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没有耀眼日光的正午小巷,漂浮膨胀的空气是灰蓝色,紧贴脸,挤压身体。卖卤味的吆喝打趣,吃过饭的人聚在树下打麻将和闲聊。明明吵吵闹闹,却显得那么安静,懒散得那么不无聊。
六月中,我那会儿念着的小学就已放了暑假,醒醒闭闭睡到中午,吃一碗白粥,两块咸鸭蛋,一盘空心菜,一盘土豆丝,折耳根有时会拌,一般都是晚上。
不睡午觉,等剩菜被罩上,大人去睡了,我开始写假期作业。
八篇周记,六十篇小字,总在放假头两个星期就被我完成,意犹未尽。那时候写字比吃奶油蛋糕积极,还暴饮暴食,还一股脑。两个月下来,周记往往写了不止八篇,开学前挑一挑交上去,不会少了老师的数,但也不愿多给他。不知道这算听老师的话还是小家子气。
数学作业就没这么省心了,它足以花去我在周记和小字上节约下来的所有时光,我不懂为什么薄薄一本练习册可以像冤魂一样纠缠我整个夏天,而且如果不和人对一下答案,那些数字就会跃出纸面,生出小牙来吃我,仿佛真是不安分的怨鬼,只有对答案能把它们超度。
对答案是唯一的,必需的仪式。
我还相信全班同学都跟我一样害怕那些小鬼,要不然,不管我每次去谁家,他们怎么都两眼发光地把我往屋里拉呢。
那时候大家都住得近,谁和谁都认识,班级不一样,暑假作业居然一样。总会有人提议,把沈胖子喊来吧,把吴三娃喊来吧,把赵小瓜喊来吧,于是沈胖子吴三娃赵小瓜和他们各自的同学不知道一共几个人全来了。小圆桌周围坐不下了,把折叠桌摆出来,有些人不用桌子,练习册摊在沙发上。
最夸张的一次我记得地上铺开三张凉席,所有的承载物上都坐着人和作业,没处下脚,也没法位移,对数学答案的人离我很远,我们就只能隔空喊话。后来形成一种默契,数学组对完几题,语文组对几题,来回轮着喊。大家都能灵巧地抓到那个间隙,同时礼让别人。
夏天最走俏的不是玻璃瓶汽水,是一种绿不兮兮黄不兮兮的袋装饮料,胖的叫大冰,瘦点的叫小冰,喝起来酸不拉唧,小卖部会拿一些放冻箱,冻成冰坨子。酸不拉唧的冰坨子就是我们的热天解药,看见就会买,两毛三毛一坨吧,能吃好久。在院坝里聚众玩耍,也要买上一堆,放一会儿会化一点,咔痴咔痴嚼冰碴。
傍晚就该去游泳了,我们都在傍晚去,不相约也总能遇见好多熟人,吴三娃冷不丁冒出水面,或是在水里翻个跟头就撞上沈胖子后腰,被突如其来的赵小瓜恶作剧推进池子里也是常有的事。傍晚时热气未褪,日头走低,池底荡漾得温柔起来,我们排队一个个跳入水中,秤砣式,炸弹式,飞机式,然后潜下去比谁最先摸到池底,比谁最晚浮上来,比谁能不戴泳镜在水下不眨眼最久。
游完泳了天将将黑,头发身体挂着水珠,风一吹把体热吹散了,凉爽得很。泳池门外搭起一排小棚,小小的黄灯从棚顶垂下来晃晃悠悠,摇曳处蒙烟四起,油花朵朵绽放,烤土豆,烤韭菜,炸豆干,熏玉米,铁板兔腿,凉粉凉面。
每天游泳好像不为了游泳,只是为了吃。
我记得有一回赵小瓜忽然握了下我的手,说你怎么这么冷,然后递给我一串刚刚烤好蘸满辣椒的莲藕。
晚上那欲说还休的闷闷热,湿湿润,多多云,逐渐在往后的日子里变成一种难以琢磨的安慰,彼时他乡若遇到,我会惊觉,哦,这就是家的感觉。
那是个患上时差症的城市,昼夜都延长了边界,每一天都可以很漫长,一闭眼一睁眼,秒针还没开始动。路边摊越晚越兴隆,街巷里不时踱出几个人,围绕在各种现做食物四周,影子填满路灯,声音填满影子。熟食和冰啤像扩音器把喧闹放大,只有不远处军区站岗的卫兵,静静凝固了时间,腰板笔直。
这样子过夏天,大概有七八年,那时的每一个即将睡着的夏夜,我都可以毫不惭愧地说:这真是有意义的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