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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梦碎

2022-06-24  本文已影响0人  云水歌

如果把这座山比成一个站立的人,那条仿佛在云端里的公路,就是从眉毛那里穿过。

当年开凿这条简易公路的时候,我从这里走过,看着密密的莽林里那些蚁群般的筑路山民,我想到了楚国先民的“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从山上往绝壁的下面望去,头晕目眩,心惊胆战。但那蓊蔚洇润的林木藤草,秀丽宁静的一带清流,令人心驰神往。

它,就是我的“桃花源”!

我一直没有去过那里,好几次路过,只是远远地望着它,就像看着一幅美丽的田园牧歌似的风景画。

盛夏里的一个阴沉溽热的日子,我终于向它走去。

苍天俨然在生闷气,脸色阴沉沉的,零零碎碎的小雨点如同鸟儿掉下来的毳毛。终于,乌云有泰山压顶之势,苍天狂吼一声,打了个炸雷,大雨仿佛早就准备好了,怒气冲冲地向地面扑来,顷刻之间,天地之间神清气爽。

从山顶上的柏油路下来,一马平川展现在眼前,仿佛是虔诚的朝拜,我从坑坑洼洼的毁损的泥路上,向那一片青翠掩映的村落走去。

还没进入这个自然形成的村落,路上遇到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他穿得怪模怪样,衣服是毁了色的旧式军装,裤子是城里时髦女士穿的刻意撕破一块布的牛仔裤,邋遢又怪异,如果他的眼神锋芒毕露、锐利刁钻,我会把他当成一个天马行空、不修边幅的伟大的艺术家。

他和我迎面而来,他的上眼皮耷拉下来,向外微侧着脸,神色卑微又胆怯,可和我擦身而过的时候,一大一小的二只眼睛微闭,乜斜着打量我;我眼睛的余光也注意着他;我俩朝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我,那窥探的眼神让人感到心慌。要么他把我当成衣冠楚楚的骗子,要么我把他当成杀人越货的蟊贼。本来我很想和他搭讪寒暄,嘘寒问暖,如果彼此感觉好,还可以随便聊聊天;可是我俩彼此都怀着不友好的猜疑,都想尽快地拉大距离。

离村落不远了,我心里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它太萧条太荒凉,静悄悄地,除了鸟语和虫鸣,剩下的就是死一般地沉寂。一路弯弯曲曲地走过去,我观察着两边的房屋和菜地,每一个庭院,每一间房屋都是空荡荡、阴森森的,青蔓爬上苔藓斑斑的石阶。

站在一个高大的门前,大门两边一边一个大半人高的石狮子,曾经鲜红的门联已经被风雨洗刷得破烂发白,字迹也模糊不清。野草从石缝里长出来,覆盖了石块的平面,覆盖了整个台阶;翻过高高的门槛,青藤沿着门沿向上攀爬,参差不齐地悬挂在门上面的横木上。

进了大门,是一个较大的庭院,中间是一块铺满鹅卵石和大块光平石条的场地,有靠南边的墙下有花圃和观赏鱼池;四围是二层楼的房间,依稀能看出当年这雕梁画栋新颖别致,做工精细,现在却岌岌可危,摇摇欲坠。胡乱扔下的犁耙、锄头和铁锹、镰刀,还有石臼、竹篮和簸箕、蓑笠,横七竖八地散落或堆积在墙边。屋里屋外的阴暗处,蜘蛛们撒下重叠的大网;最里面房间的窗户只剩下木框,一条翠绿的长蔓轻轻地攀援进来。       

庭院的一角,有几株梅花树,更可奇的是,居然有一棵扁桃树,枝头还挂着几颗早就成熟、正在枯缩的扁桃。

它完好地保留着我的记忆。每个仲夏时节,我们这一带土生土长的桃子特别多,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到处都有桃树,带着原始的、野性的本来面目生长;桃子有好几种,毛桃,光桃,大白桃,五月桃,和扁桃;我小时候爱吃扁桃,常常去偷摘,穿的是短袖“海军衫”,扎进短裤的松紧带里,偷摘的桃子就从颈脖子衣上口往里面放,毛绒绒的桃子都贴着肚皮,痒得难受。也不知道有多久了,我再也没有看到过月饼一样的扁桃。

触景生情,我微笑的眼里噙着热泪。

出门有一棵老树,树冠造型端庄又优雅,仁慈地为下面的空场地遮风挡雨。场中间有一个大石磨盘,当年的夏夜,该有多少大人在这里聊天乘凉,小孩在磨盘上摸爬滚打。树阴外靠近陇亩有一口井,上面是一架没有绳索的辘轳,水井呈六角形,青石块铺面,被苔藓和地衣紧紧地拥抱,抹去了曾经印过苍苔的屐齿。

这就是令我魂萦梦绕的 “桃花源”吗?是挂在我心中、让我想投身其中的那一幅优美的画图吗?       

我不由得心生疑虑,“世外桃源”真的是那么美好吗?

我想到陶渊明和徐霞客。陶渊明曾入仕为官,却一贫如洗;徐霞客腰缠万贯,是一介草民。在徐霞客的游记里,陶渊明的“桃花源”随处可见,只是他行色匆匆,忙着赶路,远远一瞥,寥寥数语。徐霞客是行动者,用双脚丈量万水千山;陶渊明是思考者,用笔触构筑精神殿堂;徐霞客是真实的,陶渊明却是虚拟的。

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说:“烤山薯这东西,本来就像中国谚语里的男女私情,’偷得着不如偷不着’,香味比滋味好;你闻到的时候,觉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过尔尔。”现实里的美好和想象中的美好,和这个比喻极其相似,甚至有过之无不及;想象中优美的人物和风物,在现实中很可能让你非常失望。

一位朋友曾经对我说,他很久以前独自在异地他乡,举目无亲,一位热情大方的姑娘给了他许多帮助,令他倍感亲切。离别以后,再也没有相逢,他常常想起她,觉得她非常漂亮。斗转星移,她在他的记忆中,越来越艳丽得光彩照人;“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仿佛是白居易看着她写出来的。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看见她当年的照片,却大失所望,他怀疑她的美貌,都是他在想象中,添油加醋虚构出来的。

也许我第一眼看到这里的时候,它并不像“世外桃源”那样完美,正如法国风景画家杜普雷说的:“画中景物的美,不是真正存在的美,而是你在景物中看到的美。”我“看见”的这个美丽的地方,是在无数次的回忆中,用我认知的美,为它精心梳妆打扮,它只存在于我的心目中。难怪人们都说: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离这里不远,有一处口口相传的“风水宝地”:“前朱砂,后莲花,左弯弓,右琵琶”,明朝的一个亲王被安葬在此;通往陵墓的道路二边,竖着二条大石碑,上面刻了二行字:“文官到此下轿,武官到此下马”。几百年过去了,那陵墓被盗过无数次,墓穴成为一个空荡阴暗的石窟;外面芳草萋萋,泉水呜咽,阴森凄凉,荒无人迹。

也许我晚来了,迷人的“小桥流水人家”,被竹树藤蔓和野草苔藓吞噬,只留下一片狼藉的遗骸。人类遗留的㾗迹,仿佛大自然的伤疤,假如人类真的灭绝了,大自然会在我们觉得很漫长的岁月里,清除所有的印记;这“漫长的岁月”, 在大自然那里,仅仅是一个瞬间。

灰蒙蒙的天空下,阴郁凋敝的村落散发着颓靡惆怅,压抑得我几乎失去了自主呼吸,淡淡的哀伤和深深的失望,从心灵深处向外漫溢,我急匆匆地逃离了它。

站在高山上宽阔的柏油路边,回头俯身,朝它做最后诀别似的凝望,凝望那四围群山中的一片青翠的原野,还是那么动人心魄的秀丽!透过飘飘洒洒的纤尘似的微雨,恍惚间,隐约听见从天际的那一边,传来了幻影般的鸡鸣和犬吠。        

我来寻梦,寻找心灵的家园;然而,梦,已经破成了碎片,只能默默地洒泪凭吊。

2022年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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