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印记 - 她
重伤住院可真不是滋味，原来从来没有尝过。除了每天忍着全身的剧痛下地活动之外，几乎都是在床上躺着、闲着没事儿干。我不敢躺平熟睡，怕再次梦到自己下地狱，无法跟珍惜的人在一起。我只能强睁着眼睛，恨不得用胶带把眼皮粘上不让它们闭上。可是我又想睡，因为我想再次梦到他们，多看他们一眼，多听他们一句。
爸爸在的时候，一开始我们到处搬家，没怎么消停过。后来不搬家了，大概是那个时候他认识了那个后来杀害他的那个人。但是他又开始经常不回家。于是我拼命地练拳，在学校跟同学打架，专打那些欺负别人的人，也从来没闲着。
再后来，那个杀害爸爸的人把我带到他那里。把我丢在那个动物园，让我独自面对里面那些没上锁的狼虫虎豹。然后又单独教我怎么保护自己，怎么要人的命，还亲手给我刻下了那个印记。我相信他，信任他，甚至依赖他。那几年他让我过得很充实。即使一切都是骗我的，也很充实，从不像现在这么闲，这么空虚。
当我入院后一第次醒来的时候，大家那种关切把我弄蒙了。我当时还故作清醒地跟大家打趣几句。但是他们走之后我才发现，这个包袱怎么这么大？大到让我无法背负。为什么这些人被我骗了甚至被我伤害了，最后却这样对我？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善良？那我是个善良的人么？我值得这些善良的人不计前嫌地对我好么？
车奇浩和罗组长他们每周都会来看我。罗组长有时还会给我带他老婆做的饭。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于是我也开始在电视上学做菜。
他们不在的时候我只能看电视给自己解闷，好让自己不会睡着做噩梦。有时我又会看那些看不懂的爱情电视剧，好让自己快快入睡多看他们一眼。那个刘娜比的演员是不是整容了？长得跟我怎么那么像？那个朴宰彦有什么好让她那么着迷？看不懂。
这一切好像很虚幻，但是有人对我好，这种感觉真好。
又过了一个月，医生终于批准我出院了。在出院之前，医生告诉了我一件事，应该是他们没告诉我的一件。刺中我腰部那一刀伤口很深，虽然已经愈合不再流血，但是在剧烈运动和阴天下雨时仍然会给我带来疼痛。那个人还是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一个挥之不去、伴随我一生的印记。我没有告诉大家，自己独自出院，想静一静。
高警官给我的那个信封外面写了一个地址。我找到了这个地址，是一间公寓。一看就是车奇浩弄的，离他家那么近。161130，果然是这个密码。他们已经把我的东西都放了进去，跟原来的地方不同的是，练功的沙袋没有了，墙上多了个电视。柜子里还有一张照片，是我和爸爸穿制服的合成照片。
在饭桌上，放着一把钥匙——一把哈雷戴维森的钥匙，上面有我熟悉的痕迹。他们居然把它找回来了。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找回这车子呢？难道不想让我忘记那个人么？
这摩托车是那个人送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其实我当时并不喜欢，哪有送女孩子哈雷机车的。这个老东西恐怕是在男人堆里呆太久了。而更重要的是，我当时对过生日这种事情完全没有想法，一心想着复仇。
我坐在饭桌旁，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个纸条，上面是一个公墓的编号，想必是全弼道的。真没想到他就那么离开我了，那么突然，突然到我都没想明白那一晚是为什么，突然到他说过的很多都没兑现。
“嗯，看到这个你们会开心的。” 我看着那张合成照片，心想是时候去看看爸爸妈妈了，我还有很多疑惑想要问他们。
“爸爸、妈妈，一切都结束了。我本以为可以直接来找你们，但是我还是活了下来。是身边这些珍惜我的人让我活下来的。为了你们，为了他们，我一定会幸福。可是什么是幸福？我该从哪里开始呢？” 我看着爸爸妈妈的墓碑叨念着。正看着出神，突然一个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我来到了墓地的管理处，买了一个骨灰坛。
“跟着尹东讯长大的尹智友已经死了，我让她来陪你们了。从今天开始，我要做回宋智友去追寻幸福。” 我把骨灰坛、那盏灯和那串钥匙放进墓室，继续跟爸爸妈妈说着……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就像个没头的苍蝇，完全没了头绪。原来的住处是那个人帮我安排好的，虽然简单，但是我需要的东西都有，现在我要全靠自己了。生活的琐琐碎碎没有让我厌倦，我反倒喜欢这种感觉。每个月按时交各种各样的费用，每周去超市购物，等等等等。这一切鸡毛蒜皮重复，枯燥，但是是那么美好，让人留恋。这就是生活，正常人的生活。我最终没有变成怪物，真好。
我每天按着时间表去健身房给各个年龄段的同学上课。在他们眼里我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教他们动作的时候我会想起爸爸跟我一起练拳。当亲身示范的时候，那条伤口开始疼痛，耳边会偶尔响起那个沙哑的声音：“你受伤了？疼么？” 怎么可能不疼？看来想忘记那个人是不太可能了。
健身房上课的时间排得并不满，我索性又报名参加了大学的预科班。毕竟当年高三就退学了，现在除了打架什么都不会，希望上学能让自己更充实一点。
这样鸡毛蒜皮地过日子一直到了四月三号那天。这天是个周日，我拿着自己做的第一道菜敲开了车奇浩的家门。
“来啦。坐坐坐。” 车奇浩奇很热情，把我让进了屋里。
他的屋子已经不是上次那么乱。墙上的情报板已经撤去，换成了一个照片墙。扩大的那张警队的照片挂在正中间，旁边环绕着很多跟警队同仁的合影。既有跟爸爸的合影，也有跟全弼道的。
“请尝尝。” 我拿出了保温饭盒，递到他面前。
车奇浩看着我，露出了跟那个人拿到我的洋甘菊茶时一样的笑容。他打开饭盒，问都没问就吃了一大口。紧接着他顿了一下，面露难色，把那一大口咽了下去，就好像我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这做的是什么啊？” 他停了好久才说出话来。
“腌海虹、扇贝，罗大哥说你喜欢这个配烧酒。” 看来我做的是不怎么好吃，我自己都没敢试。
“智友啊，谢谢你。这可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到一个晚辈做的菜，知足了……” 车奇浩笑了，然后给我斟满了烧酒。
我们就这样坐着，两个肝脏不完整的人也不管第二天会不会难受，就着难吃的酒肴，喝了一肚子烧酒。
这老头一开腔就停不下来，从我的爸爸聊到了我的妈妈，告诉我他们有多么恩爱，多么让人羡慕，还有我刚出生的时候多么地胖。可我一直想问他们在医院里没告诉我的另一件事，肯定跟那个人有关系。但是他只是一直说其他的，不给我机会。
“后天是清明节了，去看看他们吧。” 最后快走的时候，他嘱咐道。
清明节，是祭奠已故亲人的日子。我再次来到了爸爸妈妈长眠的地方。却发现墓碑刚刚被人整理过，正前面放着一个小香炉，里面插着一根燃尽的烟头，烟味儿还没有散尽……
看到这烟头，闻到那烟味，又想起了那辆机车，我愣住了，然后开始眼冒金星，看不清东西，脚下像踩了棉花，感觉天旋地转。无数个莫名的念头一起涌向我的大脑，还有我的胃。
这感觉就像是那晚在高架桥下面，我所有的内脏都在往上涌，想要从我的嘴里逃出来。那道伤口也再次疼了起来。我跌倒在爸爸妈妈的墓前，吐了一地，然后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女士，请节哀，保重身体要紧。这样他们在天上才能放心啊。”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声音把我叫醒。是墓地的工作人员，墓碑已经被清理干净。我向他点了点头，他看到我没事就离开了。
车奇浩他们瞒着我的肯定是这件事。他们当天肯定没看到他的尸体。所以他们想用那个摩托车提示我，但是却不敢亲口跟我说，还跟我说让我自己去发现。直接告诉我跟我自己发现能有什么区别？
刚想到这里，我看清了那个烟头。是大卫杜夫，爸爸最爱的品牌，会不会是车奇浩刚来过？崔武镇是我亲手杀死的，我的刀绝不会失手。我亲眼看着他断气，不可能是他。
我再次看向那个香炉，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有个电话号码。好奇心的驱使，我拨通了那个电话。电话那边传来了一种带着杂音的呼吸声，但是并不说话。
“喂，请问你是哪位？” 我先开腔。
“我……嘟……嘟……嘟……” 电话挂断了。
那呼吸的频率，那嗓音，都很熟悉。真地是你么？你的命可真硬！你这样告诉我你没死是什么意思？想让我再去杀你一次？好啊，你不是说我得回到你身边么？那我来了。你等着我！我来了！
我快步走出墓地，从尾箱拿出那根警棍揣在怀里，跨上机车，戴好头盔，发动引擎。机车起动，朝着那个放着爸爸牌位的地方开去，他只可能在那里。
天王山的路还是那么崎岖，机车只能开到半山腰，剩下的路要徒步。走了一半，那个伤口又开始向我投诉。忍一会吧，一会找制造你那个人投诉去。又走了一个小时，总算是到了。
大师还是在门口不知疲倦地劳作。冬天扫雪，春天就整理围墙。殿门口坐着另外一个人，满头的头发已经花白。是那个人，尽管他不再衣着光鲜，已经满头花白，而且比原来清瘦了很多。但是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是那个人。
“你是想让我再杀你一次么？！” 我一边说一边快步上前，把手探向怀里，攥住那根警棍，然后站在他面前，狞视着他。我想抽出警棍就这么砸下去，但是不知为何，攥住警棍的手却不听控制，一直没有动弹。
他不做声，脸上露出了笑容，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笑容。这个笑容跟上次在庙里差不多，但是眼神更加从容，更加坚定。
“还是你想再骗我一次？！” 我再次质问道。那只手还是不听控制，甚至开始发抖，却无法发动攻击。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还是不说话。
“说真话也好再骗我一次也好你说句话啊！” 他的沉默最终使我乱了阵脚，居然想起来这句话。
他依旧是不做声，然后慢慢解开了衣襟，露出了心口，就像五年前在体育馆里。而那个东川的印记，已经被割得无法辨认。
他看着我，依然保持着那个笑容。而我看到在他的喉结旁边，就是我十八岁的时候用手轻轻拂过的地方，多了一个深深的伤疤。我在他的身上也留下了一个挥之不去、伴随一生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