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黑水营(39)
黑水营(三十九):札奇勒
乾隆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九日
我坐在跳动的火堆前,大碗大碗喝着烈酒,把自己浸在熏熏醉意之中,缓解右眼的疼痛,麻痹迷茫的心灵。身边的麦吉侬老爷子,跟着回琴“弹布尔”清脆的旋律,忘情地哼着断断续续的调子。
…………
啊,如此负心的情人怎会让我遇见?
但愿天下忠于爱情之人免受此种灾难。
如若他人看到我麦吉侬般痴情的弱点,
肯定会说我遇到了一位天仙似的婵娟。
喂,信士,且莫肆意讪笑我那狂恋丢人现眼,
但愿你别把那黛眉弯弯黑眼睛的美人遇见。
…………
“麦吉侬老爷子,”我将碗放下,掰了一大块苞谷饼子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问道:“歌里的麦吉侬跟你名字一样啊。”
“天底下的所有痴情人都叫做麦吉侬啊,”老爷子开怀大笑道:“我若不是因为遇见了黛眉弯弯黑眼睛的美人,又为何会离开甘州,跟着她到这万里朔漠来呢?”
老爷子本是甘州的汉回,许多年前,为了一个回部姑娘来到叶尔羌。这里的人把汉回叫做“东干人”,老爷子便被称作“东干麦吉侬”,久而久之,老爷子已经忘了自己的本名。
我不知道老爷子后来是否找到了那位回部姑娘,但他如今乐呵呵的,无论结果如何,他也一定从未后悔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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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掰了一大块苞谷饼子。这饼是糅合苞谷面和稻麦面一起烤的,外脆里软,口感上佳,也能非常容易填饱我这胃口。
“札奇勒,你有没有遇见黛眉弯弯黑眼睛的美人呢?”小伙子艾米尔刚刚尽情舞了一曲,向我抛出这个好奇的问题。他常常自称“刀郎人”,认为自己兼具蒙古的悍勇和回回的浪漫。
我生涩地点点头,又斟起一碗酒。
她的身影现在已经很模糊了。我甚至不知道已经与她别离了多久。
我告诉她,等我获得“巴图鲁”的尊号,就回去娶她。
如今我却在敌营之中,离自己的梦越来越远。我已记不得分别那天,她脸上的落寞哀怨。但我还记得清,她滑过洁白脸颊的,究竟有多少滴泪水。
送行酒喝过了,全副武装的叛回们挥着鞭子,把我们这些俘虏、被裹挟的丁壮驱赶到大坑口,将大号的铁锨或是长杆的坎土曼塞到我们手中。
按照叛回的命令,我们需要在四更前掘通到黑水营的地下坑道。
这也意味着,我们将成为首批突击队的挡箭牌,手无寸铁、任人宰割的炮灰。
“他妈的。”一个俘人抢出一口刀,大骂道:“横竖是死,老子跟你们拼了……”
话未说完,一声剧烈的枪响,这名俘人应声而倒,胸口可以说是被炸出一个大洞。一个拿着重型鸟枪的兵丁走上前来,在俘人的尸体上唾了一口,用手捻灭火绳,骂道:
“不要命的玛哈沁!若你们像他一样活腻了,我铁木尔就替安拉成全你们。”
火枪手铁木尔一边整理着肩上重重的火药袋,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着周围安静下来的苦工们。
刀郎人艾米尔拍了拍我的肩膀,率先钻进了坑洞中。我不舍地看了看这低垂的夜空,深吸了一口气。这是我与她最后一次同处一片夜空下了吧。
我推着麦吉侬老爷子,低身爬进了压抑的坑道中,走向了这条不归路。
回子们挖的孔洞十分巨大,可以短时间运送数百人的小队进入黑水营。若他们的计划得逞,黑水营将被里应外合轻松击溃。
我该怎么办?
我该做好一个俘虏,像我的好兄弟那样,听之任之?还是拼尽全力,为天朝尽忠?
终究是活不成了。我这样想着,心中打定了主意。
“刚才死掉的那个,生前可是一把好手!”刀郎人艾米尔放慢了铲土的速度,轻声说道。
“我也有耳闻啊。他可是从北疆的准部脱逃来的大玛哈沁,没想到死在这个地方。”麦吉侬老爷子叹了口气。
“噼!”一通鞭子重重抽来,将麦吉侬打翻在地。
“勿要交谈!这里已经到黑水营的边缘了。”一个回兵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骂道。
我赶忙去查看麦吉侬的伤势。
麦吉侬摇了摇头,勉强爬起身,拾起长杆坎土曼。
沙沙沙……
什么声音?我一颗心突然提了起来。
“再加……大将军……哈哈哈哈哈……布鲁特……”我似乎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声音,是国语!
坑道中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声音,逐渐停手。坑道中一片安静。
我握紧了手中的铁锹。
一队回兵持刀警戒着,环顾着四周的坑洞,判断不出声音从何而来。
我缓缓俯下身,耳朵贴着坑壁,仔细听,却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
四周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
突击小队队长铁木尔走到坑道最前面,又摸又听,低声令道:“继续干!”
“大概还有五十步的样子。”另一个兵丁补充道。
簌簌簌!一大块坑壁突然倒下,几个人持着大铁锄钻了出来,惊了一阵。随即便将近旁的未及反应的刀郎人艾米尔击倒在地,鲜血淋漓。
铁木尔击发重型鸟枪,搠倒当先一人,对面一齐喊叫冲了过来,铁木尔被一锄击倒,火把掉落在地。回兵们也一拥而上,展开战斗。
一时间,黑暗的坑道里金铁撞击,火药纷飞,混战一片。
我听音辨物,挥起铁锹将挥来的长刀格住,一脚踢开来人,反手夺刃。
“有叛军!有叛军!”惊呼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是清晰的国语。
我不及思考,头上便挨了一击。
我在晕眩中下意识蜷身抱头,四周旋转着刀枪剑戟的火花碰撞,我几乎迷失了自己。
“增援!增援!”
我听到铁木儿疾呼,就在身边,立即循声刺去。刀刃扎入目标体内,血花喷溅而出,对面重重的铁棍砸来,我晕眩倒地。
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全部都是黑暗,我倒也不觉晕眩,只是头疼将裂,反胃欲呕。
我已经熟悉了这种濒死的感觉……
一个月前,是好兄弟将我从死人堆里扒出来,送到了叛回的营中。为了让我得到救治,他投靠了叛军……
因为我,他才背叛了天朝。
因为他,我才不得不背叛天朝,背叛了我所爱的人。
我在黑暗中摸到一袋沉甸甸的药粉,是那个铁木尔的火药袋子。我将刀刃抛在地上,小心地取出珍藏在身上的打火石,这是扎乌勒留给我的,包裹在他写的一封家书中。
无数人踏过我的身躯,冲往坑道深处。是叛回的大批预备部队。
事到如今,只有毁掉这条坑道了!
我用最后的力气将打火石砸在刀刃上,溅起星星火花。
轰————整个坑洞炸开了!
我与飞沙走石融在了一起。
我与丛林走兽融在了一起。
这样,我与她的距离也不那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