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陈晨辞职了,要去老家看一眼病危的爹。
本来没人通知陈晨,因为没他联系方式,是陈晨自己感觉不对,问了一嘴,才知道,真病危了,便直接请了长假,跋山涉水赶去六年没回过的老家。
陈晨老家在北方一个边远小县城西吉,那儿还没建机场,也没通高铁。从深圳坐飞机抵达哈尔滨,转乘火车到五恩市,再坐四十分钟大巴就到了。
这个当口,大巴都停运了,到了五恩,陈晨决定租辆车走高速。
本来不应该耽搁,但在五恩晃荡了很久,越靠近老家越想兜圈子。他也许不该回来,万一人本来还能撑着,看到他气过去了呢。结果,这稍微一延误,直接等到了父亲咽气了的噩耗,这最后一眼,终究是没看到。
老天爷就是这么爱捉弄人,怕什么给你什么,求什么,就夺走你什么。
就这样,看望病人变成了参加葬礼。人从病床被装进棺材里。
下了高速要进城的时候,在城南入口处的最后一个关卡被拦下。
“去过五恩市?”戴着红袖标的工作人员看着他的通行大数据皱着眉头问。
“路过。”陈晨如实回答。
“有行程记录就不能让你通过,原路返回吧。”
“就是路过,没下车,没接触别人。我这有核酸检测报告,能通融通融吗?真着急进城。”陈晨恳请。
“这……”
“怎么回事?”一个身穿制服的高个子警察过来询问。
“五恩来的。”红袖标说,拿不定主意,看到高个子警察过来抓到了救兵。
警察弯腰趴在车窗边往里看,戴着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机敏的大眼睛,看上去年纪不超过三十,“口罩戴好,下车登个记。”
陈晨犹豫了一下,下车跟着警察去登记。
“现在政策规定,有五恩行程一律劝返。”警察解释道。
“我有急事儿,办完就走。核酸我做了,七天内的。”陈晨又把核酸检测报告递过去。
警察接过去看了一眼说,“进市区的话,得直接集中隔离14天,再做一次核酸没问题才可以自由行动。”
“我等不了14天。”
“办什么事儿这么急?”警察拍了张核酸报告的照片后,把原件还给陈晨。
“丧事,我父亲。”陈晨如实相告。
警察没想到是这个回答,愣了一下,思考了一会儿,说稍等,走到一旁去打了个电话,汇报完情况后,回到陈晨身边。
“刚请示完指挥部,可以给你特例。但进市里后直接去殡仪馆,哪儿都不能去,完事想留下的话,必须按规定接受集中隔离。”
“好。”
“还有为了确保你的行程,我们的人得全程陪同。”
“我倒是没问题,多浪费你们人力。”陈晨说。
“这是规定。”
陈晨点点头说那我没意见,这才去给司机结账,留了联系方式。
“金鹏,谁送他过去啊?指挥部派人来?”红袖标问高个子警察。
“我送,正好小高来接我的班了。”金鹏对红袖标说,“封条是不是没了,还缺什么你统计一下,我让小高一起带过来。”
陈晨站在一边,看着金鹏把一切安排妥当。
“小高到了,我送这位去净心园。电话联系。”
“去吧,放心。”
陈晨跟着金鹏上了一辆巡逻车。城虽然不大,但卡口在最北边,净心园在最南边儿,过去要一个钟头。
路走到一半,天就黑了。陈晨烟瘾犯了,憋得浑身难受。
“抽烟吗。”陈晨问金鹏。
站了一天岗,又开车,金鹏着实有些乏,看了陈晨一眼,说,“来一根”。
陈晨抖出两根烟,递给金鹏一根,金鹏拉下口罩把烟咬在嘴边,一手控制方向盘,一手在口袋里摸火机。
“我这儿有。”陈晨按下火机递过去,金鹏叼着烟侧过头来,黑暗中,硬朗疲惫的侧脸被火机的光亮勾上一层金边。
“谢了。”金鹏摆正身子,抽了口烟说。
“我是特例吗?”陈晨问。
“什么?”
“因为白事儿回来的。”
“不是,之前还有一个,女孩儿,母亲去世,从北京赶回来,她是第一个。”
陈晨点点头,“你们都得这么跟着?”
“嗯。”
“够辛苦的了。”
“特殊时期,这种事儿也不是谁希望见到的。都得互相理解,互相配合。”金鹏问,“你办完事儿留下吗?”
陈晨吸了最后一口烟,打开窗,吹着风,“还没想好。”
一路颠颠簸簸,终于到了净心园。金鹏在院内停好车。拿出一个登记本,“得给你接触的人都登个记。”
俩人站在大厅看了一会荧光屏,待陈晨找到父亲的名字,才确定了是哪个灵堂。
来到了灵堂门前,陈晨停了几秒,调整呼吸。金鹏在一旁安静站着。
灵堂内,老人的遗体就摆在靠近内墙敞开的棺材内,棺材前有三位家属在守灵,其中一个中年女人看向门外,陈晨说,走吧。金鹏正要迈进灵堂,随陈晨吊唁,谁知陈晨转身往外走去。
“怎么不进?”金鹏不解地问。
“去抽颗烟。”陈晨说。
俩人来到正门外,陈晨敲出一颗烟递给金鹏,自己也叼了一根,点上。金鹏还年轻,父母健在,葬礼也没参加过几次,对生死的感触不深,不太能理解陈晨此刻的徘徊,就安静地等在一边。
金鹏第一根烟才抽了一半,陈晨已经点上第二根,第二根同金鹏的第一根同时抽完,眼见着陈晨又要点第三根,金鹏拦住他,说,“早晚要面对。”
陈晨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收起烟,说,“是,早晚要面对。”
嘴上这么说,脚上却没动作。
“晨晨?”
金鹏跟陈晨一起回头,是刚才在灵堂里的中年女人。
“小姑。”陈晨的烟嗓有些沙哑。
“诶。”女人应着,走到陈晨面前,“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走吧,进去看看你爸。”女人拉着陈晨的胳膊。
陈晨没动地方,问她,“遭罪了吗?”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陈晨说,“没,没太遭罪。”
“嗯。没遭罪就好。”陈晨擎着手臂,想说的太多,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一直念叨你。总算把你念回来了。进去看看他。”
“行,小姑,你先进去,外面冷。我跟朋友把车停好就过来。”陈晨说。
女人松开手,说好,等你。进去的路,三步两回头。
陈晨看着女人消失的背影,跟金鹏说,“走吧。”
金鹏意外地问,“好不容易进来,不去看一眼吗?”
“不看了。他知道我回来就行了。”
虽然跟金鹏没多大关系,但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尽力劝他,“都到这儿了,去看看吧。别让自己后悔。”
“后悔的事儿多了,就不知道什么是后悔了。”
陈晨没等金鹏,径直往警车走去。金鹏无奈,回头看了看厅内,叹了口气跟上了陈晨。
坐回警车,金鹏热车,迟迟没开,希望陈晨能反悔。陈晨没有。金鹏把登记簿递给陈晨说,“你替她登个记。我去趟洗手间,你等我一下。”
陈晨接过登记簿和中性笔,低头填空,不吭声。
金鹏凭记忆找到了陈晨父亲的灵堂,陈晨小姑迎了过来,看向金鹏的身后,空空荡荡。
“他不想进来是吗?”小姑问。
金鹏说,‘’可能冲击太大,暂时接受不太了。一会儿我再劝劝。”
“你劝不动的。”小姑引着金鹏走到遗体旁,金鹏没敢细看躺在棺材里的人,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家属们回礼。
金鹏期待陈晨家里人让他捎带些什么话,但是没有。金鹏就这么空落落地来,空落落地回到了车里。
“填完了。”陈晨把簿子还给金鹏,金鹏接过来,检查了一下,陈晨的字迹非常好看,遒劲有力,有筋有骨。
金鹏放好簿子,极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走吧,金警官,别替我遗憾。”陈晨说,“我怕他见我闭不上眼。”
"不可能,别瞎想。你是他儿子。”
“老头儿到死都觉得他儿子是个失败的人。”陈晨看着远光灯照射的路面说。
金鹏不知道怎么安慰他,递给他一根自己的烟。
“谢谢你啊,金警官。我不留了,辛苦你送我回卡点了。”
“你要出城?”
“对。”
车开到卡口,金鹏问陈晨打算怎么出城。
“搭车。”
“能搭到吗?”
“能。出城容易,进城难。”
“那也不容易,现在不会有人让陌生人上车的。”
“我约了上午的司机来接我。”陈晨走出去几步,停了下来,转身回来,拍了拍金鹏的肩膀,又说了一次,“谢谢你。”
陈晨目光落在金鹏的肩章,手轻轻拂了拂,金鹏侧脸看过去,陈晨说,“落了烟灰。走了,金警官。”
金鹏站在警车旁边,看着陈晨的背影走进黑暗中,消失不见,心里的郁结始终没有打开。
小高拿着登记簿靠过来,指了指上面刚劲有力的签名问,“诶,这个陈晨,不会是咱前辈吧?”
“前辈?”
“啊,就你偶像啊。破案最多,立功最快,最年轻的大队长,后来突然辞职闯天涯去的那个,陈晨,你偶像。忘了?”
金鹏张了张嘴。
“他可得有六七年没回来过了,都没人有他消息,看来混得不怎么样。对了,我听说他父亲去世了。”
“你盯着,我办点儿事儿。”
金鹏突然钻进车里,驶向漫长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