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往事
我喜欢在飞机上俯瞰城市的景色,那是一种上帝才有的视角,在这个视角上,我把自己从错综复杂的人与事中脱离出来,从自然的角度来判断一个城市为什么富裕,为什么贫穷,为什么灯红酒绿,为什么民风淳朴,然后带着这种宏观的判断和理解,钻到城市的街头巷尾,看看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在我走过的城市中,曾有三个城市的景色让我难忘,第一个是悉尼,第二个是拉萨,第三个就是我的家乡——兰州。
兰州往事兰州,以一道回民制作的面食驰名中国大街小巷,我通常用这种方法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兰州人,我问他:兰州最好吃的是什么,如果他说:兰州拉面,那他就是个外地食客,如果他说:牛肉面,那他就是自己人。牛肉面其实是一种相当草根的食品,草根到我们从不认为它有驰名天下的气质。牛肉面馆的店面通常不大,隐匿于兰州的犄角旮旯儿,这些地方兵荒马乱尘土飞扬,来往的人们排队点一碗面,或坐或蹲或站,三口两口把面塞进肚子里,面碗胡乱地往地上一扔,擦擦嘴巴去奔当天的营生,谁也顾不得体面。牛肉面之所以深入人心,除了快速好吃管饱之外,还便宜,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牛肉面是1毛7,在我离开兰州去上大学的时候,涨到1块7,这是我对牛肉面价格的最后记忆。后来,牛肉面成了一种文化,开始登堂入室,走进豪华的商业中心,推出种类繁多的标准套餐,商务套餐,豪华套餐等等,但人们还是更愿意去隐匿在各个角落的小店,排队吃一碗面。牛肉面这个东西,一开始的功能就是糊口,时间长了,变成兰州人的一种情怀,这跟钱多钱少没什么关系。
当然,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兰州人,我对这座城市的理解,远不止一碗牛肉面这么简单。
兰州往事从天空俯瞰兰州,第一个跃入脑海的词就是:贫瘠。在飞机落地的三十分钟里,满眼都是寸草不生的大山,这些大山随季节和天气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有时候是红色,有时候是灰色,有时候山顶上会覆盖着积雪,但无论如何,就是没有绿色。其实我知道,这些山上都是种了树的。小时候,每年3月12号,老师领着孩子们去参加植树节,我们坐大巴车到山脚下,顶着料峭的春风步行上山,来自很多单位的人们,拉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单位的名字,每个单位分一小块地,然后人们开始七手八脚的挖坑,在坑里放上一颗小树苗,再用铁锨铲土把坑填上,最后撒上一些水,一棵树就种好了。填好坑的人们将铁锨立在地上,一条胳膊和半个身子都倚在铁锨上,开始抽烟聊天,等到所有的人都填好了坑,大家按单位排好队,领导开始讲话,陈述今日活动的目的,强调种树的重要性,说小树苗就和我们的小朋友一样,今天是小树苗,明天就是参天大树,国家栋梁,我们要把家园建设成为一片绿洲,我们听了十分感动,觉得家乡的明天与自己密不可分,事关重大,非同小可。然而由于自然条件的限制,小树苗们终究没能长成我们希望的模样,我和同学有时候还会去爬山,树其实都在,扎根于那里,身形矮小,叶子的底色也是绿的,但和大风刮来的灰尘混在一起,难以辨认,因此从天上也就看不出有树的痕迹。
从自然的角度讲,兰州确实没有什么得天独厚的条件,大陆干旱性气候,终年少雨,土地多为黄土和盐碱地,每年的降水量325毫米,蒸发量却高达1485毫米,留不住水,就种不上庄稼,种不上庄稼,就吃不上饭,在这一点上,兰州人不像沿海而居的人们,撒一张网就有鲜活的鱼虾吃,吃饱了可以幻想海洋的尽头是另一个世界,然后鼓起勇气与风浪抗争,去开疆拓土,杀蛮夷,下南洋。兰州人来不及有那么宏大的理想,因为首先要抗争得,就是这1160毫米的降水逆差。
虽然兰州降水稀少,但这个城市对水却是不陌生的,因为兰州是唯一一座黄河穿城而过的省会城市。这个贫瘠的城市,也因为有了一条大河而变得灵动起来。夏天的黄河边上,总是人头攒动,学校春游去黄河边,风筝比赛去黄河边,晚上纳凉去黄河边,谈情说爱去黄河边,大爷大妈们去黄河边,小朋友们去黄河边,情侣们去黄河边,总之,黄河边在兰州人民的休闲娱乐生活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但在我童年的印象里,黄河边的景色一点都不美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句话并非是空穴来风。石化单位排出的工业污水,在经过粗糙的处理之后,直接排进黄河,黄河的河床两边,隔几步就可以看到很粗的排污管,不知哪里来的生活污水,肆无忌惮的流入黄河,于是,一条土黄色的大河上泛起七彩的油光,里面裹挟着各种生活垃圾。上中学的时候,我们每天都要经过黄河桥,一条浑浊的大河在眼前奔流,一阵风吹过,黄沙漫天弄的人们睁不开眼睛,大河奔腾,黄沙落日,这幅景象日日划过我的眼前,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凄美无双。
兰州往事就在这样的黄河边上,有一本著名的杂志:《读者》。这本杂志在90年代,红极一时,初中每次班会,班主任都会从杂志上挑一篇文章,声情并茂的念给我们听,那个时候的我们,刚刚摆脱了的童年,懵懵懂懂的开始探索这个神奇的世界,读者上的文章,我们有些能听懂,有些听不懂,但是这种肃穆庄严的气氛,对每一个孩子都有深远的影响,它让我们从小就知道,生活里除了鸡毛蒜皮,还有诗和远方。
上高中之后,我们几个文艺青年合伙办校刊,孩子们使出办人民日报一般的热情,笔耕不辍,挥斥方遒。第一次碰头会上,有人提议,我们应该到读者杂志社去访问,看看真正的杂志到底该怎么办,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个绝好的提议。
于是,我们一行十几个同学,坐着十五路车浩浩荡荡的穿过黄河,来到了读者杂志编辑部。编辑部在黄河边后面一条安静的街道上,我们跟保安讲明来意,保安问,你们有预约吗?我们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还要有预约这个程序,我们都觉得只要是中国的地界儿,我们想去哪去哪。保安说你们没有预约,我不能放你们进去。我们软磨硬泡,好话说尽,保安终于答应打个电话到编辑部去问问。放下电话,保安说你们等着吧,等会有人来接待你们。过了五分钟,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子,寸头,清瘦,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绝非引车贩浆之流,他对我们说,孩子们,跟我来吧,不过要安静一点。我们很兴奋,屏住呼吸跟着这位男子走进编辑部大楼,进入一间会议室,会议室干净整洁,这位男子安排我们坐在桌子的一排,他坐在桌子的另一排,说:同学们,你们的来意我知道了,说说你们的问题吧。同学们一下子活跃起来,提了很多相干不相干的问题,这位男子一一耐心解答。谈话结束,这名男子带着我们参观了读者编辑部的大楼,然后,把我们送到门口,挥手再见。目送男子回去之后,我们问保安,这位是谁啊?保安说,这就是我们胡亚权胡主编啊。我们大吃一惊,完全没想到主编会接见我们,一时间,心中充满崇敬之情。
多年以后,我常在脑海里还原当时的景象,不知道胡主编接到电话的时候在干什么,或许:他的案头有堆积如山的稿件要批阅,手边的电话不断响起,个个比我们都要紧,他有一百种办法在不伤和气的情况下让这帮孩子们打道回府,但他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就决定接待我们,这种情怀决定了《读者》的路必定能走很长很长。
关于兰州的故事,能说的实在太多,虽然身处西北闭塞之地,但这里的孩子们仍然对远方的世界充满着渴望,他们经常坐在黄河边上,想象远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也许远方的海是一望无际的蓝,正如头顶的天,他们一样追星一样踢球一样喜欢漂亮姑娘,他们和世界各地的少年们一样,疯狂的成长。
时过境迁,一切都在向前奔走,有的事情变了,有的事情没变。牛肉面馆依然霸占着兰州的大街小巷,每次回家,同学们都会相约吃面,大家排起长队,等待着一口熟悉的味道。吃完面,可以顺便去黄河边逛逛,经过了粗犷发展的中国社会,开始越来越重视环境治理,很多化工企业要么搬迁,要么整改,不允许再戕害我们的母亲河,数年的整治卓有成效,环境污染得到了控制,现在的黄河水是蓝色的,清莹透亮,映照着蓝色的天空,再有什么冤情,跳进黄河应该是能洗得清了。2014年,《读者》杂志社变身读者传媒,进入资本市场,用另一种形式出现在人们面前,曾有一度,身边很多炒股的朋友告诉我去买读者传媒的股票,说是可以赚钱,我想他们大多数人不知道我对读者的感情和这家公司真正的来历与价值。《读者》编辑部还在黄河边上,网络科技一日千里,在互联网媒体的冲击下,纸媒已不复当年的辉煌,但读者还是好好的生存着,一点没有穷途陌路的样子,我曾特意在报刊里看了,还是熟悉的风格,售价6元人民币,我买了一本带回家去,然后在扉页上写下一句话:在一个没落的年代,存在就是一种态度。
兰州往事岁月如河,离开兰州已经有二十年之久,从天空上俯瞰兰州,总是心生感动:在这样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贫瘠山麓之中开拓家园,要凿开多少山洞,花费多少钱财,经过多少时间。我看见童年星光闪烁,看见往事细密如针,小树苗们虽然没有个个都长成参天大树,但也都在自己的位置上,阳光灿烂的生活着,为世界贡献一点自己的力量。地面上,忙碌的兰州人们跟黄河一样,昼夜奔腾不息,穿过高山大河,跨过岁月绵长,跟着人类历史一起,滚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