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幸福
我小时候最亲的动物无疑是猫。家在乡下，日子过得很宁静，是陶渊明说的那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境界。在这幅画面里，如果添点声音，当然是犬吠声好些；可是父母都不喜欢狗。上世纪70年代，时代风云诡谲，尽管我们的小村子人情淳朴，几如世外桃源，但也难免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类的人。父亲1961年响应国家号召从清华回乡后，先是当生产队长，后来在大队里做了多年干部。不用说，也见识了不少这样的嘴脸。所以对动物里与之相对应的狗自然多了几分疏远。至于母亲，她要操持一个家庭，那时我已经上学，弟弟还在蹒跚学步之际，爷爷奶奶年事已高，奶奶还生着病。家里的口粮稀缺，哪里还能养狗呢，狗要吃掉的粮食可是猫的两三倍呢！当然庄户人家，家里真的没个猫啊狗啊绕着人的双腿走，似乎就过于冷清。于是，猫成了我家的“编外人士”。
时间长了，我也就发现了猫的种种特点。
首先猫有“道德”上很强的自我约束。这几乎都成了一种洁癖。经常可以看见猫将整个身子直起来，蹲坐在自己的后腿上，然后很妩媚的用它两只毛茸茸的前爪在它那猫脸上搓来搓去，像极了一个人早上起来洗脸，反反复复的揉搓中，似乎不能容许一点点污垢的存在。猫有时会在桌椅的腿上或者木门边沿上前后摩擦着身子，也许是因为身上痒，又不愿求人帮忙，但不管怎样，其结果是经过它自己的一番修饰，我们看到的是一只毛色锃亮柔顺，充满活力的猫咪。猫总是挑新翻的土里排泄，完事后它一定会用右腿紧张地扒土，赶紧的盖住。似乎怕给人带来任何的麻烦。这与如今在道路上到处拉撒的“汪星人”自然是没办法相比，即使比起我们许多的人类也高尚了不少，我们当中可是有不少人以麻烦别人甚至损害别人作为自己人生价值的体现的。
再就是猫也有很有原则的。这与一般人的想象大相径庭。记得鲁迅先生在《狗·猫·鼠》一篇里曾经列举了自己讨厌猫的种种理由，其中一点就是猫有天生的媚态。确实，猫和狗一样在自己熟悉和喜爱的家人面前是很开心、很亲热的。虽然我家的猫一直是编外的，先后养了5、6只猫，都是无名氏，没有一个给它们取名的，但是它们当中没有一个不对家里人亲热。除了前述的蹭着家里人的腿，孩子似的撒娇地叫着外，它还特别喜欢和家里人游戏。记得小时候到了冬天农闲季节，母亲坐在堂屋的太阳底下织毛线衣时，线团有意无意的掉在地上，猫便过来淘气，它先是用一只前爪探探线团，歪着脑袋左看右看，仿佛要从线团里窥出什么秘密似的，然后便用两只爪子轮换着抓线团，甚至把线团推着在家里滚动，于是很得意很开心，忙得不亦乐乎。母亲呵斥它，它也不顾，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玩累了，才蜷着身子在太阳底下懒洋洋的睡觉。家里有时来了亲戚，觉得我们家的猫活泼可爱，便很想去抱一抱。可是尽管他们弓着身子，嘴里“喵喵”的唤着，讨我家猫的好，却没有丝毫作用，我家的猫瞪大圆圆的幽蓝的眼睛，把身子警觉地缩向后面，嘴里发出呜呜的警告，如果还是硬要抱它，大概会在亲戚们的手上留下几处血红的抓痕，要是现在早到医院打破抗去了。
猫还有很强的怀旧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这样的一件事：1978年我上初一了，父亲带着一家人从老四队搬到了垦荒新建的七队，住到新房子里，家里人都很开心。可是从老家带来的那只黑白花猫却不见了。觉得挺奇怪的，平时很玲珑的一只猫，难道到新地方会迷失到别人家去？庄子不大，找了几遍没找着，也就没有再找。心里就埋了个疑惑，隐隐不安。有一天上学途中，我和弟弟（弟弟也已经上小学了）到原来的老墩子上去转了一圈，墩子上空空落落，只有桑树开着花，鱼塘里阳光照着很是煦暖。这是春天的好日子。可是我们的花猫哪去了呢？我们怏怏地从墩子上下来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咪咪”的声音。循声看去，果然是我们家的花猫，在蚕豆地里趴着，四五天了，瘦成了野猫，毛色也变得枯涩，见到我们虽说亲热，竟也有些陌生的感觉。赶忙把它抱住，抱在怀里，一路捋着它的毛，嘴里不停地“喵喵”的唤着，往新家赶。路上弟兄俩抢着抱猫，倒是让我家的花猫享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国宾级待遇。到了家，母亲很惊喜，忙在猫碗里加了饭菜，看着猫饿坏的样子，脸上满是怜爱。晚上父亲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问猫是从哪里找着的。当得知从老墩子那找回来的时候，也不住的感叹，畜生也知道怀旧，也不肯忘本啊!
有人说，猫有一种先知先觉。当它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的时候，他便会悄悄躲到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然后平静地结束它的一生。细细想想可能还真是这样。家里养的几只猫，只有两只是我们知道死状的。一是前段日子一只半大的黑猫被一辆天杀的小汽车碾死了，尸体趴在墩子的路边。还有一只是被邻居冤死的。那是20年前了，邻居家的鸡被什么东西咬死，赖上我们家的猫。我们当然是无从辩白的，因为我们也不敢说我们家的猫100%的清白。我们要赔偿，邻居又不要。后来我们全家走亲戚时，我们家的猫就被邻居捉去，捆住前后腿绑上砖头投进了农庄后面的十总河里。猫的尸身终于浮出水面，在深绿的微波里一漾一漾的，似乎要从河水里窜出来，回到岸上。真的不知道它被宣判和实施“沉塘”时经过了怎样的绝望和挣扎！它死了以后，邻居家的鸡舍依然不安宁，后来又看到另一只黄猫企图伤害他们的鸡，邻居才知道冤杀了我们家的黄猫，忙过来跟我们家赔礼。而我们一家人的心早已冷了。传说中猫有九条命，我倒是觉得在人类面前，它们的生命很脆弱，脆弱得一触即溃。尽管它们无一例外是那么乖巧、伶俐、可爱，而且对主人好，可是它们如何知道主人之外这个世界里某些两只脚的高等动物其实是真的很可怕的。这些年有些猫据说会被人下药，药昏了捉走，卖到餐馆里，成了人类的美味。所以我们家养过的另外四只猫是不是能够安宁终老我也不敢肯定，我倒是真的希望它们是在某个我不知道的角落里静静地老去，水流花开，带着某种禅意某种安详，那也许就是一只猫最后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