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野趣
陈小林
在我生活的湘北地带,80年代,农村是穷的,物质是缺乏的,虽然每户家里大都有了一碗白米饭,要说孩子的零食是没有钱买的,如几分钱一粒的糖果,一毛钱一杯的瓜子……但农村还是有着广大的野外植物的果实可供免费食用。乡村的日子总是廉价地溜过去了,不知什么时候,谁也没有留意到桑葚树什么时候开的花,但是在春夏的五月,你会发现村前屋后的那几棵桑葚树上挂满了一个个青色的小疙瘩,有点像毛毛虫,青的涩,红的润。过了几天,干农活的你在走回家来的时候,你竟然发现红的疙瘩渐渐变丰满了,像一道弯弯的红眉,有的颜色由红变深变黑了,你忍不住摘一个放在嘴里甜丝丝的,有的酸中带甜。在我们小孩没有钱买零食的那些日子里,这下我们这些猴儿可找到了解馋的路子。一个个就地取材不吃得打饱嗝不会放手,每个人的嘴巴黑漆漆的,好像涂了又黑又红的混合墨水一样。一树的桑葚吃得差不多了,嘴巴一抹我们一哄而散。再过几天我们又会卷土重来,因为农村的孩子都知道,桑葚过几天又会自行成熟一批的。
在秋风渐起的时候,走过村头的老屋,看到一株枣树上挂满了小小的密密的枣子,椭圆形的青枣,过个十天半月,枣子有大拇指般大小了,像一个个青色的小橄榄球,骨碌碌的。这时候的枣子有些甜味,初熟的涩味消褪,枣树的主人一般看得紧,但是看着得不到的东西最让人惦记了。哪天主人出门不在家,我们这些猴子似的孩儿便手执一个长竿。“啪啪啪”地往树上打,“咚咚咚”青枣纷纷往下跳,好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大家你一个含在嘴里,我一把的攥进裤袋里。有一次,枣树主人破天荒地请小孩们吃枣,大家有的打,有的在地下捡,一伙小孩吃得津津有味,母亲路过这里,看见不论男孩女孩捡得正欢,十岁的我姐站在旁边站立不动,就是不弯腰去捡,母亲寻思这孩子今天有点怪啊!平时馋得不得了的人怎么这样客气?细细一问,原来上三年级的她那天偷拿了家里的两个鸡蛋,准备在小卖店换点零食吃,想不到被眼光犀利的母亲识破了,回家后好一顿臭骂,从那以后,姐姐再也不敢拿家里的一根针线了。
秋高气爽的季节,我们村后那条河成了孩子们辗转相告的好去处。为啥?因为菱角成熟了。在一群绿荫荫的菱角藤下面,青菱角,红菱角,一簇簇地藏着,拿在手中一看,的确像两个牛角一样,剥开来就是白晰的果肉,味甜汁美。要是菱角老了,随手是剥不动的,那就只能带回家烧开水煮一煮,再用刀切开来吃,粉粉的味道也不错。一旦知道哪里的菱角熟了,我们女孩几个一约,拿着一个自家的大木盆,洗澡用的,再把四处寻觅借来一个大轮胎套在一起,人就坐在木盆上摘,因为我们那儿是平原船只稀少,只能因陋就简地想办法了。菱角也分家种的和野外的,家种的是有人投放了菱角种,一般结又大又结实的红色菱角,野生的属于大家都可吃可拿的,摘一个半天也能积到满满一个小脸盆的青色菱角。有时候没船没轮胎怎么办?嘴馋的我们不管大小就在河的岸边摘,摘不到就卷上裤角下水摘。我清楚地记得,七八岁那年,我和比我小一岁的伙伴玲玲,小霞去摘菱角,那是一个长满野生菱角的地方,水草茂盛浮萍遍地,枝繁叶茂的菱角藤铺天盖地,我们摘了一会儿,玲玲说不舒服,一看腿上也没啥东西,估计是被蚂蟥(水蛭)咬了,可是腿上光溜溜地的啥也没有,大伙跑回家去找大人,玲玲妈赶紧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这才解开了谜团。原来,玲玲走进了齐腰深的水中,一只蚂蟥钻进了她的内裤,附在撒尿的地方吸了很多血,硬扯出来的蚂蟥吃得圆滚滚的,像一个鼓鼓的圆球,玲玲流了很多血,把我们都吓傻了,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敢下水到那片最茂盛的菱角藤里去了。
到了十一月了,湘北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只是下午偶尔还有一丝阳光照在村头的田野上。早已收割过的稻田全然没了往日的生机,到处都是一片泥土的颜色。这个时候人们已经加上了毛衣,但是我们这帮猴子们毫不怕冷——因为我们要去“踩荠米”了,荸荠是荠米的学名,我们乡下一直叫它荠米。这个荠米是人们秋后播种的,两三个月大概就可以收获了,荠米的叶子长长的,细细的,从青色到黄色一直到腐乱在田里,主人在田的前方挖荠米,湿润松软的泥巴里碰到硬硬的一坨,用手一摸,一个两个的硬疙瘩,糊满了泥巴,不用看也知道就是荠米,把它身上的泥巴洗净一看,就是一个黑里透红的荠米,像一个喜人的红元宝一样,这个荠米吃起来汁甜味鲜,又消食降火,还可以炒肉煲汤。主人在前面挖起一竹篮一竹篮的荠米,土被高高的翻起一道土波浪,剩下的轮到我们这些猴儿大显身手了。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荠米挖一遍是挖不绝的,再精明厉害的种田人也不能做到。我们每个人挽起裤腿,管它冷不冷,双脚在田里乱踩一气各显神通,有时会被泥巴糊住,有时会被零碎的瓦片割伤脚,有时一踩就是一个圆坨坨,哈哈,好大的一个漏网之鱼!旁边的小伙伴看了心生羡慕,只有更加细心地去寻找下一片淤泥。一个下午两三个小时下来,厉害的小鬼能踩到一大碗的荠米呢!其实,当时的荠米也就一块五,两块钱一斤的样子,但那时家里买盐的钱都是从老母鸡下的蛋里换出来的,谁的父母会拿钱来买荠米吃?那些洗净之后红艳艳脆生生的红元宝一样的荠米是卖给镇上的城里人的,当然在踩荠米的寻觅过程中,我们体会了劳动就能换来收获的甜头。你看,只要你有耐心,像玩耍一样的踩,像寻宝一样的去发现,你总会踩到一个个硬梆梆的泥元宝——荠米。冬日的夕阳余晖下,七八个孩子在农田里上窜下跳,时而欣喜地大叫,时而懊恼地叹息,吃着自己辛苦踩来的劳动果实,土地啊,就是这样结结实实地给农村的孩子们上了最好的一课。
冬天,漫长的冬天,又湿又冷的冬天总也不肯过去。田野里一片荒芜,北风呼呼地刮着,对不能自由奔跑的农村孩子来说,寒冷的冬天真不好过,幸好还有一个寒假。农田里的活计都干完了,这个时候已经快要过年了。按农村的惯例要做粑粑了。有的地方叫糍粑,我们那里是用籼米和糯米混合一起做的,所以叫粑粑。在冗长而又没啥新鲜蔬菜的冬天,粑粑就是我们冬日的主食了。主妇们用油煎得香喷喷的,再加些红糖拌着吃!好味道!或用猪油青菜一起煮着吃也是香滑爽口。做粑粑已经成了每年一度的盛事,一般是几家人合在一起搭伙做。因为做粑粑 用的大铁锅,大木棒,一个几百斤重的象三角形大鼎的搅拌容器(大理石材质)都得统一去借。主人家把柴火烧得又大又旺,烧个多半天的功夫,放在蒸笼里的正方形米块终于熟了,这时,师傅把它们搬到三角形的大鼎里,七八个年轻人用七八根一人高的粗大木棒使劲地搅拌,大家一起用力地喊着口号用力,直到每个人额头冒汗,大鼎里的米块完全溶化成了糯软的一大团,大人们把它放在擦过油的木板上,全村男女老少责无旁贷地来帮忙。有经验的大人把它揉成一个滚圆的长条,再一团一团地撕下来,后面的大人小孩接着捏成一个圆圆的手掌大的粑粑,粑粑冷却之后就凝固成型了。这个时候的我们可快活了,大人们做粑粑,我们却是捏了一个米团子做些小动物,比如一个丑丑的小鸭子,一个胖乎乎的小猪,一个不堪入目的小兔子……捏好后放在火边烤一下,等烧得焦黄焦黄的时候,吃起来的味道得意极了。有的人还发明了新花样,在小鸭子的肚子里包上一些条形的榨菜,一些香辣的豆腐乳,那味道可就引得大人也要羡慕了。今天这家做粑粑,明天那家做,后天又有另一家做,一个村子来来回回地做,总要十天半月的吧?!寒风凛冽的冬天虽然讨厌,幸好有了做粑粑这样的盛事,我们孩子的快乐才没有减少。冬天一般人家一天做两顿饭,闲的日子里,有柴的人家烧上一堆柴火,不管烟熏火燎的,七邻八舍都凑上来了一团,有的主妇在纳鞋底,有的男人在搓草绳,有的在谈古论今,讲的是《说唐》里三板斧镇敌人的程咬金,或是《三国演义》里孔明先生赤壁大战借东风……女孩儿们在绣鞋垫,自己设计一个迎春花开的样式,有的在织一个厚厚的围巾……我们这些猴儿们就在姐姐们的旁边窜来窜去,听一会故事,学着织一个象模象样的手套。这些在我真是永不褪色的欢乐记忆,虽然那时的日子确实很清苦。
听母亲说,二十年过去了,现在农村不做粑粑了,嫌太繁琐,要吃拿米去换去买,专门有人家来做这个销售,孩子也不踩荠米了,也没人摘菱角了,要吃去买就好,村人们大多出外打工,经济是宽裕了不少。村里的孩子少了很多,仅有的几个都去了城里父母身边借读,我真替他们遗憾啊!那不是少了许多妙不可言的乐处?怎样待人处世说话,怎样端茶倒水待客,怎样大家合作做一场粑粑,怎样给父母打下手帮忙,怎样在劳动中体味收获,也许那时我们都是在这些游戏一样的生活里就学会了吧?!
我那充满野趣的童年岁月呀,真叫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