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灵王
1
沙丘宫实在是荒凉,偌大的宫殿里,除了鬼影般的帘幕和隐约晃动的树影,就只有我一人。而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当初还能拉弓射箭,掏鸟窝、啃树皮,现在只能仰头看着天空。
一只金雕在云层中滑翔,俨然是天空的霸主。我也曾看着诸国舆图,盘算着先灭哪国,才能实现我的霸主梦。
天下霸主,称王称帝,这个梦想源于我的父公。父公继位不久,去洛阳觐见了周天子,之后告诉我的老师,中原诸国正忙着改革图强,洛阳王室却是一片荼蘼凄凉,新的时代马上要来了。
父公在位时,常年东征西讨,在我年幼的回忆里永远穿着盔甲,风尘仆仆。他曾把我举到马背上,大笑着说:“你是寡人的儿子,是我赵国未来的国君,你要坐寡人的位子,领寡人的兵,实现寡人的梦!”
而现在,我已经想不起他的样子了。
2
我继位那年才十五岁,父公驾崩,中原五国派了千军万马出席父公的葬礼。我骑马从高台上走过,只见远处黑压压一片,各色旌旗招展,盔甲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我被这阵势惊到了,打马回信宫,路上遇见了我的老师肥义。我曾取笑过他的姓氏,还被父公严厉责罚,令我七日不得田猎,可把我闷坏了。
我问我的老师肥义,父公果真英名盖世,所以驾崩后诸国都来哀悼吗?
肥义扶了扶他的头冠,整了整衣襟,恭恭敬敬向我施了君臣之礼:“中原五国派遣精锐之师围在城外,是向我赵国耀武扬威的。君上,你看那为首的,不正是魏国的旗帜吗?”
我记得齐魏曾联合攻打我赵国,被父公挖了黄河大堤冲跑了,后来父公又与韩国包围了魏国的襄陵,打来打去,实在是与魏国积怨已久。
我握住腰间的匕首,没有丝毫恐惧,“他们要与我赵国开战吗?父公是不在了,难道我就会怕吗?”
我的老师愣了愣,脸上似有欣慰的样子,又很快被忧愁覆盖了,“君上,五国联军来势凶猛,不可不从长计议。”
我最受不了他的“从长计议”,恨不得当下就策马冲锋,冲乱联军军阵,打得他们人仰马翻,那才自在。可是我不能忘了父公的临终嘱咐,于是耐着性子问:“老师以为该当如何?”
“安平君和诸位重臣正为此事而来,已经在等着君上了。”
安平君是父公的亲弟弟,我的亲叔叔,是我除了老师之外最信任的人,有他在,我自然放心。
3
那天他们商讨了很久,最后散会时,朝阳已经徐徐升起,大臣们的脸上带着通宵争辩后的疲惫,与大战来临前的不安和兴奋。然而没有人发现,他们年轻的国君早就离开了主位,倚在窗下,看了一晚上的明月。
我做太子时,身边就围着一群辅佐能臣,他们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传授我知识,解答我疑惑,却在我继位之后,还把我当做十五岁的男孩,什么都不懂。
于是等朝阳升起的时候,我从窗户下回到了属于国君的席位,清了清嗓子,发布了我继位后的第一道命令。
“我邯郸太小,容不下那么多人。五国军队不准入境,且请使者代表各自国君前来吊唁。叔叔,对于五国使者,请派重兵接待。”
我至今记得当日安平君脸上的讶异,他仿佛才看到我,眼睛睁得老大。映在他眼里的不再是他的侄子,而是他的国君。他僵持了片刻,才缓缓跪下,领命而去。
我推开正殿的大门,立于台阶之上,晨风吹来,阳光臣服在我的脚下,某种意识开始在我心中破土而出。
4
我知道,继位之初的危机不是靠十五岁的自信和无知化解的,但不管怎样,总算挺了过来。第二年伊始,魏王就带着他的儿子来邯郸看我,说大家都是姬姓,同源同宗,一家人啊一家人,好像当初撺掇别国给我难堪的是另一个人。
我心情大好,没给他什么脸色,拉着他的儿子一起骑马射雁。魏太子看我翻身上马,颇为疑惑,问我何不乘车。又见我衣着古怪,问我穿的什么,不伦不类。
我问他知不知道林胡,知不知道楼烦,他都似是而非地点点头,那样子把我看乐了。他却反应过来,正色道:“我中原大国,怎能穿成胡人的衣裳?不知羞。”
我不跟他计较,因为我正考虑着身为国君的第一场战役。他看不到我的心志,只看到了我的奇装异服,还四处跟人说我想法猎奇,行为不端,大概脑子有问题。
送走他们,我又回到舆图前,细细打量着,一看就是一整晚。我的老师肥义曾指着舆图,教我辨认中原诸国的位置,从那时起我就注意到一个怪事。
“那一坨是什么?”我指着赵国境内的一片区域问。
“那是中山国,我们赵国的国中之国。因为中山国的存在,赵国被分为两部分。”
真是碍眼啊,我想。显然父公也这么想过,因为舆图上中山国那里有很多标注,比如“马上就灭你”,“修了长城也要灭你”,“打完魏国再来灭你”之类的。
在老师肥义的帮助下,多年后,我终于让赵国的版图完整了。
5
诸侯国的国君们挺无聊的,打架之余想给自己进一进位分,于是相约聚会,共同称王,彻底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我当时筹备着打秦国就没去,因为秦国打了我的好盟友、我夫人的娘家韩国,相王这种虚浮的事,谁爱去谁去。
因为这事,又有人说我脑子有问题。其实中原这么多诸侯国,有问题的不止我一个。比如我二十五岁的时候,邻国燕国发生了内乱,燕王竟然玩起了复古,搞禅让,非要把王位让给自己的丞相,搞得国家鸡飞狗跳。再比如七年之后,眼见要做国君的秦太子,竟然跑到洛阳挑衅,要把象征权力的九州鼎给举起来,后来死相惨烈,膝盖骨都没了,史书上留下一句举鼎而亡,成了大家的笑柄。
跟他们相比,我不过是喜欢穿着胡服骑马射箭。跟中原的长袍相比,胡服显然更加精简,适合战场上冲锋陷阵。我悄悄在北边试过,还招揽了胡人当教官,培养了一支精通胡人技巧的骑兵。
接下来,就是推广到全国。
这项措施前无古人,饱受非议。我的老师肥义却没有太过惊讶,反而坚定地支持我,而我的叔叔安平君则称病告假,见都不想见我。他已经不是那个送我马鞭、带我烤肉的叔叔了,现在想来,他与我的嫌隙,恐怕早已滋生。
然而无论多大的阻力,都无法阻挡我的脚步。我拥有勇猛无双的骑兵,成为了理想中的赵王:身披铁甲,背挎长弓,征战四方,开疆扩土。戎马多年,我连西方那个生猛的秦国都不放在眼里,打算找个时候吞并。
6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原本不信,直到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女子巧笑嫣然,令我无法忘怀。没过多久,就有臣子把她从梦里带到了我面前,令我一见倾心。
孟姚让我感受到战争之外的另一种欢愉,可是她没能陪我到白头。她临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也是这一生唯一的一个愿望,就是能立公子何为太子。
为了让她瞑目,我废了长子的太子之位,然后做了一个举国震惊的举动——直接传位给公子何,让年仅十岁的他成了赵王,而我自封“主父”,全身心投入到征战中去。
我的王位给了幼子赵何,我的老师成了他的老师,我的叔叔成了他的靠山。可是当我看到长子向幼子行君臣之礼的时候,心中不免有所愧疚。于是我又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把赵国一分为二,让兄弟俩一起称王。
我的老师肥义跪在我宫外整整一夜,我知道他会拒绝,他已经有了新的君上,自然要为其效命。
“将赵国一分为二,主父是想让先帝与您打下的江山重归破碎吗?”
“他不同意?”我问。
“君上当然不会同意,无论出于何种考量……”
“真令人心寒。”
肥义抬起头,沉默许久,然后瘫倒在地,怅然说道:“臣明白了。”
“你当真明白了?”
“主父要他们兄弟相争,从而重新执掌朝政。”
“果然还是老师最懂寡人的心。”
7
沙丘宫实在荒凉,我想这里最适合我们父子三人解决争端。我的长子经不起身边人的挑唆,连夜起兵谋反,想要刺杀幼子赵何——他的弟弟和君主,却被肥义识破,以死相护,终于功亏一篑。
长子逃到我寝宫,求我救他一命。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死在我眼前了。他的护甲被长刀贯穿,鲜血浓稠而热烈地奔涌而出,瞪着双眼,倒在我身前一丈之地。
我的寝宫被安平君的人马团团围住,长子已死,他们却不敢退兵。他们当然不敢,纵然围的是乱臣贼子,亦是我的寝宫,这是大逆不道的死罪。
既然是死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他们赶走了所有人,独独将我围困在沙丘宫,谁都不敢杀我,只能让我自生自灭。
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日了,沙丘宫实在荒凉,而我的身体已经干瘪如尸,俨然将死。我这一生肆意壮烈,虽没有实现那一场大梦,这样收场,亦无话可说。
我抬头看着天空,想起了继位那年父公的国丧,城外千军万马虎视眈眈,而我坐于高高的马背上,看无数铁甲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完
文/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