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谁是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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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瑶,不好了!淘淘又咬了山竹!我真的无语了。”扎着高马尾的张琪突然跑到办公室门口,喘着粗气,满脸通红,语气中带着慌张和无奈。
清瑶正坐在电脑前,打印下周的食谱。
清瑶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这才刚安宁几天,又来!
“被咬的地方什么情况?”清瑶深呼了一口气,迅速起身问张琪。
“很红,牙印明显。”张琪回答。
“那就冰敷缓解一下疼痛。”清瑶说。
“好,我现在去拿冰袋。”张琪话音刚落,就消失在门口,奔跑的声音渐渐远去。
紧接着,清瑶顾不上正在打印的食谱,直接冲出办公室,跑上二楼橡树班的教室。
一进教室,清瑶看见保育员安秀正抱着抽泣的山竹。
淘淘脸上带着些许愧疚的神情,安静地坐在安秀身边的椅子上。
清瑶走近山竹,蹲下来,柔声对山竹说道:“山竹,你还好吗?疼不疼?”
山竹一边抽泣着,一边说:“疼。”
“哪里疼?清瑶看一下可以吗?”清瑶轻轻摸了摸山竹的背问道。
“嗯。”山竹点头,用手指着左侧肩背部。
清瑶站起身,轻轻把山竹的圆领T恤的领口往下扯一点点,一个泛红且带着明显牙齿印的咬痕出现在眼前。
清瑶皱起眉,继续抚摸着山竹的背,说道:“张琪去拿冰袋了,待会帮你敷一下就没那么疼了啊。”
山竹点了点头,情绪渐渐平复。
过了一会,张琪气手里拿着一个冰袋,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二话没说,从旁边桌子上的纸盒里抽了一张纸巾包住冰袋,再轻轻拉下山竹衣服的领口,把冰袋放在红色的咬痕上,让安秀用手扶住。
“刚才发生了什么?”清瑶站起身问张琪。
“刚才你离开教室后,看着快五点钟了,而且只剩下四个孩子的家长还没来接,安秀就先去厕所搞卫生了,我陪着他们四个玩轻黏土。中途,山竹抢了淘淘用黏土做的‘甜甜圈’,淘淘正准备抢回去,山竹突然起身离开了座位,淘淘立即起身去追。我担心淘淘会咬山竹,也跟着起身想去阻止他们。结果,淘淘追到山竹就给咬了。真的太快了!完全来不及阻止。”张琪一口气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清瑶。
清瑶的心跳又加速蹦起来,心想: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该怎么向山竹的父母解释呢!他们能接受吗?越想心里越没底。
然而,更令清瑶害怕和痛苦的是,一段她不愿再回首的往事,悄然在脑海重播起来。
两年前,清瑶刚入行一年,在另一个托育园工作,也是带2-3岁的班级。
当时班里的一个男孩咬了另一个男孩数次,被咬男孩的家长在班级群里大闹,指责清瑶她们这些老师工作疏忽大意,要求园所必须负起责任,辞退老师,并开除那个咬人的男孩。
否则,他们就要投诉园所,并退费退学。
当时的园长立即找到清瑶她们班的三个老师开会。
园长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批评和指责老师们的工作不到位,责任心不够强。
接着她倾吐了自己心中的压力和为难,说园所经营不易,她不希望园所被投诉,孩子退费退学。
听到这些,清瑶顿时觉得委屈和失落。
她当初进入这个行业,是因为自己很喜欢孩子,希望能帮助和陪伴孩子们健康成长。
所以,在她心目中的教育,一直是以孩子为中心,把孩子的成长放在第一位。
所以,她不认同园长把家长和园所的生存放在第一位。
后来,清瑶主动离职了。
她不想在与自己观念迥异的园所工作,同时也想避开不理解老师和无法真正解决问题的家长。另外,她渴望逃离每一天如履薄冰地带班。
而今,类似的局面再次摆在清瑶面前。
此时,一句话忽然飘过清瑶的脑海:你逃不掉的。
清瑶深呼一口气,对张琪说道:“你跟淘淘沟通解释一下,让他向山竹道歉。我去给双方家长打电话。”
“好!”张琪回应道。
五点四十分,除了淘淘和山竹,其他孩子都回家了。
山竹的父母先到达园所。清瑶带他们进教室看山竹的情况。
山竹爸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皱起的眉头快成疙瘩了。
山竹妈则一脸的心疼,从安秀怀里抱过山竹,一个劲地抚摸着山竹的头。
“山竹爸妈,对不起!发生的这样的事我们深感抱歉!”清瑶诚恳地道完歉后,把事情的经过告知了二位。
山竹妈抬头看了清瑶一眼,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继续抚摸着山竹的头。
山竹爸按捺不住了,在教室里来回踱步,终于大声开口说道:“都第几次了!你们老师是干什么吃的!三个大人连几个孩子都看不住!”
此刻,清瑶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一条粗大的麻绳狠狠抽了一下。
随后,淘淘妈急匆匆地赶来,清瑶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
淘淘妈二话不说走到淘淘面前,淘淘不安地伸手想要妈妈抱。
淘淘妈不但没抱他,还咬牙切齿地用力拍打淘淘的手,淘淘立即大哭。
清瑶见状,赶紧上前制止淘淘妈,然后蹲下来抱住淘淘,转头对淘淘妈说:“我们已经让他向山竹道歉了。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需要我们大人的帮助而已。”
淘淘妈转身,向山竹爸妈鞠躬,说道:“山竹爸妈,实在对不起,淘淘这孩子太淘气了,我回去一定会好好教育他,请你们多多包容。”
山竹爸来回踱了几步,停下,满脸涨红,摆摆手:“不好意思,我包容不了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们每次都道歉,而山竹继续被咬,真的,我不是圣人,我无法原谅!除非,淘淘退学,否则,这个地方山竹没法待了。我会找你们园长的。”山竹爸说完,走到山竹妈身边,低声说了句:“走,我们回家。”
下班了,天色已黑,城市的各类灯光如百花齐放,绚烂缤纷。
可这一切,似乎与清瑶无关。
此刻,清瑶正骑着电动车回家。
但她没觉得是自己在骑电动车,她感觉更像是电动车驮着自己这个疲惫不堪的身躯,在骑行道上悄无声息地穿梭。
即使身体已经足够疲惫,大脑却依然不肯停下来休息。
她的脑海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山竹退学了,那我就可以暂时解脱了,再也不用天天防贼似的,防着淘淘咬他,可以正常、安心地带班。不过,这样的话,园长很可能会怪罪我们老师。毕竟新冠疫情发生以来,园所生存越发艰难,她肯定是不希望有人退费退学的。
紧接着,另一个想法也生成了:“如果山竹没退学,那我和张琪她们岂不是又要继续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唉!”
刹那间,清瑶的心中响起一句粤语歌:“途人谁能明白我……”
将近八点,清瑶到家了,丈夫杨跃正从厨房里端菜出来。
“快洗手,准备开饭啦!”杨跃说。
清瑶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到沙发前,把背包放下,一副蔫蔫的样子,朝洗手间走去。
两人坐下来吃饭,清瑶一点胃口都没有,吃一口,停两口,面对桌上摆着自己最喜欢的红烧鱼,竟然也无动于衷。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杨跃看了一眼清瑶,似乎觉得不对劲。
“唉!”清瑶放下筷子,“我想辞职。”
“啊?为什么?”杨跃停下正准备夹菜的手,放下筷子,双眼注视着清瑶,“发生什么事了?”
清瑶有气无力地把淘淘咬人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嗯,能理解你的处境,确实难为你们老师了!孩子还那么小,他要咬人确实是防不胜防,你们也不可能天天只盯着他一个人,还有其他十几个孩子要照看。换做任何人,都很难做。家长怎么说?”
“山竹爸很气愤,指责我们老师没用,他受不了山竹被咬这么多次,希望淘淘退学。唉!其实他们的心情我们多少也是能理解的,看着山竹被咬,我们做老师的也心疼啊。可是,淘淘这个行为习惯入园前就养成了,现在要调整过来是需要一段时间的,我们老师也在做各种努力尽力去避免了,可这种事,总是防不胜防的呀!”清瑶从餐桌上拿来自己的水杯,打开盖子,喝了一口水。
吞下水后,她接着说道:“平时我们老师无论做得多好,多为孩子尽心尽力,也无论孩子多么喜欢我们,取得多么大的进步,一旦发生‘事故’,我感觉在家长心里,老师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会被瞬间归零。其实,当老师也是高危职业啊!就像一个平时再好的医生,一旦出事,在患者心里,他就会被全盘否定一样。而且,估计园长知道这事后,肯定少不了狠狠批我们一顿。”
“这样对你们老师确实不公平。不过,你放心,你们曾经的用心付出不会付诸东流的,孩子的成长和进步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掩盖的。”杨跃看着清瑶的眼睛说道。
“嗯,你知道吗,上周五,山竹妈来接山竹放学时,很高兴地跟我分享,说山竹自从上学后,在家的表现进步了好多,原本都要追着喂饭,帮他穿脱衣服的。现在,竟然能独立吃饭,而且愿意自己学着穿衣服了。对于山竹的变化,她很惊喜,她觉得省心了很多,也很欣慰。她那时一个劲地感谢我们的用心。结果,现在呢,发生这样的事,山竹爸一句话就把我们老师全盘否定了!你说,我们做老师的能不心寒吗?”
“嗯,确实。算了,你想辞就辞了吧!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你。再说,你的工资那么低,咱也不差那点钱,随便找份工作都比那强多了,还不用这么受罪。你看你,白天不仅要照顾好孩子,下了班已经很疲惫了,还要面对家长的各种事。你们这纯粹就是一个人干两份活嘛。人家公司里上班的,只要白天处理好工作,下了班基本上都可以安心休息了。而你们,完成了白天的工作后,还要向另一个群体交代,确实不容易啊!”
“是啊。不过,对我来说,这份工作倒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苦,虽然工资很低,但因为这是我自己喜欢的事,所以身体方面的劳累对我来说都可以克服,不算什么。而且每次看见孩子们的进步和成长,我都很欣慰,心里都有满满的成就感和价值感。所以,其实跟孩子本身有关的难题,我都不怕,都能克服和解决。只是每次遇到家长的不理解、不配合、不接纳,我都很无奈。”
清瑶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很多时候,孩子都挺给力,就是家长在拖后腿。现在有些家长,以各种理由推脱,不去学习养育孩子相关的知识。然而关键时刻,却又不相信和接纳老师的想法或建议,搞得老师心烦意乱,无法把心力都专注在孩子身上。”
第二天清晨,清瑶站在门口迎接孩子们的到来,心情甚是复杂。
她很想辞职,逃离让她心寒的人,避免再次遭遇同类的事。
可她又舍不得朝夕相处的孩子们,她早已和他们像一家人一样,似乎无法说离开就离开。
就在这时,清瑶班里的蕾蕾来了。
蕾蕾是个两岁半的女孩,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剪着可爱的“锅盖头”,她是三个月前入园的。
她刚来那几周,每天早上妈妈送来后,都大哭大喊着不愿跟清瑶回教室,喊着要妈妈。
现在,她悠然自信地跟妈妈道别,然后微笑着走到清瑶身边,自然而然地牵起清瑶的手,悄悄告诉清瑶她今天带了山楂饼来,想在下午茶的时间跟同学们分享。
而清瑶,每次都忍不住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外加“头式挠痒痒”——清瑶用头顶对着蕾蕾的肚子左右摇晃。
蕾蕾每次都被“挠”得放声大笑,那笑声,几乎方圆500米的人都能听见。
清瑶也跟着笑起来,笑得跟孩子一样,纯真烂漫。
等到蕾蕾被安秀带着去放书包后,清瑶回到门口,继续等待下一个小朋友的到来。
清瑶这才发现,刚才跟蕾蕾的玩耍互动,完全让她忘记了心中的烦恼。
清瑶暗自感慨道:要是一辈子都能像孩子那样简单地活着,多好!孩子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上一秒还哭得伤心欲绝,下一秒就可以笑得没心没肺。
上午十点,清瑶带着孩子们在教室的地板上围坐成一个圈,进入团讨时间。
不出清瑶所料,山竹果然没来上学。
临近团讨结束时,清瑶试着问孩子们:“如果有一天,清瑶不在这里了,你们会想我吗?”
“会啊!”蕾蕾大声回答。
“为什么不在这里了?清瑶要去哪里?”将近三岁的豆豆问道。
“因为一些原因,清瑶可能没办法待在这里。”清瑶回答。
“没办法?那我们帮你一起想办法呀!我爸爸说,没办法的时候,想办法就好了。”豆豆睁大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清瑶,说话的样子像个小大人。
“哦,对哦!”清瑶对豆豆点点头,心中泛起一阵暖意。“好啦,我们现在去喝水,喝完水一起去楼下玩。”
清瑶起身,把坐垫放回原位,看着孩子们奔去喝水的背影,突然一阵哽咽:跟他们相亲相爱了两年,如果要离开,我怎么开得了口跟他们说再见?
“喝完水的小朋友请到张琪这里拉小火车,我们准备出发啦!”张琪站在门口对孩子们说道。
清瑶坐在饮水壶旁边接了一杯水,正喝着,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
“清瑶,你怎么了?你很难过吗?”路过的蕾蕾停在清瑶面前问道,抬着可爱的“锅盖头”,用怜惜的眼神看着清瑶的脸。
“嗯,刚才有点难过,现在好点了。”清瑶连忙抹了抹眼睛,笑着说道。
蕾蕾二话没说,走向旁边的桌子,从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转身回到清瑶面前,抬起手,用纸巾帮清瑶擦了擦眼睛,然后把纸巾丢到旁边的垃圾桶里,再走到清瑶的侧边,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清瑶的后背,满眼关爱地看着清瑶的脸。
“谢谢你,蕾蕾。”清瑶感受着蕾蕾的一举一动,终于忍不住,眼泪扑簌簌顺着脸颊往下掉。
蕾蕾赶紧转身,再次跑去拿纸巾。
午休时间,轮到安秀值班。
清瑶像往常一样,在办公室用手机处理完与家长的日常沟通事宜后,拎起装着自己的垫子和被子的布袋,走向睡房,准备午休。
她轻手轻脚地来到睡房,生怕吵到孩子们。她放眼扫视了一遍,发现大部分孩子都睡着了,只有蕾蕾还睁着眼,用手指玩弄着自己的头发。
就在这时,豆豆翻了个身,踢掉了被子。
她连忙放下布袋,悄悄走到豆豆床边,帮他盖好被子。
随后,清瑶回到布袋旁边,从布袋里取出垫子和枕头,把垫子铺在孩子的矮床旁,再把手机调到静音模式,躺下来,盖好被子,闭上双眼。
过了大概五分钟,清瑶忽然想起豆豆特别喜欢穿的一件带有维尼熊图案的长裤。
这件裤子由于束腰的橡皮筋松了,豆豆跑起来时,裤子经常往下掉,他总是不得不停下来拉裤子。
清瑶每次让他换一件裤子穿,他又不愿意,就是喜欢穿着它。
清瑶记得豆豆上午穿的是别的裤子,她猜测书包里很有可能放着维尼熊裤子作备用。
清瑶悄无声息地起身,看了一眼孩子们,然后离开了睡房,来到教室。她径直走到豆豆的柜子前,打开柜子,拿出豆豆的书包,拉开拉链,伸手进去翻找维尼熊裤子的身影。
果然,找到了!她拿出维尼熊裤子,拉好书包的拉链,再把书包放回柜子里,关上柜门。
因为大家都在午休,清瑶几乎是踩着无声的“猫步”走到办公室的。
办公室里没人,有点暗,她打开了白炽灯,办公室顿时亮起来。
她走到自己的办公位,从办公桌底下的教具材料箱里找出了一根针、一捆线、一把小剪刀、一捆红白相间的橡皮筋和一个长条形的金属夹子。
她在办公椅上坐下,开始帮豆豆换裤子的橡皮筋。
她在家曾经帮自己和丈夫换过裤子的橡皮筋,这个手艺是她从妈妈那里学来的。
她右手握着小剪刀,左手拿起维尼熊的裤子,找到橡皮筋的出入口后,她用小剪刀先挑断出入口的缝线。
很快,出入口露出橡皮筋的身影。
清瑶剪断旧的橡皮筋,然后把它抽出来。
接下来,她用长条形的金属夹子夹住新橡皮筋的一端,随后把金属夹子往橡皮筋出入口塞,一直往里塞,直到夹子从另一个出入口露出来。
她拉出夹子,然后拎起裤子,调好裤腰的大小,把橡皮筋的一端用针线缝到另一端上,再把多余的橡皮筋剪掉,最后整理好已经在裤腰里面的橡皮筋,大功告成。
清瑶用双手提起豆豆的裤子,看了又看,脑海里浮现豆豆再次穿起这件裤子的画面——豆豆安心地奔跑玩耍,再也不用担心裤子往下掉。清瑶欣慰地笑了。
傍晚,孩子们都回家了,大部分老师也都下班离园了。
清瑶叫上张琪,去园长的办公室开会,探讨关于淘淘咬山竹的事。
清瑶走进办公室,忐忑不安地关上门。
她在园长李畅的对面坐下。接着,她的心跳开始加速,眉头开始锁紧,因为她猜测,之前在上个园所发生过的那一幕可能会重演。
李畅先让清瑶把整个事件的过程介绍了一遍。
李畅听完后,停顿了几秒,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而就在这几秒钟里,清瑶的心率已经蹦到她自己都能清晰地听到心跳声了。
因为她猜测,接下来,李畅可能会开始责怪她和张琪。
李畅双手合十拖着下巴,平静地对清瑶她们说:“我们待会去山竹家家访吧,我一会打电话问下山竹妈是否方便。”
清瑶愣住了。
她原以为李畅会劈头盖脸地痛骂她们一顿,责怪她们工作的疏忽,让园所背负巨大的压力和风险——名誉受损,影响后续招生,退还学费等。
“哦。”过了一会,清瑶才回应。
“你怎么了?”李畅看到清瑶发愣,疑惑地问道。
“哦,没事。”清瑶摇了摇头。
“行,那我先打电话。”李畅立即给山竹妈打了电话,约好了七点半过去家访。“我现在点外卖,吃完饭我们就出发。”
清瑶和张琪点了点头。
在等外卖的时间里,李畅起初拿着手机划拉着,好像在忙着处理什么事情。
坐在对面的清瑶,不经意间看向李畅,发现李畅满头看似乌黑的头发中,夹杂着些许白发。再往下仔细看,李畅白皙的脸庞和额头上,都散布着时间的痕迹——皱纹和雀斑。
她第一次这么仔细且这么近距离观察李畅,李畅今年四十岁,是两个孩子的妈妈,这个园所是她在十年前创办的。
过了几分钟,李畅放下手机,对清瑶和张琪说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听到这句话,清瑶和张琪瞬间破防,眼睛都湿润了。
李畅看到后,连忙起身,分别拥抱了清瑶和张琪。
结果,两人都忍不住抽泣起来。
清瑶一边抽泣,一边说道:“这段时间,张琪、安秀和我,三个人带班时都快成‘神经病’了,精神高度紧绷。因为淘淘总在我们注意或没注意到的时候咬别人。所以,我们盯淘淘盯得很紧,上个月我们阻止了六七次,但有些时候是防不胜防,因为还有其他孩子要照看,不可能时时刻刻只盯着他。这段日子,我们天天都互相打气,把彼此观察到的关于淘淘的进步分享给彼此,以此鼓励彼此,也多次调整我们三人的分工和配合模式。”清瑶从办公桌上抽了两张纸巾,一张递给张琪,一张给自己擦眼泪。
张琪接过纸巾,接着清瑶的话说道:“是啊,最近终于有些起色了,淘淘从上两个月,每周咬人三四次的频次,到这个月,已经降到了两周一次。而且上周我发现山竹抢了他的教具后,他没有咬人,而是用语言去表达他的想法了,只是当时山竹并没有把教具还给他。我们一点点坚持着协助淘淘去调整,看到了淘淘一点点在进步。平时团讨,也经常跟大家分享社交礼仪和规则。结果,昨天又咬了,山竹爸受不了了。唉!我真的不希望功亏一篑。但我也能理解山竹爸妈的心情。”
“嗯,听到你们的努力和用心,我很感恩。我替孩子们谢谢你们的付出。十年前,我刚创办这个园所时,每次遇到像你们班这次遇到的这类事件,心里都特别忐忑和担忧。当时经验不足,自信心也不足,总担心孩子出事,担心被家长投诉,退学退费什么的。后来,随着经验日渐丰富,自信心日益提高,加上我对园所教育理念和管理原则的不断调整和完善,再面对任何意外时,我就很清楚自己要怎么做了。其实,有不少园所,为了生存,把家长放在第一位,孩子第二位,老师第三位。最初我也这么做,但后来我发现,这完全是本末倒置。当你一切都为了家长满意时,孩子的成长和老师的感受就会被放到一边,结果孩子无法得到更好的帮助,师资不稳定,流动性大,以致园所的声誉不断下降,招生越发困难,生存越发不易,不知不觉进入了恶性循环。”
清瑶听到李畅竟然跟她们聊这些,除了惊讶,还有庆幸和欣慰。
庆幸这个园所的理念跟她的一致,而不像她上一份工作所在的园所,无论是园里的宣传海报,还是面试时,都说一切以孩子为中心。
结果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以家长为中心。
欣慰的是,清瑶并不孤独,李畅也曾经经历和体会过她此时的担忧、害怕和无奈,更重要的是,李畅理解她们的出发点和用心良苦。
吃完晚饭后,清瑶和张琪分别骑着电动车,清瑶载着李畅,在城市中明亮的夜色里穿梭,不久来到了山竹家。开门的是山竹和山竹妈,山竹看到清瑶和张琪来了,顿时瞪大了双眼,喜出望外,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山竹,晚上好呀!有没有想清瑶呀?清瑶想你了哦!”清瑶微笑着蹲下来问山竹。
山竹可能对于清瑶她们的到来有些意外,所以他只是一个劲地笑着,没说什么。
随后他拉起清瑶的手,来到他的玩具区,拿起一辆红色跑车模型对着清瑶晃了晃,放在地上玩了起来。
山竹妈热情地招待着李畅她们,给她们泡茶。
山竹爸见了她们,面无表情地打了个招呼,让大家随便坐,之后就没怎么吭声了。
清瑶小声跟山竹说:“清瑶有些事情需要跟你的爸爸妈妈沟通,你先自己玩会,好吗?”
山竹一边推着跑车模型,一边点头。
清瑶她们来到沙发前坐下,山竹爸和山竹妈坐在对面的木椅子上。
李畅首先开口说道:“我们今天来,主要是想就淘淘咬山竹的事,交流一下彼此的想法。”
坐在李畅斜对面的山竹爸抢先开口,语气坚定:“我的想法那天跟她们说了,我受不了山竹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咬,要么淘淘退学,要么山竹走人,就这么简单。”
李畅向山竹爸点了点头,然后转头对山竹爸旁边的山竹妈说:“山竹妈,你的想法呢?”
山竹妈看了几秒钟茶几上的茶杯,说道:“我主要是心疼山竹,他还那么小。不过,他进班后,进步了许多,又一直很喜欢跟淘淘玩,所以我心里很矛盾,不知道是该人为地把他俩分开,还是继续顺其自然地让他们在一起。”
“嗯,好的,我了解了,谢谢你们的坦诚!首先,我能理解山竹被咬后你们的心情。我自己的儿子,上幼儿园那会,被他同学咬过,还曾被另一个同学推倒,脑门上摔了个大包,当时我也很心疼。”李畅端起茶几上冒着热气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把杯子放回茶几,继续说道:“3岁以下孩子的天性,更接近于动物。再加上他们的语言发展还不成熟,更多的时候是靠本能行事。所以,他们经常会直接用动作去表达想法。而我们成年人所拥有的理性和自律,是后天慢慢发展出来的。”
“哦,怪不得孩子们相处,经常会打架、推搡、咬人。”山竹妈恍然大悟般说道。
“是的,这是每个人成长必经的阶段。像淘淘咬人这样的行为,若要消除,一方面需要成人正确引导他的社交行为,另外要继续帮助他发展语言,双管齐下,而这必然需要一定的时间。”李畅说完,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水。
清瑶看了看山竹爸,发现他依然面无表情。
再看看山竹妈,她抿着嘴,盯着自己的杯子,连连点头。
“你们知道吗?现在,我们成年人身上依然还有我们老祖先留下的行为模式——打或者逃。”李畅接着说道。
“啊?什么意思?”山竹妈问。
“就像面对淘淘咬山竹这件事,有的人会选择去面对去克服,有的人则选择逃避。其实这是我们人类面对困难时的正常反应。”李畅看着山竹妈解释道。
“哦,这样啊。”山竹妈点着头说道。
“不过呢,我们来对比一下,看看孩子的反应。你看,山竹虽然被淘淘咬了几次,每次都哭得很伤心,估计都是很疼的。但是,他每一次都没有逃避和退缩,第二天依然开开心心地去上学,依然很乐意跟淘淘一起玩。他不会像我们成年人那样,遇到困难了,就想逃避。对孩子来说,这是他们成长所需,‘成长’这个目标,不允许他们逃避,否则他们未来可能无法在社会上站稳脚跟。他们就算逃过了这一次,那小学呢,中学呢,大学呢,以后出社会了呢?他们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既然是逃避不了的事,那作为我们大人,为什么不把这事当做一个契机,去引导山竹学习正确的社交行为和自我保护呢?”李畅仔细分析道。
清瑶点了点头,想起昨天自己遇到这件事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辞职,想逃离,真是惭愧,自己还不如山竹这些孩子们。
山竹妈似乎有所领悟,连连点头。
山竹爸则一直盯着茶几看,依然面无表情。
“我曾经跟你们一样,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时,第一反应也是想退缩,想逃避。但后来,我经历过几次后发现,每当孩子遇到挫折,或有偏差行为时,其实那不是豺狼虎豹。恰恰相反,那是一次机会,一次我们和孩子一起成长和蜕变的宝贵机会。如果我们一直逃避困难,那么,我们将永远停留在原地,永远没有成长。”李畅说完,深呼一口气,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听到这里,清瑶的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
在上一份工作里,遇到类似的困难,自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辞职。
原来,逃避和放弃是那么的容易,而积极面对和克服,是困难的,但恰恰又是成长的机会。
“时间不早了,不打扰你们了,咱们今天就聊到这吧,希望你们二位回头好好商量考虑一下,想好了再给我答复。我们期待山竹的回归。”李畅说完后,三人离开了山竹家。
午休时间,清瑶躺在垫子上,迟迟没能入睡。
忽然,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手机,解开屏锁,看到园长发来了一条信息,点开一看,是园长叫她和张琪到园长办公室一趟。
清瑶和张琪来到李畅的办公室后,李畅开门见山:“山竹要退学,清瑶你回头清算一下,看要退多少费用给他们。”李畅说这些话时,眼睛都没眨一下,脸上平静如水。
清瑶的心率瞬间又蹦上来了,她张着嘴,瞪大眼睛看着李畅。几秒钟后,清瑶终于开口说出心中的疑惑:“就这样让山竹退学了,不再努力劝说一下吗?再说了,招生不易啊。”
“虽然招生不易,但这是两码事,我尊重他们的选择。我们只能吸引和我们有相同教育理念的人,强求不来的。”李畅的这句话,让清瑶瞬间对她肃然起敬,外加佩服,佩服李畅看穿了世事的通透。
夜幕如常降临,天空干净得一丝云也没有。
刚加完班,正在回家路上的清瑶,心中百感交集。
山竹退学了,一方面,清瑶感觉松了一口气,因为不再需要绷紧神经去提防淘淘咬他。
但另一方面,清瑶又无比失落和惋惜。
因为山竹爸妈选择了逃避,他们放弃了这个可以让山竹成长的机会。
山竹未来在其他地方遇到类似的事情呢?他们要怎么办?山竹又该怎么办呢?
继续想着,想着,清瑶哭了,眼泪从脸颊无声地滚落。
因为她舍不得山竹,昔日和山竹相处的画面历历在目,她刚跟他建立的感情,就这样戛然而止,不知道未来,可还有再会的缘分。
清瑶骑车进了小区,迫不及待地放好电动车。
然后从背包里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山竹妈,给她发了一条信息:晚上好,山竹妈。很遗憾,我们没能继续陪伴山竹了,但也很幸福,我们曾与山竹一起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感谢您和爸爸这段时间以来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和配合,祝愿山竹健康成长,平安喜乐,未来能实现自我。也祝愿您们阖家幸福安康!
回到家,将近九点,清瑶的丈夫正在客厅看书。
“我不想辞职了。”清瑶放下背包,大声对丈夫说道。
“啊?为什么?”丈夫睁大双眼看着清瑶。
“因为,从明天起,我要拜孩子们为师,我要继续向孩子们学习!”清瑶说完,哼唱着歌儿,去收衣服洗澡,留下丈夫一个人愣在原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