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庄画鸟

陈子庄画鸟，追求的是平淡天真的境界，在翎羽之间捕捉自然天趣。

试看这幅《双鹭图》：构图简洁，设色淡雅，落笔不多而情态宛然。一对白鹭依偎在青翠的草丛中，体态颇丰，圆乎乎的身体上探出一条长长的喙，谐趣生动。画面的取势自然，笔断而意连，散发着一股清新质朴之气。白鹭夸张的造型与憨趣的表情中，又隐含着一丝天然机趣，令观者回味无穷，仿佛图画中隐藏着什么禅机妙理，等待人们去画中领受感悟。

平淡美的发掘与获得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往往是在繁华落去、洗尽铅华之际，才可体会其中真味。平淡不同于平庸，也并非淡而无味，而是在平实而简单境界里，显露出真切深刻的情感或思致。袁中郎云：“凡物酿之得甘，炙之得苦，唯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灵也。”在绘画中，平淡的前提是置身于天地之间的真感受、真性灵。画者直率、坦诚地抒写出心中所感，不无病呻吟，也不刻意求得。陈子庄曾说：“最好的东西都是平淡天真的。”这是他画艺中也是人生中信奉始终的深刻体验。

青年时代的陈子庄，练过武，打过擂，得罪过军阀，也坐过牢；艺路上师法过吴昌硕，随侍过齐白石，也请教过黄宾虹。尚义任侠的人格气度与平淡天真的艺术追求，在他身上艰难而又圆满的融合到了一起。

24岁那年，能文能武的陈子庄受到四川军阀王缵绪的赏识，成为王的幕僚。他的主要工作是为王缵绪鉴定与收购文物书画。因为四川是战时的大后方，许多社会名流云集在此，带来许多名家字画，令他眼界大开。

当时的前辈画鸟名家，以华喦与八大山人名声最著，特色鲜明。华喦的鸟姿态生动，视角独特，兼工带写中表现出鸟雀的天然生趣。陈子庄对华喦善于捕捉生物天趣的细腻体验有所吸收，但他笔下的鸟雀造型却更似八大，简洁而凝炼。他画鸟一般都取平实的正侧视角，动作不大，或立于石上，或栖于树下，静穆疏旷，有八大山人的影子。他对八大山人的画作浸淫很深，甚至是画中的草书题款，都可窥见其风味。只是他将儿时的乡村生活情调融入到画中，乡野气与书卷气结合，将八大山人的幽涩怪诞化为自己的天真机趣、生气勃勃。

1936年，齐白石、黄宾虹先后入川访友，客寓在王缵绪府中。陈子庄每日相伴左右，当面讨教，获益良多。齐白石曾对他说：“方法要简单，效果要最好。”话中包含着笔简神全的画艺至理，陈子庄经常对人说：“我终身得这两句话教益最大。”真正深刻的东西不需要用奇兀振拨的方式去渲染它，只须真切质朴地表现出来就已足够。它笔下鸟雀所依傍的山石林木、草木藤萝，明显受到了吴昌硕、齐白石的陶冶，皆以大笔写就，不为细皴，用浊笔写天真。构图不求奇肆而自有余味，不求繁杂而朴质天真，平易而亲切。此时的陈子庄，已经悟出“平淡天真，迹简而意远”乃画艺中不易之境界，只须随着学养的加深与笔墨的老熟，令自己的作品越发浑厚自然。

陈子庄画鸟最优秀的作品，都是创作于风雨凄迷的最后十余年中。那时的他与所有正直的文人一样，陷身于文攻武斗的困厄中。抄家批斗，儿子溺水，老妻疯癫，可他的画作中却绝看不到一丝郁悒愁苦，只有稚嫩的小鸭、高洁的白鸟，满纸生机与希望。数十年里借绘画熏陶人格的修炼，发挥着陶熔鼓铸的效力。他在一幅《八哥图》上题道：“法在规则外，神游天地间。人骂由他骂，冰冷一痴顽。”绘画此时是他全生命、全人格的抒发之所。一任自然，一任天真，全由心中流出，虽为人做，宛如天工，抒写着他平淡似水的人生领悟。

平淡就像一条安静的小溪，即使遇巨石阻挡，只需轻轻绕过，不与争锋。这不是消极避世，也不是矫情造作，而是“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生活境界。陈子庄在这样的心境下感知天地，进而体悟到平淡中蕴含的自然之趣、率真之趣。发挥在画作上，造就了他平淡中蕴含机趣的独特画风。

     陈子庄晚年的作品，常令人感到一股不同凡响的新鲜感，一种强烈的绘画个性。寒风中耸立双肩的黄雀、与观者瞠目对视的猫头鹰、山石上伫立沉思的鹳鹤……笔下鸟雀的姿态神情，像是在展现生存于天地之间的一种顿悟，构图虽简略，却有出乎意料之感，令人玩味不尽，在看似漫不经意的画面中体会到一丝智者的微笑。他自己也曾总结道：“绘画须通‘心灵’，须得‘机趣’，此四字，论及者寡，能做到者更少。”他口中的“心灵”，便是天赋与学养，智慧与灵机；“机趣”则是因缘和合，生动幽默，看过静思方知其妙。

晚年陈子庄作画，经常缺纸断墨，所以无论报纸或包装纸，一概拿来写生，尺幅也以小品为主。小品画更注重机趣的表达，在与现实生活的若即若离中呈现自然天趣的审美质性。机趣不是靠修炼就一定得来的，要有慧根，心如浊泥的人永远也成就不出清雅之趣。它是来自于对生活之悟，来自于感性的直觉与哲思中的灵光闪现。《双鹭图》中，那醒目的长喙、蒙昧颟顸的眼神、充满即兴感的笔触、不见人工雕琢，不留斧凿痕迹，便在若即若离之间，捉到了画境与观者的缘份契合，将一派天真机趣送达心中。

汤显祖在四百年前曾说过：“诗乎，机与禅言通，趣与游道合……要皆以若有若无为美，通乎此者，风雅之事可得而言。”机趣是以若有若无为美的，既要嗅到新鲜的生活气息，又须在神游中脱却尘俗，在物我交融之境中心领神悟，返璞归真，就像陈子庄画的鸟雀图或者鸟雀图中的陈子庄一样——随缘，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