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的智慧
最近在读胡兰成关于中国礼乐的文章。他写到旧时中国妇女裁衣服,都要自己动手做,留有余地,母女可以相传,改改还是合身的。蒋勋在《品味四讲》也提到,古早人盖房子要花很长的时间,为自己的后代打下百年根基,处处都要留有空间,一砖一石也格外仔细。从这两处例子看来,古人懂得留白,让后人来创造。在我理解,这“余地”或“空间”,就是“无”的妙用。
儿时,我家建在一片田野中,我总忘不了夏虫鸣唱,绿野旷远的景致。不远处,又有一片小溪,跳跃的波光中,游鱼三两条。在溪边抓鱼放鸭子,就成了孩童寻找乐趣的事了。农村的娱乐少,每当节日来临前,孩子们早已惦记在心。七月的某一天,戏班们开始搭戏台。傍晚,家家户户的孩子匆忙吃过晚饭,早早就搬个椅子在晒场占位,等待黑夜的到来。那天,人世间其乐融融,孩子们在戏台下嬉笑打闹,妇女们忙里忙外,脸上洋溢着喜气,老人也在厨房里准备着贡品,仿佛人人都把尘埃涤荡,堂前日月长啊!这应是民间节日习俗至美的一面了。
一条小溪,一个旧戏台,便是民间的“无”。我国传统思想,讲究这个“无”字。有时,“无”比“有”还来得重要。旧式汉服要宽松,盖房子要留空间让后人再创造,书法艺术是“计白当黑”,中国画布局有“留白”论。南宋画家马远的代表作《寒江独钓图》中,一叶舟,一钓翁,整幅画中无一丝水,却能让观者感到烟波浩渺,满幅皆水。而王维诗中“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更是让人遥思这“无”的美妙。
世事人情,总要“无”才可爱。斤斤计较,步步为营的人,人人都不乐与之相处。我喜欢留白的人,留白的事。往往,给自己留白的人,也懂得给别人留一处白。
我们小区楼下有个大爷,以捡垃圾瓶子为生。每天傍晚时分,总能看见他提个收音机,放着南曲悠悠乐哉,得意时,便吟唱两句。等他泡上一壶浓茶,听他开始聊南曲之妙,便知南音在他心中,段段皆是天上仙曲。他说得兴致勃勃,他的表情总是和气融融,从未露出生活之忧,让我觉得生活本该如此。我猜想,他是真正懂得“无”的智慧。
在昆明旅居时,我的住处就在山上。我认识一个在工地当保安的中年男子,他从乡下来,生性忠良。每当傍晚下班后,其他保安都开始玩牌,喝酒,他就掀起床席,在床上铺开一张纸,握着笔管,旁若无人地临摹着《颜勤礼碑》,他的眼神专注于笔势的一回一收。他的书法平直厚重,但谈起颜字的结体之趣,还有少年时见过的清末举人小楷真迹,表情里总透露着喜乐,他为乡人写春联,抄族谱,这就是他生活中最陶醉的事了。有一回,他路过小镇的一个寺庙,看到门柱上有副门联,用的是我喜爱的魏楷写成。那天,他兴奋地要带我去看看。暮色中,我们骑着自行车下山。找到那个寺庙时,也已是天黑之际。在沉沉暮光中,他用手机为我照着石头上的字,认真地问我写得可好,表情真是朴实得可爱。后来,我将离开昆明时,把随身的毛笔相赠,他则送我一袋乡下特产。
别后,我还会想念他,他身上有种做人的智慧。这些人的内心了无机心,一片和善,和他们相处,你会觉得自在欣喜。在他们的身上,我感受到世人眼中别无用处的可爱,却恰恰是他们心中的“无”,完整了他的内心。
这些人,这份悠闲,让我懂得感怀世间的人情物美,一草一木。这一草一木,就像庄子的那株无用之大树,在你炎热时,可以坐待微风清凉,在你疲乏时,可以逍遥乎寝卧其下。所以,我们都应该开一扇无有之窗,阳光,空气,人世风景,都会从窗口显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