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房,一座坟,一家人
——送给父亲的节日礼物
(1)
故事要从70多年前讲起。
1934年,大奶奶和大爷爷离婚,留下了只有3岁的姑姑。那一年,奶奶嫁入我们家。
看着堆着粮食却饿得饥肠咕噜的姑姑,善良的奶奶收留了她。原本就是住在一个院落,原本就是一家人,只是自此之后,姑姑开始了住在奶奶那屋。
为了报答养育之恩,姑姑一直像孝敬大爷爷一样孝敬爷爷奶奶,一直像亲姐姐一样照顾着伯伯和父亲。她陪着奶奶经历过两次失子之痛,用奶奶的话说,如果不是姑姑的贴心陪伴,她自己很难走出接连失去两个孩子的悲痛。
1946年,父亲出生,姑姑15岁,可以说父亲是在姑姑肩膀上和怀里长大的。年龄的差距,又经历过两个弟弟妹妹的夭折,姑姑对父亲是格外的亲格外的疼格外的宠,生怕哪一点做得不好而惹怒了上天,就会收走这个弟弟。
1951年,父亲5岁,姑姑20岁。那一年,姑姑嫁人了,嫁给了县城一个小干部。
姑姑婚后第二年生下大表姐。那一年,土地改革,原本富裕的家庭一下子陷入贫困,而6岁的父亲还在吃奶,娇养的孩子只为了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那个时候,奶奶自己都吃不饱饭,还要下地劳动,奶水已经少得可怜。
心疼父亲的姑姑带着满月的孩子和粮食回到娘家。每一次喂完大表姐,还有奶水的话,姑姑就挤出来给父亲喝。父亲说,他一直吃奶吃到7岁上学之前。
(2)
最近几年,每一次带父亲出去旅游,他总会讲起15岁第一次去动物园的事儿。
除了上学,父亲基本上是长在姑姑家。姑父被下放到村里当老师的时候,受过我们家的恩惠,为了报答爷爷奶奶的照顾之恩,娶了姑姑。对于父亲经常在他们家居住,他一直是喜欢的。
姑父其实没在村里待几年,就找到了机会重回县里,而且经常出差。
第一次带父亲去市里,他却没有时间陪父亲。那段时间,他每次都是站在政府门口,看着父亲沿着中山路,走过火车站,走到动物园门口,买票进去之后,才进去大门。
父亲说,那个时候自己有点年轻,又有点恃宠而骄,他有好几次都是故意地走得很慢,这样子姑父就要花更多时间看着他走完那一公里多的路程。
大他30岁的姑父却从来没有因为这个而责备他,每一次都确定他已经安全进入动物园后才转身离开。
因为父亲经常在姑姑家住,以至于姑姑家的邻居都以为姑姑和父亲是亲生姐弟,每一次家里做了好吃的饭菜都端给父亲一碗。父亲和母亲结婚的时候,他们还送了重重的礼物。
直到几年后,姑姑和父亲因为房子的事情翻脸的时候,他们才知道原来是叔伯家姐弟。
(3)
快乐的时光似乎总是短暂的,哪怕是它存在了25年,依旧会消失。
1971年,62岁的大爷爷生病卧床。那一年,爸爸这个家里的小儿子,被过继给大爷爷,照顾他生病期间的生活,并最终为他送终。
现在看来62岁去世,有点悲伤,毕竟62岁才是人生的第二个小高峰,60岁小老虎才蹦跶两年而已。而四十多年前,那个已经算是老人的大爷爷去世,家人除了悲伤,更多的是心寒。
就在大爷爷下葬的当天晚上,姑姑突然问父亲要房子的房产证。随着伯伯和父亲的长大,爷爷已经另外盖了房子搬了出去,原来的房子只属于大爷爷了,现在姑姑是要占有这座房子啊。
父亲没有给姑姑房产证。一是因为,按照村里的风俗,办过过继手续,在老人百年之后,家产都属于继子;二是因为,自己成家后,为了照顾大爷爷他就住在这里,如果把房产证交出去,别无其他地方居住,自己一家三口将露宿街头。
于情于理,父亲都不能交出房产证,而这个争夺房产证是姐弟两人绝交的开端。
姑姑没能如愿地拿到房产证,一气之下回自己家,而随后的大爷爷的“过七”(人死后,隔七日算一个七,亲人们去坟头烧纸,总共是10个七,之后这个人算是彻底离开了),她都没有去。
(4)
1972年春节,姑姑也没有回娘家看看,这跟往常的她大不一样。父亲还没到来得及反应姑姑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突然接到了法院的一纸传票——姑姑为了房产把父亲告上了法庭。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25年的姐弟亲情,就这样子为了一个房产证,为了一座房子将要对簿公堂。
如果说现在是法治社会,那个时候的乡下绝对不是法治。姑父退休前在县委上班,县里政法部门、法院都有同学,乡里负责政法的干部更是姑父的学生。而父亲一个只有高小毕业的20多岁的农村小伙子,要面对的是这样子的一个政法环境。
父亲一直说,如果不是自己在一次次开庭时态度强硬,他迟早会败诉。案件没有走到判决的那一步,房子最终保住要感谢吉爷爷,这个用现在标准来衡量都属于合格共产党员的老人。
官司持续了两年,每一次开庭都没有结果,至少没有当事人双方想要的结果。1974年春节刚过,法院、乡干部、村干部、姑姑在村委会最后一次进行案件调解,可唯独没有当事人的父亲。
吉爷爷这个退休的村干部不在其位但其影响力还在,所以也参加了调解会。那一次,因为没有父亲在场却处理在他眼里认为该属于父亲的房子,他爆发了,把在场的人骂了个遍。最后,蹲在煤火炉子上半天不说话。
那一骂人,姑姑走了,乡干部走了,法院的人走了,官司也随之结束了。如果法院还存有40多年的档案,那一定能找到我们家的房产证。
(5)
随着官司的不了了之,关于房子的各种传言出来了,但主要的是说姑姑被她的干姐妹骗了。那个人说给她3000块钱,所以大爷爷刚刚入土,她就着急要房产证。
之所以说姑姑被骗了,是因为几年后本家另外一个姑姑——贞姑姑被骗了。贞姑姑跟姑姑她们都是干姐妹,而她家也是因为只有她这个女儿,在父母相继去世后,过继的儿子送葬后得到了遗产。
贞姑姑把房子争到手后卖给了干姐妹,说好的2000块钱,最后只给了500块钱。剩下的钱,对方不说不给,但每一次问的时候就说没钱,然后就是一年托着一年。
我敢想象,如果那场官司是姑姑赢了,她也将是面对这样子的结果。那个骗她们的干姐妹在去世之前,一直说的是对不起我两个姑姑。
多年后,贞姑姑的孩子有回村认祖归宗,但被那个叔叔拒绝了。或许,那一场房产争夺的伤害让人无法忘却。
当孩子们告诉本家叔叔,她妈妈在去世前曾经去找过我姑姑,聊起了当年房子的事情,两个人哭成了泪人,后悔自己当初为了一点点钱,搞得自己没了娘家。而这一切都已经晚了,早一点醒悟的话,或许结果就是另外的。
(6)
时间飞逝,时间如白驹过隙,40年弹指一挥间。
40多年间,双方唯一的一次联系是89年奶奶去世那次。当报丧的人去姑姑家时,才知道姑姑已经在85年去世了。表姐们还是没有回来参加奶奶的葬礼。之后,偶尔会听到对方的一点信息,但大家都没有当一回事儿,
2010年,表姐去祖坟找大爷爷的坟头,找来找去不确定那个是她姥爷的。对于我这种在家长大,隔三差五的还会跟着父亲去上坟的孩子,一个人到祖坟看着那些坟头都不能一定确定谁是谁。除了下葬就没来过的表姐们,在多少年后怎么可能知道她姥爷坟头的位置。
那一次带领他们去找坟头的人是姑姑所谓的干姐妹的儿子,他问了我堂哥要不要把关系捡起来,两边的孩子们继续行走关系。堂哥拒绝了。
他说,那个时候他才10岁,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儿,但他很清楚地记得我父亲每一次外出回来后都不高兴,后来他才知道是因为房子的事情。从他的角度来说是不愿意认下这门亲戚的。
命运与亲情之间总是有着切不断的关系。
从90年代末,祖坟周边的田地就陆陆续续地有人开始盖房子,现在整个坟地周围全是住户。风水被破坏了不说,真要是谁去世了去埋葬,都找不到能通过棺材的正式的道路。
近几年堂哥和父亲开始找风水先生帮着找新地方建祖坟。地方还没选好,去年大嫂突然去世,父亲在匆忙间决定了在大家觉得还可以但不是很完美的地方建祖坟。死人总要是要埋葬的啊。
既然祖坟要搬迁,又不愿意打扰早已去世多年的家人,父亲想出了在原来的祖坟立碑的主意,在碑文上写上祖坟变迁的相关事宜,然后让我们这辈的孩子们留下自己的名字。
既然要留名,父亲还是想到了大表姐她们,他那些多少年不联系的外甥女们。
(7)
在还没立碑,在还没来得及将这个主意通知表姐们的时候,事情开始朝着大家所期待的方向发展。
去年年底,伯伯肾炎住院。住院结算时,才发现住了一个多月的院而自己花钱很少,而这是在医院上班的三表姐帮的忙。大家对这件事情心知肚明,但都没有点破。
说是几十年前的恩怨还在也罢,说是几十年不联系没有感情也罢,家人感激她,但大家都不愿意再有什么联系。
正月,80岁的伯伯因为病情加重又住了一周医院后,父亲决定要赶紧把立碑的事情早一日解决。这一次,他让堂哥去通知了大表姐。
去之前,父亲再三交代,如果她们愿意加上一个名就加,如果不愿意,我们只是通知一下,绝不强求。出乎意料的是,表姐们同意了,还愿意出一部分钱。自然,父亲没要他们的钱。
事情也算圆满了。就在上个月,大表姐哭着回村找父亲,问能否把姑姑埋在祖坟里。
事情的起源是,姑姑是姑父的第二个妻子,就在几年前,也就是他们第一次回来找大爷爷坟头的那一次,姑父第一任妻子的孩子带着她的骨灰回来,要和姑父合葬,还要把姑姑的棺材起出来。这些年一直在争斗,却毫无结果。意外的是清明节的时候,对方居然找人连夜把坟挖开了。
30多年了,姑姑入土都不能为安,这一次她们决定把姑姑埋进娘家的祖坟。她担心父亲计较之前的事情而不能同意,所以纠结了很久才回来找父亲问这件事。
父亲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这么多年了,房子那点恩恩怨怨早已经没有了,表姐们来认亲了,他作为长辈没有任何意见。
(8)
一座房,有姑姑和父亲的欢声笑语;一座房,有兄妹间的反目为仇。
一座坟,有亲人间间隔不断的的情;一座坟,有仇恨的化解与消除。
姑姑去世30多年了,父亲今年也已经72岁了,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仇什么恨啊。
姑姑有再多的不是,去世了都不敢告诉娘家人,这也算是得到了惩罚。几十年过去了,她也该得原谅。
时间是最好的证明。40多年了,时间、房屋、坟地,都证明了那微弱的血缘关系连接起来的亲情是多么的坚固,不管经历过什么,不管间隔多少年,最终亲人就是亲人。
(齐悦梦想大型社群,第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