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徒:第三章
过几天是中秋节。萧思寒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填志愿的时候只希望越远越好,好培养自己独立,见识外面的海阔天空。可这时抵不住蔓延的思念,从前过节都是一大家族的人聚在一起,共享天伦。小学背诗摇头晃脑,如今才领会到“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描慕得多么深刻。早上还在睡觉的时候,萧母就打来电话,问他今天怎么过,有没有月饼吃,叫他不要不舍得花钱,一定要吃好,萧思寒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之后他受了启发,拨通了爷爷奶奶的电话,几秒钟后传来久违的爷爷沧桑的声音,刚说几句,奶奶就抢过电话,心疼的道:“孩子,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啊,今天可一定要吃点好的。不,每天都要吃好。”接着逾越电话的界限,赋予它视频的功能,“我看你都瘦了,这怎么行,你哪天有空回来奶奶给你好好地补一补!”萧思寒想远隔千里岂是有空就能回来,嘴里笑着回答“好的好的”。放下电话,莫名感到一阵悲伤,像是一阵凉风,鼻头一酸,把头埋到被子里抽噎。突然想起今天中午有老乡会,暂时忘掉伤感,赶快起来。阳光恹恹,秋高气爽,只是还是很热。奇怪,萧思寒印象中的中秋节是很凉快的,现在怎么还像夏天。到食堂随便吃了点,为中午的大餐腾下空间,抱着一本语法书到学院前的操场上背。学院里走出来很多穿着华丽的漂亮学姐,萧思寒觉得她们好有风采,烨然若神人,一股自卑感在他的心头升起,自己跟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他嘴里在背着英语,其实根本无心去记,背了不到一页,被太阳晒得受不了,又跑回宿舍了。三位室友还在呼呼大睡,萧思寒轻蔑地笑了一声,表示在早起这方面,自己单方面宣告胜利。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书。
十一点的时候,公寓广场上人头攒动,萧思寒跑到一队人中间,跟大家致意。他发现周围的人说的话自己一句也听不懂,问一下旁边的人这是什么老乡会,那人回答:“俺们是河南的!”萧思寒勉强听懂河南两字,偷偷地溜出去。听到不远处有人用方言在喊:“安徽老乡!安徽老乡!”萧思寒看此人,双手举着小旗子在挥,时尚的彩色T恤,紧身的小脚牛仔裤,一股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五官精致,发型讲究,像极了韩国的那些白面小生。这人见了萧思寒,用方言问他:“是安徽的老乡吗?”萧思寒亲切地回答:“是的”。相互报了名字,原来此人叫陈良翰,是这次老乡会的发起人和组织者。
陈良翰凭自己的能力考上稷大简直是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段奇迹,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陈良翰从小到大就不喜欢学习,初中时差点退学。可除了学习,他几乎什么都懂,比如计算机,他对电脑有如钱钟书对文字的精通。陈良翰进入重点中学县一中是通过中国学校的特殊通道——金钱之道。陈良翰的父亲是县地税局局长,母亲在民政局。两人为人民服务而舍小家顾大家,陈良翰很难见到两人一面,他印象中母亲没下过厨房,因为他们每日都在外面觥筹交错。可两人对陈良翰寄予厚望,至少不能有辱门楣,因此花高价将他送到县一中,因为进了县一中就等于向大学迈进了半只脚,只等三年后迈出另半只。可陈良翰对于学习犹如太监对于女人——了无兴趣。陈良翰本不愿进县一中,觉得是在浪费时间,但迫于父母压力,无奈顺从。他自感身世像贾宝玉,身不由己。身世像贾宝玉不仅体现在受着管教,更是因为陈良翰的身边也和贾宝玉一样美女如云。他交过的女朋友的个数要用超级计算机才能计算,不过全都是兵贵神速,没有超过一个月的红颜知己。那些女生通常是看陈良翰出手阔绰,为了钱对他一见倾心,可当陈良翰一个月的生活费消费殆尽时,她们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高考的前几个月,身旁的同学个个都在看书,陈良翰没有人陪他玩,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于是发奋读书,每日复习到深夜。陈母看得热泪盈眶,不辞劳苦亲自做夜宵给儿子吃。吃着吃着,陈良翰就到了稷大了。
老乡们充分发挥了家乡的特色,毫无时间观念。说好的十一点集合,十一点半还有人陆陆续续地跑过来,陈良翰手中的旗子举了半个小时,这时调侃地说:“大家果然是安徽老乡啊,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好了,我们出发!”
陈良翰带队,众人走了十几分钟,终于到了公寓后面一条街的一家叫“徽乡情”的餐馆。老板自我介绍:“欢迎各位同学,我也是安徽的!”可惜他的发音糅合了北方的语调,已不纯正了,萧思寒心里只希望他做的徽菜能够纯正。众人上了二楼,两间连着的包厢,中间有一道门相隔。分成两桌,一桌近二十人,刚坐下就热火的聊起来。
萧思寒这一桌阴盛阳衰,只有五个男生,其余全是女将,他想陈良翰真是会安排座位。萧思寒坐在圆桌的里面,左边是陈良翰,右边是一妆容过盛的女生。萧思寒拉着陈良翰说:“你座位怎么安排的?那边全是男生。”
陈良翰反问:“你想过去吗?”
萧思寒不置可否,陈良翰说:“告诉你吧,那边全是能喝的,我们这桌基本上是喝饮料的。”
萧思寒觉得这是对自己堂堂男儿的污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喝!”
陈良翰看了看他,道:“你一看就是不会喝的那种啊,至少是没怎么喝过。”
萧思寒还没喝脸就开始红了,长这么大除了暑假摆的宴席上象征性喝了几口,还真的没喝过酒,可他不肯认输,红着脸道:“谁说我不喝酒!我喝酒就跟喝茶似的。”说完拿起桌子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右边的姑娘傻了眼:“帅哥,你干嘛喝我的茶?”
萧思寒脸上的红蔓延到了脖子上,连忙致歉,帮她重新换了杯子,又开始倒水。陈良翰拍着他的肩膀问:“你不是对她有意思吧?”
萧思寒差点把水洒出来,放下水壶严肃地说:“陈良翰,别乱说话。”他看了看旁边的姑娘,眼神游离在别处,嘴角却挂着微笑,“你看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陈良翰道:“我看是你不好意思吧。用得着这么紧张吗,开个玩笑啦。你不是说能喝吗,待会看你发挥。”
萧思寒脸上的红终于消退了,心情一下子无比的放松。
老板上菜的速度是对他为安徽老乡的完美证明,第一个菜上来时,陈良翰露出一种疑惑的表情,似乎忘了自己当时点了什么菜。上菜很有规律,每隔几分钟一道,往往一上来就被一抢而空。大家都像股民盯着涨停板似的盯着桌子中央,期待下一个是什么菜。上完菜后,桌子上一半都是空盘子。陈良翰站起来举杯致意:“我们一起喝一个吧,就为老板的这些菜。”大家纷纷苦笑。
吃到过半,隔壁的男生有人拿着啤酒瓶过来挑衅,点名要对着瓶吹。萧思寒吓得差点掉了筷子,还好那人没有点自己。两个人站起来,握着瓶子一顿猛灌,看得人惊心动魄。结果喝到一半,萧思寒这边的男生呛了一下,酒喷的对面男生满脸都是。那男生喝完酒,抹了一下脸,将酒瓶倒过来示意自己喝完了,然后撂下一句:“手下败将!”回到那边炫耀战绩,“我们赢了!”那边一阵欢呼。
陈良翰一拍桌子:“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谁敢去挑战!”之后环视了一下这边的人,信心丧失大半,“要不算了吧,敌众我寡,没得打啊。”
坐在门边的一男生拿起酒瓶,豪爽道:“我去!”陈良翰大受鼓舞,端起盘子作为赏金:“好样的,凯旋之后这盘馒头就是你的。”
此人单刀赴会,门一关上,只听见隔壁哗然一片,引得人心不安。桌上还有女生找萧思寒喝酒,萧思寒正要举杯,被陈良翰夺下:“保存战斗力,不要内战!”萧思寒没把自己当做战斗力,听陈良翰这么一说,心里一哆嗦,菜都不敢吃了。
不过半巡功夫,单刀赴会的男生被那边的人搀扶过来,烂醉如泥,刚坐下,就瘫在桌子上,纹丝不动。那人笑着说:“报告,你方又折将一枚。”这边斗志消沉,其余三个男生负隅顽抗,以卵击石,均抱着瓶过去。不一会儿,纷纷铩羽而归。
敌人很快攻过来,一看这边的阵营,笑得合不拢嘴,五个男生倒了三个,剩下两个还坐在女生里面。陈良翰嗖地站起来,豪言壮语道:“尽管放马过来吧,我来应战!”萧思寒觉得陈良翰是在骂人,人家又不是马,躲在旁边偷笑。突然听见右边也有人叫嚣:“这位兄台,我们俩来喝!”
萧思寒没想到他们是两翼进攻,自己这下是躲不过了。顺势做了个豪迈的动作,把自己的餐具往旁边一推,拿起酒瓶砸了一下桌子,吼道:“来,喝!”吼完之后自己立刻心虚,吸着瓶慢慢的啜。那人看不下去了:“你怎么喝酒跟喝奶似的!”女生们大笑,萧思寒借着喝酒放肆的脸红:“谁说的,我是在热身。”接着直接把酒倒进肚子里。那人最后一口没喝完,惨败而归。萧思寒被奉为英雄,女生纷纷夹菜给他吃,以示慰藉。萧思寒正在享受这荣誉的时刻,敌方打起了车轮战,轮番过来。本来双拳难敌四手,萧思寒和陈良翰只要认输,也就没事了,不过两人刚刚各自胜了一回,此时骑虎难下,又或者是破罐子破摔,只好接连应战。
连喝了三瓶,萧思寒站也站不稳,东倒西歪。又有人过来挑战,旁边的女生为萧思寒挡酒:“我来替他喝行吗?”挑战者借机嘲讽:“只要他好意思,我就同意。不过美女你喝一瓶,在下就奉陪两瓶。”
萧思寒当然不好意思,颤巍巍地站起来,朝女生挥手道:“不用,我自己喝,老子千杯不醉!”咕咚几声,一瓶啤酒又下肚。刚喝完,腹内有一股暖如温泉的东西喷涌欲出,萧思寒捂着嘴巴迅速跑到卫生间吐起来。刚才吃的菜顷刻化为秽物,他感觉胃快要从喉咙里出来,至少是已经翻了。上了个厕所,洗脸时又吐起来,过后洗了把脸,竟然神清气爽,好像一滴酒也没喝。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脑袋隐隐作痛,有一种被掏空了的感觉。他突然觉得快不认识自己了,对着镜子送了自己一个生硬的笑容,擦干了脸。他回到包厢,见陈良翰被围住,急忙解围:“当我们没人了吗?找我来喝!”众人又纷纷围过去,陈良翰终于得了解脱,摊在椅子上,苟延残喘。
萧思寒过高估计了自己的酒量,以为吐过就没事,一律来者不拒。更糟糕的是,他小觑了白酒的威力,把它等同啤酒。趁着萧思寒跟敌军鏖战之际,陈良翰赶紧跑下楼结账,顺便躲过他们的进攻。十分钟左右,陈良翰上楼一看,杯盘狼藉,死伤枕藉。不见了萧思寒,正在寻找,女生纷纷指着桌下,原来萧思寒坐在地上大吐起来。没被喝倒的几个男生见陈良翰进来,挥着酒瓶叫道:“怎么样,还喝不喝了啊?”陈良翰道:“都这样还喝什么喝啊。下次聚会就让你们几个喝!”他过去扶萧思寒,萧思寒身上一股酸腐的味道,女生们连忙夺门而出,男生们相互搀扶着下楼。出了大门,萧思寒突然清醒,挣开陈良翰的手,迷离着双眼说:“你干什么?我又没喝多。”接着摇摇晃晃,径直走向行道树,都不带拐弯的。回去的一路真的算精彩,有蹲在路边继续吐的,有引吭高歌的,有牵着女生手不放的,有胡言乱语的。萧思寒还算老实,除了说几句“我还能喝”之外,并没有惊人的举止。进了公寓门口,大家各自分散。萧思寒还在沉醉状态,陈良翰撒手不得,问他:“哥们,你住哪的?”萧思寒迷迷糊糊地回答:“我住安徽,我们是老乡啊,你忘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陈良翰无计可施,只好到他的身上搜手机,拨了大学同学一栏孙环宇的电话。孙环宇见到烂醉如泥的萧思寒,露出一幅视之如敝屣的表情,想装作不认识他。拽着他的袖口,一壁走一壁数落他:“不能喝装什么英雄,还要连累我。”到了宿舍,一把推他到床上,总算得了解脱。萧思寒突然蹦起来,刚才吐得肚子里什么也没留下,此刻饿得厉害,说想要吃东西,孙环宇是指望不上,寄希望于杨华。杨华倒是个老实人,应着出去买了。萧思寒坐在位子上,借着酒意鸣不平:“昨天看季羡林的《牛棚杂忆》,真的气死我了,文革时期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孙环宇立刻反驳:“你怎么知道黑暗,你又没经历过?”萧思寒听了孙环宇的逻辑,头更加的痛了,本来不欲争辩,这时趁着酒意正好发挥:“你也没经历过你妈和你爸那个,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你爸亲生的?”孙环宇大怒,指着萧思寒咆哮:“萧思寒,你说什么呢!少在这跟我装醉。”玩电脑的孔昭吓了一跳,停下鼠标,脸上浮现出一种云端里看厮杀的的快感,萧思寒没有理会,伏在桌子上。杨华回来了,带了两条面包。萧思寒以鲸吞的气势将一条面包塞入口中,面包刚到腹部,胃上一阵翻滚,又将面包送回到喉咙。萧思寒拔腿跑到盥洗处,呼呼一阵大吐,感觉胃都快要出来了,吐完蹲在地上,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连直起身来的力气都已没有,佝偻着腰,拖着脚步到床上,埋着头睡。肚子很饿,脑子很乱,萧思寒从没有这样醉过,他躺在床上,渴望赶快睡着,渴望能吃东西,渴望能痛得更真实。
萧思寒昏昏沉沉的睡了好几个小时,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还是没有吃东西的欲望,从公寓的另一侧,独自漫步。脑子里漫无边际,什么东西都懒得想,手中握着手机,却不知道给谁打电话。没想到公寓里面这么大,有简易的上课教室,有供人休息的长廊,有一个小的花园。晚上灯火昏暗,萧思寒慢慢地走着,遇见很多和自己一样的年轻人在穿梭,他才突然有了一种进入大学的感觉,异常的真实。这种感觉很奇妙,谈不上喜,不能说悲。萧思寒的心里无端地冒出来一句话:“命运如水,我随波逐流。”逛完一圈后,他到外面买吃的。公寓正门前有一条马路,一到晚上,马路两边被充分利用,各种小吃摊充塞其中,没有一处空地。萧思寒看来看去,没有自己想吃的,只好买了一碗水饺,带到宿舍吃。一口咬下去,异味刺鼻,他最讨厌吃芹菜的,剔了几个面皮出来吃,然后把汤喝得一干二净。想到明天要开始上课了,洗了个澡,早早地睡了。
明早起来,萧思寒变得精神抖擞,昨日喝醉的印象稀释到模糊,恍如隔世。第一节课,上的是社会学概论,讲台上站着一位杜鲁门似的老头子。一般来讲,获得学识的代价都是要牺牲头上的秀发的,老头子正是如此,脑门像一个大的灯泡,只有两侧稀疏的短发。老头子把它横梳过来,以作支援。老头子自我介绍:“同学们好,在下沈家文。”——期待台下反应,只有一片沉默——“不要误会,我跟沈从文并没有关系,他是文学界的,我是社会学界的,不过我素来景仰他。”这句话实在高明至极,看似撇清与沈从文的关系,但无形中把自己拔高到大师的位置,搞得好像双峰并峙一样。沈家文第一天估计无心上课,看到大一新生,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了,叫五十几个同学上台自我介绍。轮到萧思寒,他早在底下打好腹稿,词语幽默有文采,想着势必博得满堂喝彩。可到了台上,看着这么多双眼睛,紧张得语无伦次,刚才的腹稿有如向日葵见了黑夜,全都躲起来了,只留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台下。他介绍完名字、家乡和爱好后,再也想不出别的词,沉思了几秒钟,只得说:“其实我也素来景仰沈从文。”众座大笑,沈家文在一旁笑道:“我们的萧思寒模仿能力不错。”萧思寒分不清这笑是什么含义,惴惴不安地回到座位上,听到孙环宇小声说:“哗众取宠。”
萧思寒惊魂甫定,上去一位女生,一袭黑色衣服,端庄的稍显丰满的脸,不算太白的肤色,高鼻梁,深邃的眼睛占去了面部大片区域,时髦的刚及肩的头发。萧思寒感觉她陌生之中隐约着熟悉,心里想:“这个妹妹我曾见过。”但苦于没有贾宝玉的尊贵,可以说话比放屁还简单。林妹妹行为独特,到台上没有说话,在黑板前拿起粉笔,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台下惊呆了,哗然一片,萧思寒想这不是小龙女在世吗。小龙女转身回来,极具老师范的开口:“我觉得人生就是一个圆,开始和尽头是同一点,我们沿着它漫游。圆是最简单的图形,只是一条曲线,而简单就是完美;圆也是最复杂的图形,跟它有关的计算不计其数,复杂才显得有趣。而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就要像正方形,方方正正,有棱有角。”沈家文听得呆了,开始领掌,教室掌声欢呼。“大家好,我的名字叫颜梓言。”颜梓言返回到黑板,写上自己的名字。萧思寒始终在微笑,觉得颜梓言有一种独特的气质,笼罩在她的周围,是与唐诗怡完全不同的感觉,却令人如此着迷。
孙环宇突然凑过来问:“怎么样,颜梓言?”
萧思寒装作无知:“什么怎么样?”
孙环宇嗤笑:“别装了,你刚才看她的眼神,含情脉脉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萧思寒乱了方寸,顿时变作律师质问:“你无凭无据,不要乱说话。”
孙环宇在一旁激将:“不过你恐怕是没机会了,颜梓言是我们院新一届的院花,追她的人排着队呢。”
萧思寒没有理他,装作漫不经心。可之后他开始心神不宁,偷望颜梓言,内心波涛汹涌。颜梓言仿佛一块磁铁,紧紧地吸住萧思寒的目光。
后两节是方喻的中国社会思想史。方喻的普通话纯正得直逼中央电视台新闻主播,刚三十出头,已老得不成样子,看来搞思想的的确费人精力,折人寿命。方喻先解释了什么叫中国社会思想,把幻灯片上的定义读一遍:中国社会思想史就是研究历代中国人在社会生产和生活实践中所形成的关于社会生活秩序、社会问题、社会管理及社会模式的观点、构想和理论发生、发展的内在历史过程及其特点与规律的社会学分支学科。方喻读完之后,没有做任何解释,然后直接问大家:“这就是内涵,明白了吗?”底下估计没人在听,或者听她念了一遍,更加糊涂了,不知从何答起,一片寂静。方喻说:“好,既然这样,我们就请同学来说说他所知道的中国社会思想,简单给我们介绍一下。嗯,”手指顺着点名册往下滑,“萧思寒。”萧思寒本来对社会思想有自己的理解,听方喻这么一解释,一下子全蒙了,他花了巨大的勇气站起来,低着头,一言不发。大家估计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因此没有幸灾乐祸,头埋得比萧思寒更低,生怕自己被点到名。方喻没有生气,幽默地说:“萧思寒同学的行为已经给了答案,这就是庄子的社会思想,无为而治,任其自然,想不回答就不回答。”大家哄笑一堂,萧思寒生硬地笑了几下,趁着笑声赶忙坐下,生怕被颜梓言瞧见。
上了一整天的课,萧思寒像往常一样去晚自习。坐在位子上,他早没有了心思看书,心中脑中都是颜梓言,不能平静。他坐立难安,脚在地上来回地蹬着,相信自己对颜梓言是一见钟情,不知佳人对自己印象如何,也许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谈何印象。颜梓言太美了,是那种一见即醉的美,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第一次见唐诗怡的时候也没有。萧思寒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身上才情的细胞蠢蠢欲动,他伏在桌上,拿出纸笔,思虑良久,借郭沫若诗名一用,拼凑出《女神》一诗。
你是我心中的梵阿玲
拨出天籁的弦音
你是多情湘妃的眼泪
烙进我枯萎的心灵
重渡千劫,投身苦海
只为与你续前缘
情丝缱绻,辗转难眠
但求一睹红颜
我愿化作狂蜂,逐恋娇花如你
我宁沦为尘土,随你天涯飘零
写完后,萧思寒激动不已,觉得就算仙女看了此诗,也会感动的下凡,猎获颜梓言芳心自然不在话下。他一壁这样想着,一壁捧着诗得意地笑。他暗喜别人说恋爱中的人都是诗人,自己还没恋爱就先成了诗人,估计恋爱后要成为诗仙。他想像颜梓言看了诗后会激动地大喊:“我嫁给你了!”一时兴奋得身体不自觉地摇摆起来。可第二日他见了颜梓言,话也不敢多说一句,一见她心就止不住乱跳,哪里还敢送诗?因此只好安慰自己时机不够成熟,就此作罢。
明天上午后两节没有课,萧思寒正愁没事做,接到了陈良翰的电话,叫他到篮球场打球。萧思寒高中时就是三流业余篮球队的替补水平,如今快要半年没碰过球,岂不沦为替补的替补的水平。本欲拒绝,想想实在没事可干,转个弯去了篮球场。青春是个挥洒汗水的年纪,校篮球场上的人身影婆娑。初秋的天气依然闷热无比,场上的人全都赤膊上阵,很多人显露的身材与篮球难分彼此,却意气风发。萧思寒和陈良翰早已换场下来,两人坐在旁边的石阶上,注视场上的比赛。
陈良翰站起来,把水从头上浇下来,片刻半瓶的水便化成了地下的一滩水渍。“呼”,陈良翰表达豪爽的感觉。之后把剩下的半瓶水递给萧思寒,萧思寒咕咚咕咚地喝下去。陈良翰笑着说:“真不该叫你来,你的篮球基本和我小学是一个水平。”
萧思寒借着汗湿的衣服擦脸遮羞:“我好久没打了。其实我桌球打得最好,改天切磋切磋。”
陈良翰说:“可以啊。虽然我不喜欢和篮球打得不好的人做朋友,不过我觉得你这人挺真诚的,不做作,从那天你替我挡酒就看得出来。”
萧思寒不知道这句话是褒是贬,自己是该感谢还是辩解,一时无语,好容易想到话题:“对了,你是哪个院的?”
陈良翰道:“经管院,我爸非要叫我上的。”
萧思寒为终于找到聊下去的话题暗喜:“我认识一个女生也是你们院的,她学财务管理的。”
陈良翰道:“谁啊,我也是财管的啊。”
萧思寒道:“唐诗怡。”
陈良翰露出一幅白天撞鬼的惊恐表情:“你认识唐诗怡?”
萧思寒道:“认识啊,怎么了?”
陈良翰瞳孔放大:“她可是我们的班花,可惜太难接近了,她几乎不跟班里的男生说话。快,把她号码给我。”
萧思寒在心里笑,唐诗怡有什么难接近的,她人这么好,陈良翰也不是什么坏人,给了他号码,嘱咐道:“千万别说是我给的就行了。”
陈良翰如获至宝,笑道:“这还用你说,我怎么会出卖兄弟呢。对了,你有没有女朋友啊,我给你介绍。”
萧思寒没想到陈良翰当自己兄弟,心上一阵温泉淌过,推心置腹地对他说:“没有。不过,”他觉得陈良翰是可以深交的朋友,于是敞开心扉,“我喜欢上我们班里的一个女孩子。”
陈良翰道:“追了没有?”
萧思寒道:“不急,等等看。”萧思寒惊叹于陈良翰的恋爱节奏,想如果让他知道自己长这么大从来没谈过恋爱,他还不得下巴脱臼。
陈大哲人总是妙语连珠:“等?爱情这玩意可不像公交车,它只能追不能等。”
萧思寒如闻警钟,躬身向大哲学家请教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可怎么个追法,还请不吝赐教。”
陈良翰得意非凡:“赐教不敢当。你谈过恋爱没有?”
“没有。”萧思寒觉得自己处浊世十几载仍不被染实属不易,简直有必要为自己立个贞节牌坊。
“什么?没谈过恋爱!”陈良翰抱头疾呼,“真不可思议。”他觉得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谬,仿佛张纪中宣称要代言剃须刀广告,美国宣布要世界和平。
萧思寒的热情被冷水浇灭,细声道:“真的没有。”
陈良翰道:“那好吧,我来教你,追女孩的诀窍就一个字:骗。就是要倾尽你的所学去骗她,反正又不犯法。女孩子头脑很简单的,特别是好看的女孩子。我有过丰富经验的。”陈良翰不敢说自己的经验只是丰富没有成功过。见萧思寒听得愕然,他又道:“不过像你这种级别,只能用天缠神功了。”
萧思寒更加愕然了:“什么功?”
陈良翰道:“哎,天缠神功就是死缠烂打的意思,就是要脸皮厚,懂了没?”他发完议论,开始联系实际,“对了,你对她表白了吗?”
萧思寒道:“我才刚认识她,怎么好意思。”
陈良翰喝道:“你怎么这么娘们,还不好意思!跟你说,等你跟她熟了,估计都毕业了。”
萧思寒闻言,感觉情势迫在眉睫,眼前情敌如林,立即拿出自己昨晚写的《女神》,说:“我写了首诗,准备送给她。”
“什么诗?拿来我看看。”陈良翰接过诗,低头阅读。
少顷,陈良翰抬头道:“萧思寒,虽然我不懂诗,但我知道诗讲究含蓄委婉。你这首诗太过直白了,简直是在说我爱你嘛,不行,绝对不行!女生绝对看不上。”
萧思寒见自己呕心沥血之作被贬得体无完肤,痛心疾首,低头不语。
陈良翰安慰他道:“不过你不要灰心,以后机会有的是。你们在一个班,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萧思寒觉得月亮还挂在天上,不免凄凉地说:“哪有那么容易。她是我们新一届的院花,追她的人排队都能到月球了。”
“所以你要拿出自己的特色,不能和别人一样。”陈良翰的恋爱理论知识丰富得惊人,尽管没有什么实际运用的结果,“现在的年轻人能写诗的已经不多了,写诗是一个办法。但是要坚持下来,不停地写,慢慢感动她。还有就是要为自己创造机会,不能等。”
萧思寒仿佛瞧见了曙光,追着问:“怎么样创造机会呢?”
陈良翰举起证来:“先跟你说一下我的手段。我高中时在路上看见一个美如天仙的女生,我就冲上去跟她说‘同学,我跟自己发过誓,如果第三次遇见你一定问你要号码’,其实我从未见过她。怎么样,高明吧?所以你可以找借口请她吃饭,比如,我帮你想一个,嗯,你可以找她借东西,后来还给她的时候用请客来表达谢意。”
萧思寒将信将疑:“这······这个也太生硬了吧,意图太明显了。”
陈良翰似乎早料到萧思寒的顾虑,道:“你有所不知。女孩子都渴望被人追求,不管她喜不喜欢这个人。笨点的女孩子不会发现你的意图,聪明的女孩子知道你的意图也会假装同意。”
萧思寒被陈良翰的观点折服,疑惑点从被追求者身上转向追求者:“可是这样会不会显得我们特傻?”
陈良翰被萧思寒的天真打败,不耐烦道:“你想的太多了,你这样怎么可能追到女孩子呢。追女孩子就是要死皮赖脸,就要当我们自己是傻子。知道吗?”
萧思寒似傻子般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陈良翰总结性地收场:“好了,你先把我今天教你的这些理论消化掉,再运用到实践中,后面有不懂的随时问我。”
萧思寒来到稷大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他觉得短短几天以来,特别是认识陈良翰以后,自己的心境蓦地开放了,思想受到了极大的洗礼,仿佛一个被打通任督二脉的武者。他好像预见到自己的似锦前程,颜梓言必定会追到手,心里高兴地笑着。
几天的课下来,萧思寒终于明白高中老师和大学老师上课的区别,高中老师是对着教科书和资料朗读,大学老师则高端的多,用科技服务教育,对着幻灯片朗读。有的老师还叫同学们一起朗读,让人怀念起那段悠然的小学时光。班级里人心涣散,高中时上课不敢做的事现在正在各个角落上演。萧思寒对社会学的课程实在是没有兴趣,上课的时候一本接一本的看自己借来的课外书,或者偷偷望着颜梓言绰约的背影。
不过在萧思寒眼中,有几位老师还是挺有意思的。教英语的王文茵上课必浓妆艳抹,掩饰了她的真实年龄,同学们最喜欢在一起猜她的年龄,可惜无人敢去求证。她被大家称作是百科全书式的教师。王文茵上英语课讲不到三句英语,便开始旁征博引高谈阔论,天南海北毫无联系的东西竟能被她扯在一起。譬如她能从一个简单的blacksmith说到中国汉字的起源,许慎的《说文解字》,举例分析《红楼梦》中谐音字的用法,再到古希腊众神传说,《圣经》的历史,西方各种节日的由来,无所不通,堪称学界奇葩。萧思寒上了几节课,英语快忘得差不多了,不过感觉自己快要变成鸿儒。
王文茵的英文教学并无什么高明之处,领大家读单词,抽人上黑板默写单词,与高中无异。一次她兴致高涨,不顾暴露自己年龄之危险:“我十年前,大约像你们这样大的时候,我学的是中文,后来研究生转到了英语,其实我对中文的喜爱远胜于英语。”这句话信息量巨大,不光暴露了她的年龄,还暴露了她上课几乎不讲英语的原因。她继续说:“不过,中英文都学习了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同时领略东西方的文化瑰宝。”眼神变得骄傲起来,“这种快乐不是你们凡人能够领会的。”接着为证明自己学贯中西,王文茵在黑板上写上泰戈尔《飞鸟集》中的句子:“You smiled and talked to me of nothing and I felt that for this I had been waiting long”.她说:“这句话广为人知,但其中并没有多么优美的英文单词,我看了中国的一些翻译,基本是直译,还是没有诗的味道。这句诗我有自己的翻译。”又转身在黑板上写:江山烙在颦笑里面,为此我已等待千年。她写完之后被自己的才华打动,声情并茂道:“看,这就是诗了。张爱玲说‘翻译是世界之窗,我们的玻璃窗很脏。’现在我终于把它擦干净了。”萧思寒反而觉得她的翻译很做作,他试着自己翻译:你微笑不语,我生命之极。
文化学的曾元庆长得很有喜感,单独看他的脸你真以为是一面圆形的镜子。他性情豪爽,思想激进,愤世嫉俗,言论精辟。逢他上课,萧思寒精神抖擞,连颜梓言也懒得看了。他觉得曾元庆的性情和思想和自己严密吻合地接轨。曾元庆曾经盛情地对学生说:“如果一个大学教师站在讲坛上不能自由的阐述自己的思想,还不如去讨饭。”学生们正在感动,他又说:“可是我的思想你们不能到外边随便乱说,否则我可就丢了饭碗了。”曾元庆上课像是在演讲,激情四射,手舞足蹈。时而眉开眼笑,时而怒目圆睁,时而深情款款,时而不怒而威。慷慨陈词,痛斥时弊。萧思寒觉得曾元庆才是真正的大学教授,多几位这样的教师,中国大学才能脱胎换骨,焕然一新。
曾元庆的课件不是教科书上文字的电子版,他的内容全是摘抄别人的文章,偶尔穿插一下自己的小观点。一次他拿着易中天教授的《中国男人与女人》上课,中间随便改动了几处,特地声明这文章是自己年轻时所写。这的确是聪明之举,即便有聪明的学生看过易中天的文章也无妨,因为自己的这篇与之并不完全一样。曾元庆高估了这群学生的智力,他们被文章深刻的思想和幽默的文风征服,并不怀疑这文章出自何人,对曾元庆景仰得一塌糊涂,上课像是在开人代会,充满了掌声。
萧思寒把班里老师的趣事讲给唐诗怡听后,唐诗怡走在他前面畅快的笑。丰城植物园里万物生机勃勃,可是从某些角度看,这里的很多地方像极了稷大。
萧思寒穿了绿色的森马短袖衫,傍晚的阳光也不算厉害,可他走起路来还是浑身冒汗。唐诗怡穿上了萧思寒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她时的绿色连衣裙,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道。萧思寒快两个星期没见诗怡了,诗怡的脸好像更瘦了,脖颈也变得更细了,加上她举止娴静优雅,比萧思寒印象中更加漂亮了。
“大学生活怎么样?”唐诗怡轻轻地走着。
“这个,怎么说呢”萧思寒道,“跟高中当然不同,反正能适应,毕竟我们来才不到一个月嘛。”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能适应这种生活,”唐诗怡静静地看着远方,“我喜欢一个人安静地看书,听音乐,受不了嘈杂的生活。当我搬进宿舍,这些姐妹们虽然性格各异,生活习惯也不同,可她们真的很可爱。我过的很开心。”
萧思寒没想到诗怡能跟他说这些肺腑之言,感动地说:“你开心就好。”想到诗怡已经将舍友称作姐妹,自己跟孙环宇他们根本没有共同语言,女生相处真是和谐。
“你们专业女生……漂亮吗?”
“你不是应该问男生的嘛?”萧思寒笑道。
“我干嘛要问男生。”唐诗怡羞赧地转过脸去。
“美女当然是有的,”萧思寒想到颜梓言,“不过跟我没什么关系。”
“你不可以追吗!”
萧思寒也想问自己这句话,可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说:“我对她们没有感觉。”问唐诗怡:“那你们班有帅哥吗?”
“呃—”唐诗怡停顿了一下,像在思索着什么,等会脸上笑靥如花,“有!”诗怡倒退着往前走,风把她的裙摆吹向一边,“我相信他们的内心都很英俊。”
“哈哈。”萧思寒陪着她笑。他朝诗怡看去,他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睛是那么的深邃澄澈,令人怦然心动。想来,萧思寒还真没有盯着唐诗怡看的机会,两人单独出来走路还是第一次。
18路公车卷着漫天的灰尘停下了,萧思寒和唐诗怡上了车,空无一人,车很旧。唐诗怡坐在窗户旁边,突然问:“你毕业后打算干嘛?”
萧思寒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诗怡会问这个问题,他也没想过自己以后干什么,说:“毕业好像太遥远了吧,我还没想好。”
“我觉得你很适合写东西。”
“是吗。”萧思寒敷衍般的回应,不知道听这句话是该高兴还是忧伤,诗怡不知道在夸自己有才华还是讽刺自己无所事事,没有想那么多,把这个问题丢回去:“你呢,你想干什么?”
“我啊,”唐诗怡陷入对未来的憧憬中,嘴角微微上扬,“我想当一名老师。”
这么些天来,他们渐渐地熟悉了这座城市。就像彼此熟悉对方一样。
唐诗怡上大学以来,没有觉得什么不适应,因为她把高中的生活带到大学,每日上课,自习,总是一个人。高中的漂亮女生身边总围绕着几个至少是普通的女生,她们真的觉得那个漂亮女生是自己值得炫耀的朋友,或许唯一的私心在于,她们想借此多笼络帅哥男生的目光流连;大学的漂亮女生则是被刻意孤立的群体,女生们现在都会脂粉敷面,心里不愿相信其他人比自己漂亮,假如真比自己漂亮,站在她旁边会夺了自己的风采,没有必要。所以,高中的漂亮女生通常是人缘最好的,大学的漂亮女生总是形影单调,除非是找到男朋友。诗怡最近正在读仓央嘉措的书,火车上萧思寒推荐的,她又立刻爱上了仓央嘉措。可是她读着读着,书页间竟会浮现出萧思寒的面容,她逼着自己铲除他的印象,却直冲进自己的眼睛里。整本书读下来,她几乎忘记了仓央嘉措,觉得这书是萧思寒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