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因为她面目一天天红韵起来,酒窝也小了,我在她眼神里再没觉察到冷淡无神的光。直到有一天,她父亲的出现,再次粉碎了所有宁静与快乐。
我记得那天,中午刚下班,我和芸儿正准备去食堂吃饭,突然他父亲来了。她慌忙把她父亲叫到屋里,就急忙把门关上了。我侧耳听听什么也听不到,后来走出来了她恶狠狠的父亲,嘴里说着:“不行也得行。”
我赶忙上前陪着笑说:“老爷子,走吃饭去。”老爷子哼都没哼一声拂袖而去。
我慌忙进去了,只见芸儿脸色苍白,酒窝里盛着泪珠。我问道:“到底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芸儿摇摇头,接着又擦擦泪说:“快帮我倒杯水。”
水很快来了,芸儿喝了几口,气色好多了。本来说一起吃饭的,结果被老爷子这么一搅什么都完了。那天中午,芸儿饭也没吃,我也只是草率凑合着吃了一点。
下午一下班,我就去了芸儿的住处,看门老太太却说:“找芸儿的吧!她还没有回来呢!”
我等了她一阵子,看再等不到她影子就离去了。本想好好请她吃一顿,弥补弥补中午带来的小缺憾也落空了。
两三天过去了,我再没有见到过芸儿的身影,我已感到了事情的不妙。于是慌忙跑到了会计室,却发现芸儿常坐的地方换了另外一个人,一问才知道芸儿辞职了。
我班也不上了,一路小跑,跑到了芸儿的住处,在门口看门老太太就急忙拦住了我说:“唉!先生,你可来了,急死我了。你的东西。”说着拿出一个手提袋。
“我的东西,我能有什么东西。”我惊奇地望着老太太。
“芸儿,三天前就走了。她临走时说务必把这个交给你。我看她当时很不高兴,也没敢多问。”说着把手提袋交给了我。
我接过手提袋,并谢了老太太。一边往外走,一边打开手提袋,只见里面放着一个大红色围巾,上方搁着一张便条。
我急忙拿起便条,只见便条上这样写道:
“村儿,请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实在没有勇气面对你,更不知道以后该如何面对生活。现在我的心很乱,也糟糕到了极点。我想去南方走走,那样对你对我是不是都会好点,珍重!”
“珍重,好一个珍重,你让我怎么珍重。”我自言自语说着。
“先生,你的手提袋忘拿了。”老太太在后面喘着粗气说。
我接过手提袋,失心疯地向车站跑去。跑了一段路我实在跑不动了,就一屁股坐在路旁,我这是不是真疯了,我这还能追得上吗?于是我又去了小饭馆,跑到二楼就又出来了。
远远还听见伙计在后面喊:“先生,今天你是怎么了?还没吃饭呢?”
我既不回头,也不回答,只管赶自己的路。第二天一早,我就辞了职,要赶回家里。晴朗的天突然飘起了雪花,我想起了芸儿送我的围巾,我把它围在脖子里,连同耳朵头脸都包了起来,我恨它不能再长再宽些把我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车从小饭馆后面意外驶过,我突然发现小园的菊花开了,二楼的窗开着,芸儿就站在窗前,露着一对小酒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