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照暖柔
我化作一缕幽魂,
遗憾地游荡在山坡上,
轻搂母亲单薄的身影,
目睹无声的悲哀。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我刷着手机里的视频,白亮的光打在脸上,透过屏幕,看着略显疲惫。
“咔嚓――”“吱吖――”“砰!”
“杨暖柔!你给我起来,一天天躺着像什么样!”
“杨暖柔,你给我起来,一天天躺着像什么样。”
早料到她要说什么,有意模仿,异口同声,学着语气张张嘴,然后继续一动不动地看着手机。
“啪!”
“你存心气死我!”
呆愣了片刻,愤怒的吼叫在耳边反复回转,怅然,从何时起,那个温柔的母亲变得如此暴躁,是因为我吗?
手上一空,凉风滑入掌心,再一回过神来,手机已经在地上碎得花屏,我没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情绪没有丝毫波澜,要说一定有,想来应是一些烦躁吧。
目光恰好落在书桌上积了灰的镜子,印着我惨白无力的面容,多少有些邋遢的样子,索性,闭了眼,手指僵硬地蜷了蜷,终是懒得再做多余的动作。
母亲拉开窗帘,阳光侵入,刺眼和不适席卷而来,恍惚了下,原来今天是晴天,只是风吹动树枝,来回刮磨窗户。
被子强行掀开,凉意涌上全身,微风吹掉书桌上贴着的励志语录,堪堪落在我自觉冰冷的指尖上,是更甚的冰冷。
“一定要考上大学,加油!”
曾经心情的流露与宣泄,如今看起来不过讽刺二字,微一转动眼球,就见满墙的便签纸,棕黄色的,浅绿色的,纯白色的……字体干净利落,锋芒毕露,只是太美好了,看着满是不现实,虚晃得很,好似我一用力,它们就会碎成细渣,不复存在。
“乘风破浪,要么上岸,要么溺亡!”
“放下手机,相信自己!”
“坚持就是胜利!”
“还有五十天,学习,学习!”
……
我动了动不存在的右手,余光瞥见空荡的衣袖,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
“你就是个废人。”
“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错过就算了,又没人怪你,你可以复读,也可以找工作,你成天躺在这,对得起我吗!对得起你爸吗……”母亲拉起我,不停地摇晃,我在母亲的眼中看到愤怒,还有……我别开了眼,不敢直视,只觉心生恶心,甩开她,径直下床,往卫生间走,“砰”的一声关上门,被这声响吓得心脏停了片刻,我不是有意要弄这么大声,是恰好一阵风,助了把力,良久,母亲似是长呼了口气,随手把眼角的水珠抹掉,站在原地沉默了下,无力拉过厚重的棉被,将它叠整齐。
我靠在瓷砖壁上,感受它冰冷的温度,没有抽泣,没有哽咽,眼睛自觉分泌透明的液体,制止不住,也无意制止,顺着两颊留下,滚烫的,与后背形成强烈的温度差,我再次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真是毫无生气,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的僵尸,我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
艺考生,没了手,还怎么参加考试。
大抵是一年前吧,我还是个正常人,正常上学,正常努力,与一般高三生一样,正常学习到深夜,心中充满对未来大学生活的憧憬与向往。
母亲从小学开始便给我报素描班和声乐班,似是预料到了我没有学习的天赋,初中踩着分数线上了个不算太好的高中,心散,高三上半学年才开始努力的,老师与母亲说,我这分数,走艺考都不一定考得上,想了很久,知道自己底子差,所以要比别人更加努力,那半年,几乎平均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家里办了走读,母亲日日陪到深夜……
“杨暖柔!你给我出来,别房间不待了就躲在厕所!”母亲剧烈拍门,我忍不住身体一颤,松了唇,血腥味充斥口腔,眼睛肿得不像话,睁开都费力,假装冲马桶,用毛巾随意在脸上抹了两下,深吸了口气,拉开门,绕过母亲,面无表情地走出。
“杨暖柔!”
“哎,算了,少说两句。”
“你看她那样!”
“行了行了……”
“……”
我关上门,收了些力,将窗帘拉密,独留二老在客厅里互相安慰,争吵,最后不欢而散,各自回到自己房间。
站着一时不知该干些什么,鬼使神差地拉开许久未碰的椅子,坐在书桌前,沉默片刻,缓缓抬起左手,笨拙地将凌乱的桌面一点点收拾整齐,首先是那天晚上随意扔在柜子上的课本,掉在角落里的笔,杂在一起的试卷,以及,被微风吹掉的便签纸,额头因闷热出了些细汗。
“呼――”
长长得舒了口气,整齐的桌面总是使我心情愉悦,随手拉开紧闭的窗户,凉风灌入,我有些震惊自己的举动,脑袋似是短路了会,直到额头上的汗被吹干。
“朝阳照暖柔”――妈妈。
好巧不巧,目光刚好落在那张纸上,不知道是她什么时候写的,用了加粗的记号笔,一笔一划端端正正,下面是一张我在病房双眼紧闭的照片,她靠在边上比耶,床头摆着绿植,与阳光相映衬,苍白的房间变得金黄,显得生机勃勃。
沉默,感慨,心中一时难以平复,母亲说,我出生在早上,她从产房出来的时候,窗外的阳光又暖又柔,父亲的“杨”与“阳”恰好谐音,大家都吵着该取什么名,她却早就想好了,就叫杨暖柔,彼时阳光正暖柔。
拉开抽屉,抽出一张淡黄的信纸,选了支最喜欢的钢笔,左手尚不熟练握笔,字迹歪歪斜斜,叫我瞬间失去了写字的欲望,只觉凉风轻抚我燥热的心,阳光舔舐我的汗液,耳边母亲低低地抽噎声若隐若现,他们都在说着“别放弃”。
我再次拿起笔,强迫自己写下去:
“妈妈,爸爸,我是你们的女儿,你们无能的孩子……”
手一抖,笔掉在纸上,泛出黑墨,我叹了口气,吃力地将笔盖紧,它却与我作对一般,就是盖不上,只好将它随意扔在书桌上,金属撞击桌面发出沉重的响声,抽了支圆珠笔,接着一笔一划地写:
“我憎恨这样的自己,叫你们大失所望,懒惰麻痹我的心灵与行动,我对你们的怒斥,你们的好言,充耳未闻,我该说声对不起,这件事情,最该感到伤心的是你们,而你们,却强压悲哀,安慰懦弱的我,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没有适应,我无法接受旁人异样的目光,所以,我选择暂时封闭自己,却不成想,这对你们,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大多时候,我真的好迷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努力的成果不但没有兑现,还被随意扔在地上任人踩踏,手臂刺痛的那一刻,我就开始后悔了,我甚至宁愿失去生命的是那个小孩子,我当不成英雄的,我做不到舍己为人,我会后悔,也许,我很坏吧,不得不承认,他不止夺走了我的手臂,也夺走了我的生命,颓废,也是逃避,我不敢与你们沟通,我怕,我怕,我也不知道怕什么,就是怕,可是看到妈妈的怒吼,妈妈的眼泪,妈妈的气急败坏,我自责,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我希望自己可以振作起来,我会振作起来,就算是为了你们,今晚我便启程去安广,还记得,我当初跟你们讲,我想去安广上大学,所以,第一站,我还是选择安广,请你们不要挂念,不要担心,失去它的日子,我会好好生活,慢慢适应。
――你们的女儿 杨暖柔
眼泪一滴滴落在纸上,成了一个个小圆点,左手颤抖着,颤抖着,终是疲惫不堪,画上了句号,外面已然入夜,万家灯火通明,后知后觉打开台灯,反反复复读着自己写的信,再次被字给恶心到了,将它压在课本下,从枕头底下掏出备用机,查看最近一趟去往安广的航班,眼睛一时适应不了刺眼的白光,只好起身先把卧室灯开了。
半夜十二点有一趟。
很适合出行,我心想着,看了眼时间,才七点半,从家到机场只需半小时,父母基本九点就睡了,我果断购票。
想着收拾些行李,不知该带些什么,坐了半晌,将几件比较喜欢的衣物随手塞进布袋,看着乱七八糟的衣柜,再次不知所措。
“对了,订酒店。”
我喃喃自语,打开手机,订了个离机场较近的酒店。
接下来呢?该干些什么,我盯着手机了支付成功的画面,瞥见了墙角的琴盒,我依稀记得,它同我的手一样,被压成了两半,我将它放在床上,吃力地拉开拉链,熟悉的松香味扑面,昔日如朋友般的它,中间一条触目惊心的疤痕,许是他们拿去修好了吧,还修什么呢,左手根本无法独立完成一首曲子。
但我还是将它拿出来了,左手持弓,轻轻拉出几个音符。
“声音就像锯木头。”我心想着,不禁自嘲,它的表面纵然是好,却再也恢复不了以前的音色,可是我又好到哪里去了?有什么资格怜惜他物呢。
手机调了闹钟,想着睡一会,许是心里想着那天的事吧,还真就梦到了,梦到时间倒流,我没有冲出去,手臂也没有断,以一个路人的身份,匆匆赶去了考场,顺利考上了大学,回来看到报道也不禁为出事者感到悲伤。
发生意外的那天早上,我在去往艺考考场的路上,母亲本来送我去,结果因为起晚了,堵在路上,眼看着时间快到了,我不得不下车步行前往考场,天上下着小雨,灰蒙蒙的,有些凉,五颜六色的伞互相碰撞,路人皆形色匆匆,眉头紧皱,对于拥堵的马路十分不满。
将手机放入口袋,见缝插针绕过人群,在斑马线前等红绿灯,只是一眼,我看到穿着黄色雨衣的小孩独自站在十字路口中央,嚎啕大哭,边上的人却充耳未闻,灯变绿,众人推搡着前进,看着一辆私家车赶着转弯黄灯的三二一,似是看到小孩了,却来不及刹车,疯了似地按喇叭,我看到了,几乎没有犹豫的,丢下雨伞,用尽全力,跑到小孩面前,手堪堪推开他,便是一阵刺痛,惨叫出声,终是引得行人驻足。
我到底在想什么。
我到底在干什么。
逞什么英雄。
“我要去考试。”
心底传出声音,我艰难地撑起身子,因为痛,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脑袋混沌得很,隐约看到暗红色的液体流出,朦胧了视线,周遭都变得猩红起来,一个女人冲出,赶忙心有余悸地把孩子抱走,匆匆地瞥了我一眼,似是说了句谢谢,边上的人马上围上来,耳边尽是嘈杂,雨水无情地打在脸上,落在眼睛里,舔舐着头发,冲洗地上的血迹,冷到骨子里去了,我蜷缩在地上,期望有人能给予些许温暖,哪怕只是一个伞沿,等来的却只是手机的摄像头,我还是看得到的,还是听得到的,嘈杂,无情,冰冷。
司机在第一时间叫了救护车,我感觉到自己被抬上担架,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直安慰我不要害怕,她好像,一直在哭,我终是没了意识,昏昏得睡去了。
不知多久之后,我听到母亲与我说话,她常握住我的手,可是我不喜欢她手掌的粘腻,多次想要挣脱,却动弹不得,父亲的一声声叹息也常伴在耳畔,同学,老师,都轮番探望,他们与我说的话,我都听得到,多少次想爬起,感谢他们百忙之中还来看我,但眼睛似是被胶水粘住,身体不听使唤……
“啦啦啦啦――”
从梦中惊醒,一时没回过神,愣了片刻,赶忙把闹钟关了。
十点整。
他们应是睡了。
我将信纸放在显眼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拉开门,客厅里留了盏暗灯,饭菜在电饭煲里保温,每天都是这样,我饿了就去吃饭,从来没有注意过他们有没有吃,自责涌上心头,愈发不可收拾。
盛了半碗饭,心知在接下来一段日子里吃不到母亲做的菜,大口塞着,眼睛再次不由分说地分泌液体,溜进饭碗,咸咸的。
我走了,轻轻地关上门,这个门槛,我自回来,便再没跨出去过,冷风刮在脸上生疼,我觉得自己像个新生儿,尚不适应外界的空气,近十一点的街道还很热闹,街上人还是很多,大多是出来吃夜宵的,再发觉到时,我已经走到买臭豆腐的摊前了,回想以前放学回来最喜欢吃的就是这家的臭豆腐。
“哟,小姑娘,好久没看到你了,考上大学了没?”
我没想到,时隔这么久,我都要忘记臭豆腐的味道了,这个老板娘还认识我,觉着有些尴尬,笑了笑,低着头,假装很冷,箍着手,左手抓住衣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没呢。”
“是不是因为手啊,我看电视了,一眼就认出是你,姑娘好样的,没考上也没关系,我儿子也没考上,生活还要继续嘛。”
我有些惊讶地抬头,属实没料到阿姨会这么直白,虽再次揭起我本想遮盖的结痂伤口,但也是好心吧,有些不自在,我放开衣袖,摸了摸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再一转头,对上她笑成一条缝的眼睛,满是褶皱的手熟练添加各个调味料,知道我的口味,不用说,已经做好了一碗,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钱,她抓住我唯一一只手,将塑料碗绑紧了挂在我的食指上。
“不收你钱。”
“阿姨……”
“老板!来碗臭豆腐!”
“来咯!”
她一如既往笑着朝我眨眨眼,要我快些回家,便转身去忙了,我站了会,趁她进屋的空,将钱放在台子上,把脸埋在领子里,要快些走了,不然那不值钱的眼泪又要出来了,回头看了眼,阿姨在忙,笑脸相迎每个吃客,微一抬眼,顺着楼层数,家里的暗灯还亮着,手上提着的,是对这座城市最后的留念。
好不容易才打到车,到机场已经十一点四十分了,匆匆检票,坐在候机厅,把提了一路的臭豆腐吃掉,近凌晨的机场很安静,几个低头玩手机的人边上放着大包小包。
“姑娘,去上学吗?”
边上一个老人家问,他没有玩手机,许是不会玩,确切来说,老人机没什么好玩的。
“没。”
“哦,那去干嘛?”
“旅行。”
“去安广?”
“嗯。”
“我去找我在安广上大学的孙子,哎,如果你爷爷突然来找你,你会不会生气?”
我本来不想理会这个大爷,却听他如此说,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是一个估摸六七十岁的老人吧,脸上满是黑黄的褶子,两颊的肉掉到嘴边,想来很爱笑吧,戴着老花镜,穿着件褪色的深蓝色马甲,虽旧,但干净。
“他一定会很开心。”
我这么说,老人家咧开嘴笑了,牙齿许是因为常年抽烟,有些泛黄,一股子烟味,不太好闻,他没再说话,笑着低头,看着手机通讯录仅有的一个电话号码。
刚好吃完最后一口,广播里传出温柔的女声,通知检票,零散的人一下聚在一起,也成了一群,显得候机厅更加空旷,头顶的灯更为寂寥。
沿着长长的甬道,找到自己的位子,才发现,原来这趟飞机还有这么多人,原来大家都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行吗,我这么想着,也许是因为凌晨的票比较便宜吧。
“请各位乘客寄好安全带……”
广播里传来提示,空乘小姐一个个提醒,帮助有困难的乘客。
我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空荡的机场,暖光照在地面,心想着马上就可以到一直心心念念的城市,就止不住地期待。
回想起那天,是睡到自然醒,窗外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进,洒在我的脸上,亮得睁不开眼,尚未反应过来,以为还在梦里,想抬起手挡阳光,还是动弹不得。
“柔柔……!”
是母亲大惊小怪的声音让我觉得自己可能还活着,微微转头,看到母亲站在门口,用手捂着嘴,眉头撅在一起,眼泪顺着手背流到地上,冲出病房,不过片刻,一群医生涌入,我张张嘴,却说不出话,只是啊啊地叫。
“现在……几月……几日?”
这是我能开口后说的第一句话。
“九月二十五日。”
给我换药瓶的护士说,我怔住了,片刻,眼泪顺着眼角,流到耳后,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
“你错过高考了。”
右手在抢救时就截掉了,脑子撞出了点毛病,母亲说,当医生讲能不能醒来要交给时间时,她的心凉了大半截,她说我醒来后她感到很庆幸,可我不这么认为,早知道醒来是这么个结果,我不会挣扎着起来,没了右手,我再也画不出完整的画作,再也拉不出好听的曲子,两大强项被手术台截去,我痛恨我无能的左手,它什么也不会。
颓废,成了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我不再尝试回到从前,直到现在,我才重拾我被揉捏得一塌糊涂的生命。
飞机在起飞轨道上缓缓前行,逐渐升空,眼看着底下的建筑物慢慢变小,我竟觉得解脱。
“再见了,养育我十几年的城市。”
“我将离开你,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
不知不觉又睡着了,许是飞机开得太过平稳,然而是给婴儿的啼哭吵醒的,边上传来不满地“啧啧”声,小孩许是饿了,年轻的母亲疲惫起身,打算去卫生间喂奶。
“飞机遇上气流颠簸,请乘客寄好安全带,不要随意走动,洗手间暂时关闭,When the plane encounters turbulence, please fasten your seat belts, don't walk around at will, and the restroom is temporarily closed,飞机遇上……”
空乘人员的声音响起,飞机剧烈抖动,不少熟睡的人一脸惊恐地坐起。
“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回事?”
抖得是有些厉害了,我这么想着,原本安静的机舱嘈杂起来,空乘小姐起身,扶住椅子喊道:“没关系,飞机只是遇上颠簸,大家不要惊慌,马上就过去了,寄好安全带,不要随意走动!”
我抓住扶手,剧烈地晃动让我觉得恶心,耳边高分贝地尖叫更是叫人受不了,持续了将近好几分钟分钟才结束,恢复平稳后,边上的人不少已经吐出来了,我干呕两下,属实难受,不过片刻,还没来得及缓缓……
“轰!”
我感觉自己失重地飘起,头撞到机顶,颈椎疼得直不起来,五脏六腑因为气压变化难受得要炸开,氧气罩从头上掉下,又一个倾斜,重重摔在椅子上,纵是再难受,本能还是使我赶紧把氧气罩套在脸上,大口地吸着,头上不自觉冒了不少冷汗。
“各位乘客……”
广播里的声音似乎是机长的,不过两个字,便没了下言。
我不知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本以为流干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窗外是漆黑一片,耳边是尖叫连连,我似是蛊里的骰子,被摇来摇去。
恍然间觉得,手臂断了算什么,错过高考算什么,努力白费了算什么,要是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你瞧,命运啊,貌似不曾温柔待我,在我要爬出山谷,登上云霄时,毫不留情,一脚将我踹入谷底,在我好不容易摆脱泥泞,重新迎接阳光时,狠心下了场大雨,只见雨水冲刷四壁的黄土,一点点将我掩埋,每次,都是那么寒冷。
你要是有点良心,就放过我吧……
脑袋中又浮现了母亲的那张便签“朝阳照暖柔”。
心底的声音喃喃自语,怕是,再也照不到了……
大脑在一阵嗡响中转为宁静,眼前还是颠簸的机舱,我看到,自己因为缺氧憋红的脸颊,紧闭的双眼,看到,机长紧皱着眉头,操纵失控的飞机,看到,塔台一遍遍呼叫飞机的代号,却是音讯全无,看到,年轻的母亲泪流满面,紧抱着初入人世的孩子,看到,父母见我留的书信,很是高兴,看到,机场搭话的大爷,拨通了那个唯一的号码,没信号的提示音在耳边回荡,最后,我看到,飞机撞上山脊,火光使黑夜获得短暂的白昼,我不知哪些尘灰是我残留的遗体,只好坐在原地,等待母亲来寻我回家。
“哎!老杨,咱女儿留的信,这孩子想开了!”母亲早起做早餐,见我房间门意外地打开,窗户没关,吹得桌上的信纸翘起了脚,她看的脸上一会皱眉一会笑,忙拿给在客厅看新闻的父亲。
父亲戴着老花镜,我才发现,他的两鬓,已然生出不少白发,为了我的事,这一年,他东奔西走,白了头。
“哈哈哈,想开就好,安广是个好地方,这孩子真会挑,估摸着时间应该到了,你打个电话。”父亲催促着母亲,脸上尽是云开雾散的喜悦。
母亲拿出手机,翻找着我的电话号码。
“唉!这个。”
父亲提醒她,点了下号码,开了免提,首先是“滴滴”两下,然后是冰冷的机械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can not be connected for the moment, please redial later……”
“……飞往安广……于昨日凌晨……”
电视机里传出主持人的声音,母亲的手顿了下,与父亲一同转头看向了电视,两人没认真听,只听了个大概,如今女儿去了安广便对这两个字尤为敏感。
“咱……闺女,是去安广?”
“好像是。”
“昨天晚上的飞机?”
“……”
长久的沉寂,两个老人家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安,是父亲先笑出声的,他随手把电视关了,摆摆手,双手放在身后说:“哈哈哈,怎么可能这么巧,应该是手机没电了,这孩子粗心,八成是忘了订酒店,咱晚点再打好了,你快去做早餐吧,都饿了。”
母亲没有动,她摸了摸胸口,看着父亲,皱皱眉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客厅再次安静。
手机里还不断的传出机械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can not be connected for the moment, please redial later……”
……
“铃铃铃!”
父亲的手机响起,他乍一回神,笑着指指房间:“看吧,回电话了。”
几乎是跑到房间里,看着手机上的陌生来电,心中顿时失落,想了想,还是接通了:
“您好,是杨暖柔的家属吗?”
父亲看了眼门口的母亲,强装镇定:
“是的……”
“是这样,杨小姐于昨日乘坐……”
他赶忙按住手机出声孔,低着头,却也不点挂号键,我看他好似气卡在喉咙里,五官微微颤抖,张了张嘴,硬是吐不出半个字。
“……请您来做个身份核对,要是不方便,我们可以去接您……”
手机与他作对般,透过满是老茧的拇指发出微弱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尤为清晰。
良久,父亲声音稍有哽咽,几乎是硬发出声的,笑着,笑着,嘴角再也扯不起来,眨巴了下干涩的双眼,眼泪掉进皱纹里,顺着流下:
“什么?哪有啊,我家暖柔这会还在学校上课呢,我早上亲自给送去,还和她班主任在校门口碰到呢,说她很乖,上半年还给她评了进步奖,学习可用功了,每天到深夜,我都心疼她,做大人的,能做的只有陪着她……”
母亲抢过父亲手上的电话,他还在喃喃自语,我后来才知道,父亲年轻时在工地上被石头砸到过,好不容易捡回条命,本以为好了,却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十几年后才发病,也就是我昏迷那几个月吧,医生说不受刺激的情况下,坚持按时服药,好好照顾,不会有太大影响。
“我是她妈妈,你说。”
“……请您来做个身份核对,要是不方便,我们可以去接您……”
“请节哀……”
母亲干着的眼只是红,已经哭不出眼泪了,保持着姿势,没有动,似是在等,等电话那头说,对不起,我们弄错了,父亲还在说,嘴里念着念着就念到了上幼儿园那会。
我在原地等着,生怕他们找不到我,看到父亲和母亲互相搀扶,他们的腰,不知何时起弯得如此厉害,好似怎么也直不起来。
天堂使者是个俏皮小孩,他不由分说地牵着我的手,引我走过一阶阶散着金黄淡光的阶梯。
我茫然回头,母亲,把脸紧紧贴在黄土上,雨水,无情舔舐她半白的长发,她用手指,小心翼翼,抚摸一寸寸泥泞,泪水,浸湿长睫。父亲,自发跌倒,膝盖撞击地表,传出沉闷的响声,呆滞着瞳孔,嘴里念念有词,手上拿着儿童玩具,笑着,哭着。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颤抖的嘴唇,诉说着悲哀,使者好心转告,耳边传来母亲无力的喃语:
“柔柔,我们来接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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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人至濒死,会回忆从前
眼前愈发朦胧,分不清是灯光还是火光
好似斜阳般透过墙缝
叫我睁不开眼
一阵嗡响,鼻间通了气
刚从水里钻出般
由宁静转到一点点自然的喧嚣
隐约间看到
手机里放着搞笑视频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