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神（37）坠马
我们赶到上官飞家，他正牵着马和他爹在门口说话。
他爹不是应该在太爷家做厨子吗？他家门上的红布条不见了，墙上的花都掉下来。
我们正要启程。他父亲又叫住我们——天底下的父母都爱在孩子走的时候叫住他。
他爹进屋取出个铃铛来，正是那天晚上他们老两口穿好的马铃铛，给阿飞系在辔头上，他摸着缰绳说：“最近这边大事太多，你们可以多待几天。我给阿飞一些钱，本来想让你们都赚点钱的......伯伯对不住你们，这钱你们一块花。”
铃铛叮铃叮铃的，我们就走了。他爹站在那里看着我们走远。
我们往村南而去，上官飞说，他爹告诉他：当我们那边宅子着火的时候，丧事那边并无人去报信，倒是突然来了一批人，穿着官差的衣服，说是巡抚的人，把太爷给押走了，大伙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全都慌了，连师爷也没了踪影……几个宗族长辈把场面给稳住。等到凌晨，有人回报说宅子被大火烧了，火又被大雨给浇灭了。
在场的人都十分诧异，因为昨晚并没有下雨，光是听见有几声闷雷。上官飞的爹心里着急，把自己的大勺一扔就去田里了，只见一片狼藉，一个人也没有。他心里焦急，又想我们可能跑回家了，他也就赶紧回家了，而那个时候上官飞也是狼狈不堪的前脚刚进门。
他爹跟上官飞感叹说：“人家就是当官的命啊，房子起火了，全能的神，单给他下雨灭火，啧啧啧……就算上面的人把太爷抓走了，过两天就放回来！”
等我们出了村，拐个弯，老三说：“师爷是不是也让抓走了？”
我一听就来气：“活该他！都不是啥好东西，你没见游神就是冲着这些人去的吗，都是一群作孽的人渣！”
上官飞说了一句什么——但我忽然听不见他说什么，只觉得大地像是要浮起来，蓝色的天空左摇右晃的，东边的红日也上下跳动，然后天旋地转，云朵仿佛被摘下来，往我眼睛里填塞，这时大地朝我的脸扑过来，我眼前一黑。耳边有一阵奇怪的声音，好像还在唱戏，有好多人在吹奏什么乐器，嘀哩叭啦的。我想爬起来，但是像被吸在沼泽里一样无处借力......
不一会，我眼前又出现了两张摇摇晃晃的人脸，我费尽瞳力，他们才逐渐的固定住了，是他俩。而我正坐在地上。
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坠下马了？
可是我好像只能眨眼，转眼珠子，根本连话都说不出来，手指头想动都动不了。完了，我是不是瘫了啊……这可怎么办，我要是下半辈子都瘫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转眼珠子，他俩见我转眼珠子，又说着什么，可是光见嘴动，听不到说什么。我的瞳力可能耗尽，转了几下就特别疲累，开始眼冒金星。
我该怎么办，我有什么手段？我......对，我还有第三只眼！我需要尝试着感受一下自己的身体。
想到这里，我立刻屏气凝神，闭上双眼。这时我才意识到：要感受自我竟然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因为原先我都是去感受外界，与环境融为了一体，或者说是被环境所影响，所以体察到的是环境中的风吹草动；而现在呢，我必须抛弃掉外界的一切干扰，由外向内，反向的去碰触我的内在，当人的感知习惯了扩散的时候，要收缩就变得相当困难，但我必须尽力为之，不然我就无法重新掌控自我。
可是，我怎么什么都感受不到，精神一集中，反而对外界的察觉更灵敏了。
这就好像左右手互搏一样难。之前我过于依赖天眼，盲目的扩散感知，意图察觉周身异动，天眼的原理在于：把外界在脑海中完整的重构出来，然后有什么动静，都可以在幻想之中“看见”；但这样一来，感受就很难摆脱原来的定势，我知道我已经陷入了一个习惯的循环里，这个习惯我曾以为对我大有裨益，我以为好的习惯能帮助人获取自由——看来我弄错了，真正的自由恰恰是没有习惯。
我心里着急，我失去了和“自己”的联系，我害怕这样时间久了，就永远不会再联系上了，这种惶恐让我浑身发冷，这种痛苦只有那些身体残疾，或者偏瘫的人才能体会到。
我抓紧调整呼吸，不去想那些可怕的后果，开始化整为零，先去听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好，感觉到我的心了；然后感觉自己浑身的经脉：嗯，太阳穴，手腕，每一根经络都在随着心跳而起搏；接下来全身放松，我尝试去听自己的血液……安静......我好像听到了，我感觉到了它们都在在静静的流动，如同簌簌的泉水，我实实在在的感觉到自己肉体的活力，从头到脚，我的肉体真实的存在！这个时候，我察觉到了异常之处，我的肚子里有一点不舒服，是一点轻微的绞痛，像是吃坏了东西，这疼痛在不断转移，像是有什么在我胃里乱爬，对，就是它！
当我发现症状之后，突然有一种恶心的感觉，我知道我的身体已经开始有的放矢的排斥异物，恶心想吐。我承受不住这种呕吐的感觉，睁开眼睛，发觉脸上火辣辣的，眼泪直涌。上官飞在我面前，正举着一只巴掌。
我转过头哇的吐了一摊。双手撑地，然后发现自己的四肢突然能动了！
上官飞扶着我，拍拍我的背，等我吐干净了，说：“是不是！醒过来了，老三，嗨！打醒啦，别找石头啦！”
石头？这俩畜生要干嘛，我脸现在还疼。
上官飞说道：“刚才说话还好好的，你怎么突然栽下马了？掐人中也不醒，还得打你半天。”
我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我……”我忽然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了，刚才的确想说什么来着。
从昨晚就开始这样不舒服了，也吐了一摊。这是自从……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就开始了……我恍然大悟——不是扎了一下，是蛰了一下。
我十有八九被蛰了，我会死吗，我还年轻啊，我不想死！
我心里一急，立刻失态了，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很快又要失去控制似的，哽咽道：“唉，完了完了，我……甩不掉了，我估计让……仙姑给蛰了！那天，我少磕了一个头，我就不知道了哇……不就少磕个头吗，至于这样不放过我吗！”我都听到自己说话快哭出来了，原来我还是这样的贪生怕死。
“恐怕不是磕头这么简单呀。”上官飞想了想，说道。
老三走过来了，拍拍我的肩膀，憨憨的说：“没事，以毒攻毒，咱们再找一个神仙。”
“去哪里找？他妈的游神都被干掉啦！哪有那么多神仙，你以为你和神仙一个村呀！”我没好气的说——说到这里，我们三个全都愣住了。
麦庄不就有一个神人吗？
我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希望，如同在一片绝望的黑暗里望见一丝光明。这正是：
高山流水依然在，流水依然在村南。
我们立刻决定去找那个麦庄神人，但是上官飞有点担忧：“你这个样子，恐怕不行，万一再坠马呢，是不是？前边可是河，还有桥，要是掉到桥下怎么办？要不你跟我一块骑我的马，我好拿胳膊护着你……”
他说到这里，我眼前立刻浮现了两个大男人亲昵的乘一匹马的情景，太恶心了！我差点又一阵呕吐。这要是让人看见了......不行，我这人偏见太多，两个男的一块打伞就让我起鸡皮疙瘩了，一块骑马……我宁愿仙姑把我害死我也不那样做。
“不不不，相信哥们！我行的！我啥时候拖过后腿？”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他俩都已经爆发过自己的气势了，只有我还没有，我心里一阵愧疚的想：难道我真的是个拖后腿的？
这时老三憨憨的说：“要不你走中间，我俩在你左右吧。”
好，就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没有人能替你走的，你可以选择你的伙伴，但是路还是要自己走。
老三又毫不犹豫掏出一把棋子来：“给！”
我看了看，说：“味道早就散尽了，没用啦，扔了吧。”
“哎别别别，你不要我要，这可是云深给我的。”上官飞接过藏在了怀里，一拽马头，走在我右边。老三排在我左边。
这下我不得不全神贯注了，但是由于视野开阔，我很难集中注意力，我只得盯着手上的桃木串，数着珠子。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逐渐灼热起来。
等我们靠近河的时候，看到我们游泳的那一处，又聚集了不少穿着花花绿绿的人们。
“嗤，死不了急的。”上官飞说道。
阳光从水面上折射过来，水面立刻变得波光粼粼，耀眼无比，一下子让我眼花缭乱，这种感觉很熟悉，我仿佛马蹄一失，不断坠落一般，我想起来小时候那条河，那些在天还没亮就骑马过河去做苦工的人，河水湍急，把马险些冲走……多美好的过去啊，这情景如在眼前，我站在岸边，然后发光的波浪变成一件漂亮的衣服，一个姑娘冉冉升起，笑靥如花，而我，我是什么呢，我弯下腰，对着河水照影，河面竟没有我的影子！
我不是我了吗？
我又照了一下，竟赫然出现一张惨白的老太婆的脸，满脸皱纹，朱唇啼血，披头散发，丑陋万分！我大吃一惊，跌坐在一旁，一阵恶心，然后河流马匹全都消失了，像一匹布被拽进一个洞里，一切真实的景物，桥，波光，马耳朵，手串，突然都重现，记忆中的河流又一去不复返，如同年月。
我没有坠下马，但我伏在马背上吐的眼泪直掉。大概是因为刚刚那种心情，那种回到墨蓝世界，却失去自我的痛苦，或许是另一种我说不上来的原因，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潸然泪下了；再想到那张恐怖的老太太脸，历历在目，我的心突然跳的很快，越来越快，原来越快……我承受不起这种频率，我就要出不上气！那个东西爬到了我的心脏！兴许在找洞钻进去呢，我真后悔我平时心眼太多，生怕它瞅准哪个眼就钻进我的心里。它爬的好快，起码有那么六七八只脚，它每爬一步，四周都会响起一个鼓点声，叮叮叮叮叮叮的，刺激的我心也跟着每一声鼓跳一次，那只爬虫毫不怜惜我的难受，越爬越快，在我的心上一圈一圈的环绕着，触角在腔壁上划来划去......折磨的我精神即将崩溃。
我顿时心乱如麻，张着嘴却无法呼吸，奇怪，并没有人扼住我的脖子，但是我失去了呼吸的章法，一切都紊乱了，我反而不会呼吸了，如同失去了一种本能。我抽了自己两巴掌，竟然是麻木的，一点也不疼。我不禁大喊：“救命啊！”
四周没有回应，我明白了：此时我早已在梦境之中了，这一切都是幻觉。我左右一看，上官飞和老三的表情也是木的，可是嘴角却都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不好！我缰绳一勒，调转马头，就要遁去。
我的脑子里好像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就是跳进河里才可以逃脱，逃脱这个迷雾一样的幻境，逃脱这个麻木的世界，才可以在现实中醒来。这个想法不知道是以前谁告诉我的，或者是我突然悟到的，就像看到一只鸟飞过那样自然而然。总是我就是突然知道了，并把它当成是我掌握了的知识，我对之毫不怀疑。
就这样，我快马加鞭，冲河里驾马驱去，回头一看，那两个人带着微笑要追我……眼下我突然又有了一个想法，不能被他们追到！我一定要跳到河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