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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不入夏 之 鲛人桃缰篇(1)

2018-11-06  本文已影响0人  卜如夏

时辰快到了。

白衣少女挣扎着挪向屋子里唯一那道漏光的狭缝,灰黄病眸里蓦地映出一轮血月,由东海尽头缓缓升起。她空望着,待那万顷碧波一寸寸被染成幽冥苦海,终于由血肉模糊的嘴角艰难扯起一抹夹杂着湿腥血气的笑意。

“张玉儿,时辰到了。”

唉。门开了,风浪声忽然涌进这仅容一人躺卧的狭小空间,将那索命婆子不痛不痒的薄凉叹息震得七零八落。

半死的少女全身一颤。临了,她还是怕了,毕竟还是个孩子。

未等她回应,一根竹竿由外面探进来,上面勾着一只提梁酒壶,甘冽酒香同少女身上腐肉的浊气迅速混在一起,叫人作呕。门外的婆子忙用白布掩住口鼻,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忍,劝道:“孩子,喝了罢,喝了上路就不疼了。来世啊,投个好人家。”

一壶烈酒下肚,纠缠数月的恶疾,连同心中积下的委屈和阴郁竟倏然化成一缕呛口的青烟,少女无力地咳嗽几声,只觉身子清爽不少,便由那缕绵缠青烟勾着魂走。她脚步虽轻快不少,脑中却是混沌一片。

引着玉儿在船头站定,婆子欲抽开勾住少女衣袖的竹竿,可正待她往回使力,竹竿那头忽得凌空一挑,婆子险些跌坐在地上,错乱间瞧得玉儿纵身一跃,她慌忙将竹竿往前抻了抻,却落了空。婆子愣了下,苦笑自语道:“救她作甚,真是老糊涂了。”她反手将竹竿扔进海里,转身去向太卜令复命。

很快,玉儿的死讯传遍了整艘船。这是艘已在海上漂了数月的寻仙船,除却主事的几位官员,以及从宫中挑选的十多名老宫女外,其余百名皆是由各地征召而来的童男童女,这跳船的张玉儿便是由长安丰邑坊选召的寻仙童女。

出海后不久,玉儿不幸染上全身生疮的恶疾,可她未曾想到,比病痛更为催命的,竟是同船人的排挤和冷漠。

在海上漂泊数月,渺茫前路早已令船上人陷入一种凄惶无助的境地,玉儿突如其来的恶疾却令他们为之一振,仿佛只要将这个危及全船人性命的祸患除去,他们便能多一线生机。可当玉儿真正奉太卜令之命跳海后,他们却绝望地发现,原来一切都是于事无补。

血色月光下,那艘张满帆的巨船似颗沾满毒液的獠牙,一寸寸划破平静的海面,船身掀起巨浪,张开血盆大口将少女瘦弱的躯体吞没。身体被绵软冰凉的海水裹挟着下沉,无声无息,无悲无喜。

她坠入一场宏大的梦境,梦里是座恢宏绝伦的城,无数人想要征服它,披荆斩棘,最终却都丢盔弃甲,终其一生也无法窥见它的全貌。

她却不同。这座坚不可摧的城池待她何其温柔,从小阿娘便许她大街小巷地乱逛,食四时八节里流行的小食糕点,挤在人堆里瞧逗乐儿的戏弄,上元灯会时她还可以彻夜地游逛,瞧花灯,放炮竹,简直是坊间巷里出了名的疯丫头。

蓦地,那梦境被一团迷雾笼住,一切欢声笑语归于沉寂。

梦里,阿娘牵着三岁的她,站在阴暗逼仄的巷子里,远望着巷子口,由浓雾中现出一老一小两个精瘦身影。走近一瞧,原是个青巾布袍的老道人携着个玄衣小道姑。

阿娘招来老道人,给缩在自己身后的她算上一卦。她听不懂道人对阿娘说了什么,只记得小道姑含笑着由荷包里取出一颗血红的小珠子递在她手里。珠子歪歪瘪瘪,却被阿娘视若珍宝,串成线令她挂在脖子上,面色凝重地时时叮嘱她不许取下来,说有朝一日这珠子可助她度过命中死劫。

忽然,她睁开眼睛,一轮巨大的血色月亮垂在眼前,原来,人死后见到的是这样的景象,缓缓的,她重新闭上眼睛。有风经过,那些盘曲在她身体上的腐肉忽地一凜,她周身一颤,惊觉这不是梦,更不是幽冥世界,这里仍旧是东海。

知觉逐渐恢复,她隐约觉得脖颈上覆着一个冰冷异物,有着鱼鳞的湿滑触感,她再次睁开眼睛,却被眼前所见惊得目瞪口呆。那是一只半人半鱼的怪物,正伏在她身侧的废墟上急促喘息,她疯狂挣扎着要向侧边挪动,怪物的利爪却将她胸前垂着的那颗血珠死死攥住。

“你可是……可是见过灵犀?”怪物朝她虚弱地一笑,开了口,是个温柔的女声,她蓦地忆起阿娘。

玉儿嘴唇微微动了动,发不出声音,只得垂下眼。

“这珠子从何而来?”怪物语气更是急迫。

玉儿没有反应,只仰面望着茫茫海上的那轮血月楞神。

怪物黯然垂下头去,爪尖却还死死扣住那颗血珠。二人沉默良久,忽得,那对碧色眸子里有了光,少女的嘴唇在微微翕动,她惊喜地伏下身去,依稀听见沙哑的两个字——长安。

“原来她去了长安……”怪物低声喃喃着,碧色眸子里映出海天相交处,为烟云所缭绕一座孤岛,她从未见过东海之外的世界,长安二字,她只听住在那座岛上的卫西央提及过。

那是座无根却有情的孤岛。无根,是说那岛似浮萍般漂泊于东海之上,水动,岛亦动。有情,是说被幽禁在岛上玉深楼里的白发鲛人。她叫卫西央,二十年前犯了妖界死律,妖王念情,罚她于这不归岛上誊抄《东海妖律》,永生永世思过。

入夜已多时,东海上朗月低垂,分外清明。比天上明月更清亮的,却是九层独楼上卫西央如月华般倾泻而下的银发。

今夜,卫西央依旧无眠,她独坐的九层楼上,四面笼着龙纱制成的帐幔,那龙纱出自东海青尾鲛人之手,自是薄如云雾,此刻竟是纹丝不动,连风也不忍扰她似的。

忽而,海上雷声轰鸣,海中暗潮涌动。不多时,滔天巨浪之间,缓缓现出一头苍身无角、似牛非牛的独足巨兽来,名叫夔牛。此刻巨兽双目猩红,哮声若雷,或是被什么惹急了眼,无奈它身子笨重,那笨拙姿态倒为它骇人的面目讨了几分喜。

良久,夔牛才缓缓游出三丈远,奇怪的是,那不归岛也随之移了三丈。原来,因夔牛力大无穷而喜静不喜动,妖王便下令用铁链将巨兽与不归浮岛勾连起来,岛随水动,却因夔牛牵制而无法漂远。

楼外风卷云涌,双目微闭的老妇人嘴角边却浮出一抹喜色。她一笑,连天黑浪间,便有一条巨龙风驰电掣般腾起,龙影当空,遮天蔽月,直逼玉深楼而来。再一瞬,东海竟刹那恢复宁静,玉深楼里却响彻起男子爽朗的笑声。

老妇人半嗔半笑道:“你呀,总改不了小孩子的脾性。”

“我这不是见玉深楼太过冷清,便逗逗那蠢兽,给姑姑添乐嘛。”说话的是一年轻男子,正翘腿斜倚在北面的坐榻上,一副散漫的浪荡姿态,脸是棱角分明的瘦长形状,嘴唇微薄,最是刻在英挺剑眉下那双深邃清冽的星目,带着七分颓气三分杀气,似将凡事都不放在眼里。

似笑非笑间,卫西央缓缓开口:“可是又惹怒你父王了?”

听见此话,池川蹙了蹙眉,忙由坐榻上撑起身来,恨然咒骂道:“那不识好歹的老顽固。”

老妇人敛住笑意:“如此说来,你今日大闹东海,毁尽青尾鲛人所居的珊瑚岛还算功德一件了?”

池川语气不快道:“是那青尾鲛人桃缰作乱在先,我不过是替天行道,自问无愧!”

“噢?若你问心无愧又何必来我这玉深楼?”卫西央含笑反问道。

“怎的,连姑姑也不信我?”池川只觉卫西央嘴角那抹了然于心的淡然笑意忽而有些可憎。他自幼由卫西央抚养长大,纵然父王恼他不学无术,众妖暗嘲他是虚浮浪子,西央姑姑也从未说他一句不是,此时忽然对他暗加指责,着实令他乱了方寸。

卫西央道:“小子可知鲛人桃缰为何作乱?”

“不知又如何?”妖龙威胁似地挑了挑眉。且说今日,他于东海上闲游,忽然撞见鲛人桃缰掀起狂风巨浪,怒捣一艘过往船只。也不知何故,他这东海“恶霸浪子”竟一时兴起,想行善事,龙尾一扫便将鲛人同半座珊瑚岛一齐打落海底,却不曾考虑后果。

卫西央道:“据我所知,桃缰是想救落海的一位姑娘,一时心急才引起骚乱。”

池川却还嘴硬:“姑姑是怎样知道的?”

卫西央道:“方才桃缰来向我告辞,说要送姑娘回长安。我见那小姑娘已是病入膏肓之态,怕是撑不到长安了。”

池川道:“这小妖倒是命大。”他态度已温软许多。

“唉,她这一趟怕也是有去无回,”卫西央叹气道:“妖界律法,未成人形的妖怪不得入人世,只要桃缰一出妖怪地界,便会惊动妖兵。”

“嘁,什么妖界律法,简直可笑。”池川一声嗤笑,满是不屑。

“池川,”卫西央顿了下,才又试探道:“你可愿暗中保护鲛人桃缰抵达长安?”

“我才不管!”池川骤然起立,将那枯瘦妇人笼在阴影之下,他冷哼一声,东海之上狂风骤作。

唉。卫西央长久凝望着东海海面,啸声褪后,天地便安静了,巨龙和狂风都沉入了海底。沉默良久,她忽然起身,点亮了凭几上的白瓷灯,枯黄的光影映出她方才隐在阴影中的老态。卫西央用手掩着飘忽的灯火,一步步下了楼。

玉深楼共九层。第九层为透空阁楼,四面无墙,仅有龙纱遮掩。第八层是卫西央的卧房,摆有一榻、一案、一箫、一香炉。余下七层,层层布满了卷轴插架,满室卷轴,誊写的却是同样字句,首句便是:

妖怪之类,若非数千年修行,鲜能化作人形;未成人形者,不得入人世,违者处死。

说来也怪,妖界律法虽然严苛,古往今来,因犯禁而死的妖怪却不在少数,百千年修为,竟不抵人间一日清欢。

抄抄写写,不觉已有熹微晨光透过纸窗,南风拂过,灯灭了,老妇人心上也是一灭,后知后觉,卷上竟误入二字:长安。

卫西央苦苦一笑,忙抬笔抹去,她欲抹去的并非“长安”二字,而是一个需她烂入心底的秘密,关于通妖异人的秘密。

通妖异人,又名隐妖者,传说取通妖异人之血,与妖血相融,可令妖怪之类短时化为人形。数千年,唯有南山钟离氏具此异能,然而,钟离氏唯一后人钟离朔已于二十年前离奇殒命。

钟离朔已死,世间本不该再有通妖异人,可人世的玄妙之处就在于“变数”二字。世间唯她知道,那震惊妖界的“变数”,就在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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