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除了政审,填表也很闹心
读罢聂作平的《政审有多可怕?我讲几件小事你就明白了》,先是好笑,后是沉默。
聂胖子的文章都是这种调调,表面轻松,内里沉重,沉重到让人久久沉默不语。
先搬运一段好笑的:
三十余年前,偏僻小镇的中学教室。一个同学睡着了。教导主任拧着他的耳朵往上拉,如拉一只兔子。这同学家里开了间小厂,是镇上赫赫有名的万元户。万元户的儿子,就相当于小镇王思聪。思聪被拧了耳朵,很不爽,极力挣扎。还是像一只兔子。教导主任勃然大怒,叉腰戟指,一番怒骂。那怒骂,让我胆战心惊,因而至今记得—— 你以为你家里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我告诉我,我给你一个处分,把它写进你的档案。你这一辈子,走到天南海北,你都伸不了皮(伸不了皮,方言,大意是活不出个人样)。你懂不懂,这叫政审不过关。你再有本事,政审不过关,也是危险品。我要是拿架飞机给你开,你把它开到T湾去了杂办?
聂胖子讲的是三十多年前发生在小镇的故事,那时候的政审已经宽松了许多,不比从前可怕了。
从前,指的是我们那二年。六十年代初,贯彻阶级路线,讲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下面贯彻起来用力过猛,结果搞成了只唯成分论,不重政治表现。仅就升学一项,我就知道不少青年,我的邻居,还有我二舅的儿子,成绩再好,也无法升入高中和大学。1964年第一批知青,所谓老插者,大抵如是。从那以后,招工,招干,参军,婚嫁,统统要政审。倘若你是军官,未婚妻家庭出身不好,组织上肯定不予批准。如果一定要结为夫妻,就得牺牲大好前程。文革期间,何洁女士要嫁给右派流沙河先生,最初就被当地有关部门严词拒绝。一个革命群众,不允许嫁给右派。
1979年,我和小陈——现在是老伴——谈恋爱,我妈就为对方的家庭出身纠结过,私下通过关系政审,她的父母是教师,本人政治面貌是团员,这才放下心来。如果她不是团员,我的老伴恐怕就不一定姓陈了。
荒唐事来了。过了好久,好多人填政审表时才弄明白,本人成分和家庭出身是两码事,家庭出身,指个人取得独立经济地位前家长尤其是父亲的社会经济地位;本人成分指个人参加革命工作或入党以前的个人社会地位,包括农村居民、城市居民等。地方上贯彻阶级路线,依据全部是家庭出身。也就是说,你投胎那一刻,一不小心就是地主子女,就决定了自己一生的命运,长大后跟父母断绝关系、划清界限也不行。
若论家庭出身,城里最好的是工人,其次是城市贫民,再次是小商小贩;乡下是雇农,其次是贫农,再次是中农。中农已经比较麻烦了,属于可以团结和争取的对象。
跟一个同学斗嘴,他说我家是地主,我说他家是资本家,其实他爸是工人,我妈才是地主,被他抓住了把柄,终于大打出手,活活把他打成了资本家。
我父亲当过长工,且参加了八路军,我的家庭出身随父,便是雇农,括号,革命干部,括转来。我妈那边就不行了,地主。我妈一再解释说应该是中农,实在是兄妹几个都在外面读书,家里的地大舅种不过来,不得不雇了一个长工。冤枉成了地主。我妈说,她有个叔叔解放前吃喝嫖赌抽大烟,把家产败光了,结果反而是贫农。值得庆幸的是,她本人的成分是学生。
我最怕填表,因为我妈是个政治污点。每当要填她名下家庭出身那一栏时,我都会犹豫半天,实在没办法拖了,才满腔怒火地写下了两个丑陋的字:地主。接下的麻烦是填社会关系,亦即舅舅们,刚开始还老老实实填上“地主”,个人成分“学生”,后来学会了打马虎眼,一律填“断绝关系,从不往来”。当年性格不好,喜欢跟老兵争吵,入伍第二年才入团。正好可以怪我妈,说她的地主出身影响了我进步,不然早就提干了。
婚后与小陈谈及往事,都说最尴尬莫过于填表。她比我还怕填表,因父母的家庭出身都是地主,那时叫双料地主,双重自卑,在同事中根本抬不起头来。填表太可怕、太闹心了,父亲母亲加社会关系,七大姑八大姨,一大堆地主,表格上出现的是一个阶级。
如今该轮到她自豪了,她母亲老冯家,早先,在西昌会理县,是数一数二的大地主。
而且是号称慈善之家的开明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