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格局的修炼散文悅己

奶奶离世之后,她给爸爸写了一封信

2018-08-26  本文已影响25人  a0d3e074aa6a

火车票都买好了,第二天早上6点的火车。吃了晚饭和姐姐在公园散步,我突然在想,此刻,你在干嘛?

吃饭了没?

葬礼一结束,我们就都回到了城里,准备第二天回到自己工作的城市,作为儿子,你不能走,你留在村子里,须在第二天清晨去扫墓。

可此时,繁星满天,院落空空,你在干嘛呢?

没有送走奶奶之前,我知道你在干嘛。院子里乱七八糟的,鼓匠们吹得沸反盈天,在姑姑和我们的哭声中,你异常冷静。

你和兄弟们搭建灵棚,去墓地打墓,通知亲戚们。之后生火,打炭,打水,切肉,切菜,打扫这个小院子因为大批客人突然造访而聚集起来的垃圾,招呼刚来的客人吃饭,从一个屋子走到另一个屋子……

你的白色孝衣因为连日的雨水以及连日的劳作,沾满了污渍,已经变成了土黄色,你浑然不觉。

在奶奶离开之前,我知道你在干嘛。

你收拾院子,拔了很多野草,把通往大门和厕所的小径铺满了深红色的砖头,你砍倒了几苗长在路上的葵花和玉米,你把那口大瓮添满了清水……

你还和你的兄弟、你的妻子吵架。

因为一言不合,你和自己的兄弟争吵。你嗓门那么亮,左邻右舍都听到了,妈妈说家丑不可外扬,说你脾气犟得跟一头驴,说你不识好歹。

你对妈妈发脾气,即便她嘴上对婆婆不敬,可是她为老人买新衣服,隔几天回村子看看,给她买好吃的。但你还是因为妈妈偶尔说错一句话而大发雷霆。你肆无忌惮,大约笃定了这个女人不会离开你。

除了这些,你还做了什么?

在那个你从小长大的院子里,在同样的位置,先后放置过4口棺材。你的四弟,你的父亲,你的五弟,最后一个,是你的母亲。

现在这个院子面目全非,你小时候住的窑洞已经全部坍塌了,在上面矗立着崭新的瓦房,却无人居住。院子里曾经种满了葱、玉米、葫芦、葵花……现在荒草及腰。

你很久没有回到这个小院子了。当夜深了,风穿过齐刷刷的玉米地,月亮洒满院子的时候,你躺在炕上,躺在奶奶身边,你想什么呢?

你说你们兄妹8人,一张炕躺不下,奶奶就像塞萝卜一样一个头朝下一个头朝上,横七竖八的塞满了整个炕。

你说冬天冷,家里穷没衣服,奶奶把你们的旧棉衣拆洗了,借着煤油灯给你们缝新的,你们光着屁股在被窝打闹,你们打闹得累了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棉衣缝好了,而一夜没睡的奶奶开始给你们做早饭。

你说家里一年只吃一顿饺子,饺子少,不够8个孩子吃,奶奶一个不吃,看着你们狼吞虎咽。

你说60年闹饥荒,很多人都饿死了,奶奶带着你们去要饭,受尽苦难把8个孩子保住了。

……

你会想起这些吗?

我不得而知。

我想起你弯腰拔草的身影,你也已经老了,驼了背,身影消瘦;我想起你在烟雾缭绕中,站在落满灰尘的灶台边,笨手笨脚的为你的老母亲做饭的样子;我想起你在昏暗的灯光下,扶起那个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身躯,给她喂水的样子……

你说到了晚上你会怕,村子里的夜黑得厉害,你怕你早先过世的弟弟回来。他不明不白的死在陌生的地方,你曾经处理过那具硬邦邦的尸体,你把他放在棺材里,就像后来放置你的老母亲一样。可是你还是怕。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对知道的事怕,对不知道的事更怕。因为你真的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你的母亲将要去到哪里。

夜里,村子里的月光亮的很,跟下雪似的,星星一粒粒的像宝石,银河清晰可见,不黑呀。

也许,你是在这样漆黑的等待中,看不见希望吧。

我不敢想象你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在深夜里哭泣。

这样的等着,熬着。

我等过。

等放学,等放假,等高考结束;

等公交,等火车,等汽车,等飞机;

等客户,等下班,等会议结束;

等上菜,等摇号,等买票;

还有等人……

我在二十几岁的时候爱恋一个男孩子,我们在月光下约会,约好了时间,他迟迟不到,我非常焦急,觉得度秒如年;后来我们分隔两地,需要等几个月,等到假期才能相见,觉得度日如年。

那时候,我以为等待恋人是人世间最苦的。

我不曾经历过死亡,我在最美好的年华,我爱的人都在身边,我尚不知道,世界上最苦的等待,是等着最亲的人离开。

而等待的过程中,你什么都做不了。

记得你回来的第一天,奶奶已经卧床不起,什么都咽不下去。可是她说想吃肉,你坚持要我去买肉。

“前天想吃面做了一口都不吃,昨天要喝粥做好了还是不吃,别买了,老人现在胡说呢。”妈妈知道你刚回来不熟悉情况,列举出了很多证据,指着锅台上两碗剩饭劝你。

“去买点。”你好像没有听懂,语气异常坚定,“咱们家以前那个大铝锅呢,从丰镇拿过来给你奶奶做饭。”

没有办法,我去找了肉来,你立刻生火去做。

“做了也不吃,你看你白做。”妈妈揶揄你,你不说话,像人生中第一次做饭那样认真,去院子里找了柴火,打了炭,找来电风箱,在家里腾起了满屋子的烟,呛得我们流眼泪。你的胸前挂着细细的胡麻柴,头发上灰白一片。

可是奶奶一口也没吃,全吐了。

“我要吃拿糕!”

奶奶吃不下去东西,大约胃还是空得厉害,就一直喊。

“去找点莜面,做拿糕。再买点鸡蛋,给你奶奶蒸个鸡蛋。”你郑重其事的吩咐我,在满屋子的浓烟中。

“你咋这么犟呢,她啥也吃不下。”妈妈因为你的执着生气。我也有些郁闷了,明明好多天什么都不吃,为什么要做这些无用功。

你认认真真蹲在地上,往灶里添柴和,突然说:“调料也没有,碗筷也不够呀!”

我拿你没办法,从我记事起,你想干什么谁也拦不住,我只好去供销社买鸡蛋,然后看着你打好鸡蛋,问妈妈水够不够,妈妈爱理不理的回了一句,你小心翼翼把打好的鸡蛋放在锅里,开始烧火。

你还问妈妈锅碗瓢盆的事,要从丰镇都带过来,准备给奶奶做饭。

你大概想多和奶奶吃几顿饭,这么简单的愿望,就那样坐在炕上,一起吃饭聊天,然而,再也没有实现。

等我再次回来,她已经被装在一个很大的木头盒子里。我再也看不见她了。我趴在棺材上哭泣,还可以闻得到棺木上油漆的味道,纸钱燃烧的味道,这些不熟悉的味道让我害怕。我记得奶奶身上的味道,那是老人才有的。我躺在她身边,整夜门都敞开着,我无法忍受,可你忍受着,你确然爱她比我多。

她隔一会儿就会大声叫喊,是因为疼痛,整夜的说胡话,我整夜守着她,给她喂水。窗外有硕大的星星,夜的确很黑。我一遍又一遍的对她说,一定要等到你回来。

我不知道能做什么,我觉得自己的任务就是守着她,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我们给她洗澡,换衣服,剪头发。她已经不能自理了,你看到她沾满屎尿的裤子,眉头皱的紧紧的,一言不发。其实我知道,你同你的兄弟争吵,是因为他不曾管过这些细节,即便在村子里,他也只是提供一日三餐。同为儿子,有些事你做不到,比如在村里守着她;另一些事,他也做不到,比如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一位老人。他有他的难处,你不愿意去理解,你只是愤怒。

奶奶挣扎着不肯洗,不肯换,你抱起了她。

那是我第一次仔细打量一个老人的身躯,92岁的老人的身躯。那样瘦,那样黑,皮肤那样难看,皮包着骨头,我想起在电视上看到的非洲难民的照片,就是那样的。

你抱起了她,你说很轻。

很轻。

原来当一个母亲走到最后,会很轻。因为她把毕生都给了孩子们吗?

你小时候,她也曾这样抱过你。直到你越来越重,她抱不动了。现在,她越来越轻,你随随便便就把她抱起来了。你打算再抱她很多次,抱她换衣服,洗澡,抱她出去晒晒太阳......

可是,最后,你只是把她抱进了那个很大的木头盒子里。

你从家里带过来的大锅,只用在了葬礼上,给客人做饭。

你想着和你的母亲在一起,再吃一顿饭,原来是个奢望。

她是在晚上11点离开的。前一天你给我打电话,语气带着欣喜:你奶奶好几天不吃饭,今天喝了半碗粥,吃了半个鸡蛋,肯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再次打电话来的是妈妈,奶奶走了。

我不敢给你打电话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怕我什么都没有说就开始哭,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我怕我安慰不了你。

回来之后,你也一直忙碌,不怎么同别人说话,甚至是我。你不像七叔一样和前来帮忙的人喝酒,也不像六叔一样去别人家串门子,你大多数时间沉默、干活,偶尔抱一下孙子或者外孙。你好像要把这场丧事中所有的苦力活都包揽下来。

下雨的时候,你把纸扎一个个搬到屋子里,雨停了再搬出来。那是一处再好不过的院子了,宽敞明亮,窗棂上窝着猫,院子里栽着花,屋子里有各种家电,角落里拴着狗,门口站着眉眼灵动的丫鬟……可瞧着还是辛酸,因为没有一个亲人。

“这么大的院子,真能住上吗?”你看着那处由彩色纸粘贴成的大房子,自言自语。

外面有鼓匠在吹唢呐,有唱戏的唱着晋剧,忙碌完了,妈妈会去门口看戏,和村子里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亲戚聊天,你很少去。死后大办丧事,你根本就不赞同这样的方式,你经常说,活着好好孝顺比什么都强。

你无疑是一个孝顺的儿子。过年回来你陪她聊天可以聊一天又一天;你背着妈妈给她很多钱;一有时间你就给她洗澡、剪头发,洗衣服……你还是觉得不够。

所以你发火。

你理应在她身边,可你却偏偏去了天津打工;你理应多给她花钱,可你偏偏挣得连抚养三个孩子都不够;你理应让她开心,可有时候你却反对她的所作所为,和她吵架;在村子里的兄弟理应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可他也自顾不暇……

你理应早点回来,可你有工作要做。

你理应让她安详地走过最后的时间,可她却那样痛苦。

所以你发脾气。每次你感到无助的时候,你就对最亲近的人发脾气。

我理应理解你。你向来是不轻易流露情感的人。你不会像姑姑一样趴在奶奶的棺材上放声痛哭,也不会像叔叔们一样借酒消愁,你就憋着。

深深的沉默着。

可我不,因为你无缘无故的发怒,因为你不可理喻的固执,因为你给妈妈带来的眼泪和委屈。

其实你已经等了很多年,准备了很多年。自从爷爷走了之后,你就有了准备。奶奶80岁的时候,你说没想到能活到80。之后的十来年,每次奶奶生病了,你都做足了准备,可每一次,她都奇迹般地康复了。

这一次,她却没能挺住。

你也没有准备好。

其实,送走至亲的人,这件事,准备了一辈子,可一辈子也无法准备好。

这不怪你。

可你却怪自己。

送走了奶奶,你在做什么呢?你们兄弟几个,会聊什么呢?

你再次离开那个院子的时候,会不会满心悲怆?

这里,再也没有人等你回家了。

等你从母亲的坟墓回来,三个孩子都去上班了,家里也还是空空的。

你会不会更难过?

我想起你不停地在灶台前忙碌的样子。你弓着背,头发灰白,一脸倔强。

我突然明白了。

你怎么会不知道,奶奶的确不吃呢?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做什么都是无用功呢?

你怎么会不知道,鸡蛋、肉都是白买的呢?

可是,你要怎么办呢?

你要怎么办呢?

你的母亲就躺在你身边,她数日不吃不喝等着你,你回来了,她却不认识你了。

她神志不清,她滴水不沾,你总得做点什么吧。

你去做饭。

劈柴打炭生火。

做了——倒了——再做——再倒了。

你一遍遍问:妈,你想吃啥呢?语气那么随意,好像奶奶还笑呵呵的坐在炕上。

你表现得波澜不惊,一门心思去做饭。

你用这样重复的劳动,拼命平复内心的波澜。

我退了票,推迟了很重要的会议,和姐姐商量着下午走,中午和你一起吃个饭。

“吃啥呢,前几天不都吃了,下午怕下雨,早点走。”妈妈不同意。

不,我们想和你吃饭。前几天人太多,不算。

仅仅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就我们,就像小时候一样,我刚刚学会数数的时候去碗柜里取筷子,你问我取几双,我说5双。

这次家里添了儿媳妇、女婿、孙女,外甥,取9双。

爸爸,一起吃饭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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