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年2:乡间的美人水英
书看多了,人就傻了。
这是娭毑说水英的话。
“哼!”水英听了只会把大辫子一甩,扭过身子去,水光潋滟的大眼睛翻起来白她娭毑一眼。就这么一扭,也俏丽无比。我心里羡慕得很,就觉得水英反对娭毑是对的。
我们是初中同班。即使在穷乡僻壤,荒村破校,村野蛮夫们也懂得美貌的价值。水英的美貌,才读初一的一班小孩子说不出来怎么好,却也懂得她的与众不同。
真正的美貌根本无需额外的打扮。就算是同样穿着破衣烂衫,水英走在人群里,就是会发光。远远地看见一群小孩过来,大人们的眼光总是要先落在她的身上。
在我心里,水英就是文言小说里面写的那种佳人。现在的我回想起来,终于找到一句比较合适的话来形容她,就是“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一颦一笑,无不风流。” 而那时的我,只会在她的目光流转的时候呆呆地,张大了嘴巴看着她。
我几乎是狂喜地发现,美人水英和我有一个相同的爱好,就是看小说。在那个物质和文化都相对匮乏的年代,只要是上面印刷了字的书籍,我都会找来细细看,反复看。如果是情节曲折精彩的小说,那简直是太棒了,我们可以为此高兴上一两个星期。最重要的是,水英喜欢和我在一起。当其他人热切的目光投过来时,我俨然觉得自己也变美了。
可是水英的娭毑不喜欢我们看书。“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可是懋生太公说的话。太公说的话还会有错啊?他可是秀才诶!”
懋生太公是我们村子里年纪最长,辈分最高,学问最大的人了。听说他是最后一批的秀才。我们小时候不知道什么是秀才,后来我好不容易在文言小说里面找到了,大概就是非常有学问的人。于是我觉得娭毑说的话也很有道理。
我的爷爷和我讲过懋生太公年轻时候的风光。他是秀才,是有身份的人,可以骑马,高头大马,经常和邻村的几个秀才一起,快马扬鞭驰骋在赣南的山乡“马路”上,马蹄声哒哒响起在乡间。“马路”这个词,是我们从小就学会说的,只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马奔驰在马路上。而我爷爷那一辈经常看到,因为懋生太公他们经常骑马下赣州。
我爷爷告诉我们要像懋生太公那样好好读书。“读书人什么都懂。”因为懋生太公读了很多书,“懂得天下事”,所以在“解放前一两年”,他把他家的田全部卖掉了,为此被老太公惩罚跪在祠堂里几天,还挨了鞭子。
但是后来,解放后划分成份,原来田亩最多的他家几乎没田了,只划分到“中农”。而我们家,因为自家太公没读过书,不懂得政治形势,因为勤劳苦干建起来的五栋青砖大瓦房全部被没收了,几辈人积攒起来的田地也被分掉了,最令人绝望的是划分了“地主”成份,从此后代子弟无法翻身。
村民们用艰难惨淡的人生验证了懋生太公的智慧,对于他所说的话是从不怀疑的。我的爷爷和水英的娭毑尤其如此。
所以当娭毑听到懋生太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又听到他说“书看多了容易出问题”,便极力反对水英看书。每次看到她在读书,便指使她去做各种事情。水英的小小抵抗完全没有用,每次都只能从我身边怏怏不乐地走开。
娭毑认为,水英长得那么好,如果干活好,将来一定能够嫁入好人家。在老人家看来,女孩子嫁入才是头等重要的大事,至于读书,那是男孩的事情。
我们小学的同学,有很多人未能读完小学就走了。能够考上初中的学生,已经是从各个乡村小学里选拔出来的优秀学生了。但是,女孩子少,而且一边上学一边减少。到了初三毕业,能够考上高中的,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了。
水英的美貌给她带来怎样的名声和好处,我们那时是不会懂的。我只记得我走在她的身边,看到各色人的眼神,望着她的时候都是灼灼的,闪烁着我们还不理解的光芒。
当我考上高中时,水英已经从初中离开一年了。她那么喜欢读书,可最终还是没读完初中。小小的她无法反抗,正如同我那些陆陆续续离开学校的女同学们一样。她们早早地回归了家庭,扛起了家务事和农活。尤其当她们有兄弟的时候,中途辍学几乎是必然的。
不是父母太偏心。当生活艰难到必须有人要牺牲,才能保全另外一个时,被保全的那个通常是男孩,回家接过重担的是女孩,这是在当时当地最为明智的选择。
水英有个弟弟,所以她回家是早就有思想准备的事情。
学校里少了一道阳光,我们的学习压力也大了起来。由于我的家庭的开明,我们姐妹们都坚持在上学,而这一点,时常成为村人们的笑料,“哪里有把赔钱货全部送去读书的道理?”
上高中的时候,我听说水英嫁人了,嫁到了唐江镇上。那时的唐江镇尚未没落,是赣南的经济重镇。能够嫁到街上,是农村女子令人艳羡的归宿。我很是为她欣喜,心里觉着,那样的美人要是日日消磨在农田里,未免暴殄天物了。
一晃多年过去,我早已离开家乡,不听闻家乡人物的消息很久了。
就在去年过年时,我回了老家,年关到了,去唐江镇上买点年货。人潮拥挤,我正在人流中缓步跟进,忽然听见有一把沙哑的女声喊我的小名。
我抬头四顾,也许是近视眼的原因,好久也没认出是谁。就在这时,伸过来一只有力的手,拖着我出了人群。原来是水英。
我诧异极了:“你怎么一眼把我给认出来的?”
她原本波光流转的大眼睛周围满是深重的皱纹,然而就算是翻白眼,也还是那么俏丽:“你看你这张脸,有多少变化啊,怎的就会认不出来?”
我们就站在街边叙旧。水英嫁到镇上后,起初是过了几年好日子。后来经济萧条,糖厂倒闭了,她男人也没了稳定收入,生活便拮据起来。生活一旦艰难,柔情蜜意注定是要最先消失的。她生了几个孩子,夫妻俩靠着在唐江镇上做点小本生意,慢慢也好转了。
但是她的美貌一去不复返了。这就是生活的代价。
没多久她的手机响起,有人找她谈生意了。她一再交代我过年后去她家玩,然后匆匆离去。
她的背影夹杂在人流中,一下子就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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