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轸青】南柯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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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缘负伤共床枕，愿求佳人渡此生。”

她站在美国新居的落地玻璃窗前，再次展开那张纸条。

这次只看前面。她暗暗对自己说。可是她的双手并不听她的指挥，颤抖地、小心翼翼地翻过字条。背面赫然是他的遗书。

“误你青春，悔不当初。请将我抛脑后，快意余生。九泉之下见你孤单，我必痛入骨髓，魂飞魄散。”早已翻来覆去看过多次的字迹，跃入眼帘时还是刺了她的眼，她不经意地颤了一下。

在东北的冰天雪地里，他冻僵的手早已感受不到笔的存在，心里的信念却驱使他不断地写下去。字迹潦草却笔笔有力。他该怎样求得她的原谅？新婚第二日就抛下她，飞向距离故乡十万八千里的东北。新婚之夜曾无比认真地发誓：“你是我的导航塔。为了你，我一定会飞回来。”现在这些誓言在面对生死的时候竟微不足道地可笑。誓死报国不生还。多么壮烈的口号！可谁又不想活着回去呢？活生生地飞回等得心焦的妻子的身边，将她揽进怀里，柔声道：“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傻丫头。”可如今这局面……他苦笑出声。

他扭头看向他的飞机。机身上大红的“喜”字还未褪色，旁边是他握着她的手用雨后天空的青色漆上去的“朱青号”，再旁边是见证了他俩傻兮兮的青春岁月的“513”。他又笑了，发自内心的。他拍着机身，笑道：“这一次，你一定要乖乖地载我回去啊！”过了半晌，他才又吐出一句，“真冷啊……”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死神的存在，就像这冰天雪地的温度，寒冷彻骨，令人绝望。

她静静地看着那张纸。一瞬间感受到了一股寒意，似乎东北的寒冷都透过那张纸传递给了她一样。无论岁月如何变迁，这寒冷永远不会改变。“喵～”蓦地里传来一声猫叫，随即是东西被撞倒的声音。她转过身去：“513，别闹！”那只黑色的花猫扭过头去一脸无辜地看着她。这是她在美国唯一熟悉的朋友了。异国他乡。没有师娘，没有小周，没有墨婷，没有小顾。没有飞行员。也没有513。那只名为513的鸽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她静静地想，要是它还在，自家花猫也不至于孤单。记得以前她和郭轸最喜欢看两只513相互打闹。他死的时候，也是它飞来报信，浑身染血的它就静静地立在她脚边，一动不动，望着眼泪从她惊慌失措的眼里滚落，望着她抱着他的飞行服无助地跌倒在地，望着大家四散奔逃，唯独她一人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仿若度过了百年光阴。

天色渐渐暗下来。她望着窗玻璃上倒映的自己。一身水蓝色的连身长裙，顶着一头现下流行的摩登大波浪，脸上画着浓妆，浓得足以掩盖她苍白的脸色与红肿的双眼。万年不变的是她脸上的寂寞。她妩媚一笑，意图把这寂寞遮掩过去。但她终究放弃了，这寂寞是眉梢眼角透露出来的，想藏也藏不住。自己倒是越来越会作态了。她有些疲累地想。

岁月总会让人很快地成长起来。当年再向往岁月静好的女学生也学会了在世俗的染缸里打滚。她已不再是那个为了一张素未谋面的飞行员留的字条就千里迢迢找到南京的女学生了。她习惯了用自己的温婉的歌喉与曼妙的舞姿讨得一个在乱世里生存下来的机会。她习惯了用自己的身体换来去异国他乡的船票。回首往昔，自己当年的样子已记不真切。只依稀记得，“白衫，蓝裙，不知名姓，黄昏好风景。”

熊熊的火焰燃烧着。炙热的火舌烧到了他的脚。钻心的疼。烟熏得他直咳嗽。他竭力地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贴在引擎上的那张照片。她身披圣洁的白色婚纱，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笑容明媚地看着他。他无力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生命中的光芒。“让我再看一眼。”他喃喃自语。她的照片还未被他触及便为火焰吞噬。那张干净美好的脸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他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

他慢慢地举起枪，搁在太阳穴上，敬礼时中指微接的地方。举枪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脑海里向放映电影一般快速闪过与她在一起的无数瞬间，画面静止，人物无声。什么也抓不住。这就是老兵们口中的“最后一秒”吗？她的脸突然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清晰得不真实。在离开家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几乎全然忘记了她的模样。记忆里那模糊的影子，终于在最后一刻清清楚楚地出现了。“那一秒值不值得？”她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虚无缥缈却又实实在在。“值得。”他轻轻动了动嘴唇。虽然周遭烈焰灼人，他的手指仍感受到了扳机的冰冷。

她做梦了。一忽儿梦见自己正跳舞的时候，郭轸闯了进来，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难以置信。一忽儿梦见自己送郭宁远去上小学，小顾突然出现，把他从自己手上硬生生地抢走了。一忽儿梦见师娘站在自己面前，冷冰冰地：“她就是你们要找的犯人。”所幸她从噩梦中醒过来。脑袋晕乎乎的，神志尚未清醒。她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喝下。梦虽然是假的，却反映出她内心最深的恐惧。她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些事。“日子过了就好了。”她喃喃道。“以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就当是做了一场梦罢。梦醒了，日子还要过下去的。”她有些累，倒在床上又一次地睡了过去。青草坪上，女学生笑着跑过去，飞机低低地飞过，带过一阵强劲的风，吹乱了她的额发。她跳上喷泉池子，抬头望天，一望无际的清澈天空，几朵洁白的云悠悠闲闲地飘过。

这样的晴朗天气，最适合开飞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