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捕手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夏季限定写作【蒙太奇】&伯乐夏季限定写作【缝】
红绿灯前,一束对向的车灯透过前档玻璃打过来,他本能地闭上眼睛,那束白光不但没褪去,还像白带子烙在脑子里,连着阴影一朵一朵绽开,带人深入无明。直到后面狂按喇叭,他才缓过神,重新启动车子。
连续几天的心力疲累,已拒绝人作任何理性的思考,何况事情已成定局,多想已无益,而接下来,让他操心且想不到的事还很多。
他此去的地方,没在他这些天操劳的计划之中,纯属突发事件。
他驾驭着那辆本田SUV驶离大路,拐进了支旁一条整洁崭新的园区路,路上车辆不多,行人也少得可怜,又逢周末,工业园应该大部分企业都没开工。
车子在一处厂区的伸缩门前慢下来,司机出示了证件,开进一栋办公楼前的停车场,车位上已停了不少警车,他找了处空地方泊好,看了看清晨灰亮的天色,从车上跳下来。
办公楼门口有辖区派出所的同志在门口值勤,他把证件挂在胸前,坐电梯上到所指向的三楼。
出电梯拐进去,就看见一条警戒带围住一处房间的门口,三三两两的人在走道上站着抽烟说话。他抵近,几个人看见,叫了一声雷队,他点着头,大家跟着进到那间屋子。
医生房间里就三个人,一个主治医生,戴个眼镜的中年男子,这一段时间在医院主要打交道都是这位张医生,还有一位年轻的瘦高个,大概是日常住院医生,也经常在病房里看见。外加上他。多余的寒暄也没有,一堆CT片挨着插在灯箱上,片子上黑白分明,疏密有致,哪里是病灶,哪里有病变扩散点,哪里是健康的骨质,医生温和如聊天一一说明。他顺着医生找着那些罪魁祸首,一边不自觉摸着自己的手上的骨节,偶尔还向医生询问某个模棱两可的问题。一切都回归到平常,情绪不擅伪装,过了那阵又看似风平浪静,哪怕是面对骨肉至亲的厄运也无不例外。
但更像是大病初愈之后的短暂麻木。
CT片张开灰白的创口,每替换一张,都发出干脆的声响,反复碾磨人成碎骨。
墙边横着的那只保险柜,创口边缘清晰整齐,随着镜头的闪烁,里面的抽屉除了少量渣石,空无一物。
保险柜的外围,散落着一堆木屑、玻璃和墙面留下的石膏废墟,像海浪把这些东西冲到沙滩上一样,不远处趴着一只扭曲的金属箱子,带着一缕一缕牵绊得像从巨人手上挑出筋络的塑料线管,能看出那是一台小型的火焰切割机。
屋内灯没亮,大概是爆炸引起的电线短路,不过能看出,眼前显然是一个公司负责人的办公室,环型办公桌上还有一台倾倒的电脑,真皮座椅脚下旁边有一道半开的墙柜,看大小深度应该能放下一只保险柜。
雷子走过去,把小门扣上,完美无缺与墙形成隐蔽的整体。他向后退了几步,往上看向吊顶布线的暗槽。有一部分因气浪的冲击,木架子垂下来,连结缝里挂着一只灰色软塌塌的东西,因为视线受阻,看得并不清楚。
雷子让同事把照相机的灯光打上去,看上去像一只皮手套。他吸了一口气,再确认了一下,让同事爬上桌子取下来。
一只人的断手,齐腕部被墙灰填满,竟没有血肉分离的痕迹,让人想起那个始作俑者破碎的切割机金属箱。
雷子盯着那只手,瞳孔闪过一丝无奈和悲凉,一直到那只手被装进封存袋里,他才镇定下来。
现场勘查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雷子不想再待不下去。说了一声走了。就踏出门外。
“根据片子目前现状,手保住的可能性不大,你们家属要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
“接下来会怎么样?”
“就看手术情况,然后制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为什么是这样,我想问。”
“……”
儿子躺在床上,床头升高了一部分,他大概在看他最喜欢的游戏攻略,端着平板的正是那只查出肿瘤的手。他时而咯咯地满嘴乐呵,不算整齐的牙齿中一粒小虎牙露出来,他还是个孩子。雷子在门外玻璃上看着,没打算进去,前妻从卫生间出来,手上拿着洗过的苹果,看见他在门口。
俩人来到走廊上,靠在墙上各自望向别处,好像在观察四周有没有人准备偷听,终于俩人眼神对上了,没有柔和的交换只等来残酷的窒息,谁也没敢打破这一片刻时间。
前妻恶狠狠地瞪着雷子,恶狠狠的,雷子只想抽烟,抽烟可以让自己嗓子舒坦一些,他好找到以往习惯的口吻作开场白。
儿子在病房依然笑得咯咯的,欢快得像只才开鸣的雏鸟。
公安局二楼会议会,案件分析会正在进行。由主管刑侦的副局长主持,他是雷子在刑大的老上司。
会议没开始多久,现场已经烟雾缭绕,技术科正在放勘查的照片,梳理案发现场,接着其他人对案件,一一作了发言。
这个案子现场证据少之又少,可以确认案件应该发生在前一天晚上或凌晨,不过案发时,没有目击证人,没有监控影像,当然也没有人听到爆炸响,现场的指纹和像样的鞋印也采集不理想,整个案子一开始就前景不妙。
大家只好把目光放在两件事上,当晚的门卫,除此之外就是遗留的那段残肢。
询问门卫的事不到一小时就搞清楚了。
这家生产大型仪器的公司平日里有两名门卫,白夜两班轮着上。据值夜那名门卫如实供述,那晚,他确实脱岗溜到外面喝酒,又找了个发廊的老姘头,留宿到早上才回来交班,结果发现楼里出了事。
说回这家叫升奇的公司搬到工业园时间并不长,监控并没有马上安装到位,现在还是聋子的耳朵是摆设,至于周围园区路上的监控设施也在完善当中。
总经理办公室有保险柜,天晓得,我除了晚上有几回偷懒,那些钱哪里清楚。门卫交待。
如果门卫所言属实,唯一只有让那只断手跳出来开口。
“雷子,下一步工作怎么展开,你说说你的想法?”
雷子……雷子……
那只手和千万只手,只是一个机制或者一个结果,没有正义可言。你可以对眼前的事视而不见,甚至对未来撒谎,但你不能对抗,除非你想充当硬汉,去愚蠢的挑战现实的权威。但要想好,你到底想从中失去什么和得到什么?
儿子那只手失去已成定局,没有什么可说的,在医院里,就像平常修指甲、剪头发一样平常乃至觉得薄情,不过在先收起不值钱的情绪之前,应该想想手术后的治疗计划,而眼下更紧要是支撑孩子续命计划的一大笔治疗费。
钱,雷子在想它,这就是那只断手后产生的连锁反应。
下一步围绕两个方向展开,一个是对那只断手的技术分析,一个围绕对老板办公室存放保险柜知晓的人查起。
可以断定,案发现场嫌疑人不止一名,那只残肢肯定是其中案犯之一留下的。这活儿只有技术科的能干,查指纹,采集DNA,数据库对比。而其他同事除一部分对老板保险柜知情人的调查外,另有一组要跑园区周边的工地,看那里有没有丢失过火焰切割机,毕竟要把那铁家伙带进园区,如果没有车,周边是最方便的。
雷子则带着一名同事去了市里各大医院,查阅案发当晚各医院急诊室就诊及入院名单情况。
他对那只残手始终留有某种说不出的想法,它感觉它像个保护装置或者恶搞的玩笑,看上去既明目张胆但又掩饰着什么?
雷子这么多年,总结案件前期的各种线索和信息,都是素材,就像电影的镜头可以随意组合,往往看似正确的方向其实让人不觉就误入歧途。
诚然很多罪犯由于犯罪动机还有本身的作案天赋,按照手上掌握的证据正常推导下去,是能够找到突破口。但是总有些案子,不是按警察学院教出来的教程或者参加工作没两年自以为掌握了破案方式来演出的。
就拿这起案件,一切都看似实施得完美,独独又草率地留下一个大问号,那只手。
果然,那位受伤的仁兄没去医院,各大医院都没有类似受伤入院或手术的记录。
雷子试着给技术科打了个电话,那边比对结果还没出来。不过一周后,各路同事调查反馈的信息回来了。知道老板办公室有保险柜只有三个人:财务总监、公司副总,还有是任厂里出纳的老板的老婆。何况那二百万现金是临时放在公司,准备下周付给一家外贸公司部分货款,这个暂存的钱也只有财务总监和老板知道。经过对这几人及周边关系调查核实,都排除了嫌疑。
围绕周围工地的调查组也带来了消息,几家建筑工地没有人使有手持式的火焰切割机。从市场走访来看,这种型号的切割机两年前就停产,至少在全市及周边区县卖出几千台……
大部分时间里,警察其实是个无聊平庸的职业。吃喝拉撒,人情世故,你来我往,得失盘算,差不多平常百姓生活一样都没落下,但另一面常年东奔西跑,调查走坊,蹲守摸排,苦活累活也一样没少干,慢慢心里有茧,脸上结了霜,日复一日只为求一个结果。
但总有人熬着熬着,像入了邪的怪物疯子。雷子的老上司算一个,几十年把自己藏在满脸纵横的褶皱里,一双浑浊的眼看谁都像剔骨刀。雷子自从选中刑警这条道,走得更加激进偏执,以至是无家可归,众叛亲离的境况。
直到儿子被命运选中,他才第一次感到自己一无是处,连亲人残缺的生命也无以为续,像沙丘垒成的墙,风一吹就倒塌了,
那天,局长找到雷子,把一个大信封递到他手上。那是局里和同事捐的款。大家知道了雷子孩子的情况,私下凑起表示一点心意。他接过信封,像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抖着手狠命地抽烟。
他突然想起,他结婚的那会儿,老上司当证婚人,俩个人都特意穿了一身西装,才十来年,现在彼此都苍老了一大圈。
局长随后往桌上扔过一个资料袋,柔和的下巴又开始绷紧,他把烟缸推到雷子面前,示意愁归愁,别把烟灰给老子弄得到处是。
“看看,这是技术科鉴定与对比的报告。”
雷子直接翻开结论的部分——
一、指纹采集,除两枚因外力损坏,共四枚。进行横面,侧面,纵面和深、浅环线的分析,对比相关在案在逃案犯的数据,暂无发现相吻合的指纹存档图像。
二、经采集的DNA与所选一千二十六例DNA样本进行统计与比对,在基因座与概率计算上基本排除重叠范例。
显而易见,这和雷子最初的判断方向有某种契合,那只手算赢了一局,他们暂时无力还手。
儿子一开始的病并不明显,最初也只偶尔体育课下来,觉得全身乏力,腰酸背痛,原以为现在的孩子缺乏锻炼是正常反应,直到连续几天低烧不退,到医院一检查。最终发现是恶性骨肿瘤。
他和前妻早早等在手术室外面,他手上多了一只“钢铁侠”面具,那是儿子在学校就想要的,因为这玩艺儿贵,说是期末成绩下来,再考虑。现在“大考”提前到来,他按前妻要求到一家漫威手办店排队抢了一个。
他把手办一层一层捏在掌上,捏得很深,一手心的汗,儿子进手术室时,侧脸强笑着,待手术门关上,前妻从墙根滑落在地上,他扶着她靠在椅子上。
雷子把那个汗湿的面具放在窗台上,紧紧盯着那两路长条的眼眶,有那么一会儿,他在想那只手离开身体,还能不能叫手。
一个晚上,雷子开车去了工业园的“升奇”公司。那间办公室的警戒带还在,他跨过带子,门没上锁,推开门,他找到墙上的开关开了灯,里面还是老样子——零碎残渣散在地上,保险柜和那台破切割机还在原地,保险柜切口贴着白胶布,地上有只勘查后丢弃的手套,只是桌上的电脑沒了踪影。
他移过一把椅子,拍了拍灰坐下来,打量起眼前,再没有比少一具尸体更让人落寞了。
听说这一层楼的人都移到厂区办公去了。案发后,雷子曾到过楼背后的厂区,那是三栋“品”字型的标准厂房,宽大气派。先前走访获知,这家公司据说获得某些国外技术授权,生产的大型仪器,近年来在国内很有市场,产品还涉及到医疗等方面。当地按重点企业引进到工业园区来的。出了这事,上级指示局里务必全力从快破案,消除负面影响,保障好在地企业的营商环境。
头上直射的灯光让人不舒服,他拉起百叶窗,推开窗门,索性关上灯。一个人慢慢掉进黑夜的深潭,只手上的烟有气无力地呼救。
这间办公室其实很宽敞,出事之前,应该没完全收拾整理出来,那一排曾经还包着塑料薄膜的书柜都空着,而且办公桌对面缺一套客座沙发,或许还在挑选什么款式时,几位夜行客就进来了。
雷子仿佛看见,他们把车停在不远处,大摇大摆抬着设备进到园区。上到办公楼,先用工具开了锁,然后径直在黑暗中地找到墙后的暗柜,一起拖出保险柜。有人开始启动切割机开保险柜,待一沓沓现金露出来并装进包里时,爆炸发生了。
烟被一阵夜风吹掉了长长的灰烬。雷子望着那人已经收拾完毕,并没有立刻走掉,他让搭档用衣服把断肢扎紧,包好,以免血到处流下痕迹,他还坐着寻视了片刻,对每一处现场斟酌了一遍,然后才准备离开。
雷子嫌恶想问,你那破手挂在上面不带走了?
他客气地举了举那一包战利品,然后带着伤员关上了门。
雷子不由得在暗处咧了一下嘴,突然感觉身上冷飕飕的。
他把烟头在地上掐灭扔出窗外,也准备走了。他是该回去,儿子动手术的第二晚他就遛出来。他想与其看着挂着吊瓶的残缺身体痛得死去活来,不如裹着最后一层硬汉的遮羞布尽快逃离。然而出来其实也没地方可去,转来转去就到工业园来了。只是他都没想到,后来他经常晚上跑来这里,一个人坐着什么也不想,只为抽只烟。
这事发生三个月后,案件还是进展不大,局里又边续开了几次复盘的分析会,重新把以前的思路推翻,又梳理了几条可能的线索。等大家从会议室出来。局里迎来了一位新客人——“升奇”公司的负责人徐总。
来人和他在网上新闻里看到的精英商界装扮差别不大,只是没修过图的本人比照片上更体宽不少,不过,是那种财经记者眼中热捧的年轻有为的类型。
特别笑起来,拉长的眼缝,更透着一种天生的精明世故的属相,还有那个如灯笼的肉鼻子看着更具有财富的象征。
他来局长办公室,雷子作为刑警队负责人理应出面陪同。前期同事在调查了解情况时和徐总有过几回接触,也算认识。
他此次来,除了常规的询问案件情况外,还有另一个目的,通知警方,他准备不再保留案发现场,办公室要重新装修。当然,未来是否继续留有保险柜的位置,他没有讲,不过看他过往发家经历,不排除他将继续以企业经营名义保留这一项。
雷子在网上查阅过这家公司的历史,有不少让同行诟病的负面新闻。大多描述他通过买来的国外技术和部分关键零部件在国内组装,塑造成高端品牌谋取暴利,同时积极包装企业谋求以科技企业上市的计划。其实早传闻置疑这家公司的研发水平,它更像是一家设备组装与销售公司。
而且,获取近年来这家公司财务年报,很大一部分售卖的是医疗设备,和市内很多家大医院是合作商,按营收分布来看,大部分都来自医院系统。
……青年民营企业家、伽玛射线、保险柜、帕米膦酸二钠、局长、伊班膦酸钠、办公室、89锶、企业家协会理事、前妻、X线扫描仪、张医生、同事、无名断手、黑夜、手术雾罩灯、儿子、香烟、护士、财智精英、离婚证、切割机、保安、火焰——一切卷起来,卷起来,什么也不担心,都会好起来的,一层一层,厚厚的,如熬化的糖落下,世界包裹在里面,刀枪不入,足以脱离苦海、抚慰人心……
“我以后如果有大量资金提现,是不是可以申请警方协助?”徐总好似开玩笑地说。
“当然可以,为企业保驾护航是我们警察的一贯责任。”局长不便怠慢。
徐总一脸打着哈哈,眼睛变成一条线,更显精于世故。
当雷子送徐总出公安局大门时,突然随口问了一句公司往来合作密切的单位,是不是都有现金支付的经历。
徐总看了看雷子,没说话,眼神多了一丝疑惑,不过,很快就转变了脸色,和气说有一两家合作公司,资金量不大时用现金交易,这在行业中也不是秘密。
当然,公司现在正积极申请IPO,财务上要符合上市规范。他又强调。聊完就上了他的宝马车,扬长而去。
孩子终于在床上躺过一周后,痛感慢慢缓解下来,只不过固定姿势保持在床上,各种输水换药,不能随便动弹。
局里原本叫雷子暂时休假,手头的案子先放一放,安心陪陪孩子,毕竟后面的治疗还有一堆需要应对的事,
雷子也答应下来。
就在他到医院准备换前妻班的某天,他临时改变主意去到一个地方——市区某个知名的住宅小区。
雷子登了记,把车停在小区地下停车场。他出电梯靠近一栋花园洋房的楼下,在不远的椅子上坐着抽烟。他背后搭建的两层空中环绕漫步道,呈波浪状围住大半个绿地。有几个大人带着孩子在上面跑着玩,还有人在步道栏杆边闲谈舒展身体。那轻脆的孩子欢快声,在雷子听来,无比刺耳。他穿过漫步道,走到一处铁丝网圈起的网球场附近,他不能离得太远,眼睛隔着树杆和球场要够得到那栋楼的入户大门。
逗留了一个下午,没什么收获,直到来的第三天,他跟着一个送外卖的小伙子进到楼厅,指定是他要的餐,送餐员赶时间,也不多问,雷子接过餐上了楼。
他来到标有302号的房门前,先把头发前后乱抹一气,再把一只衣袖撸起来,差不多后轻敲了两声门。稍时,门被打开了一道窄缝,从里露出半个脑袋。雷子故意把外卖塞到门里说点的餐到了,好让门开大一些。他随即向房内瞥了一眼,客厅里东西很少,墙边靠着一只旅行箱,还有一些散落的物品和一只提包放在一起。
来人大概三十来岁,面容清瘦,不过神色显得有些憔悴,特别是一头丛生的白发更加重人的萎靡,他上下打量着雷子,然后才恹恹地说,餐送错了。随即关上了门。
当雷子第二天以正式身份再次登门拜访时。那人大大方方开了门,把雷子引向客厅,让坐,并拿过一瓶矿泉水。
“我知道你是为那事来的。”他一开口很直接。
“嗯,就从你为什么从原公司辞职说起吧……”
雷子上一次和徐总分手,就立刻展开对该公司的那两家合作方的暗中调查,因为这是唯一他们在侦查中忽略掉的一环。
果不然,其中一家公司经常和徐总公司进行现金交易,可以这样讲,这家公司是陪着“升奇”长大,摇身一变成了新锐科技企业的。
而该企业多年负责和“升奇”公司销售对接的经理前半年离了职,听说是身体原因准备回老家。一直单身的他和“升奇”公司财务总监据查有一段隐秘的感情纠葛,而之前财务总监因为家庭的原因刻意对警方隐瞒了这段情史。
这个叫张晓的人,雷子直观上觉得这条绳子顺下去有戏。
“原本就这两天准备动身,没想到就这么碰上了,想来你们这号人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我就直说吧,这事是我干的。当然,也不完全就我一人,还有一位。”
“那人呢?”
“当晚就让我给碎了。”张晓平静地讲。
客厅里灯光大开,窗户却关着,人有些沉闷,雷子打开矿泉水,喝了一口。到目前为止,谈话进行得很顺利,雷子放松下来,看着张晓的脸渐渐起了波纹,揉成一团……
当案子终于接近结果时,总是要折腾一番。做这一行的人其实不怕折腾,何况这是雷子第一次不费汽油和轮胎,外加气力就找到了真相,而凶手近在咫尺。
等雷子从一张破金属椅上醒过来,发现不在原先的地方,眼前的屋子狭长,像个废旧的小型加工房,空气中有机油和隐隐河水腥臭的味道。房子中央停着一台一排红色按扭褪了色的老机器。两道窗户很高,只能看到一片晦暗的天空。
“醒了?”张晓坐在对面,脸色并不太清晰,他站起来走近雷子,“抽只烟提提神,没想到氯仿的劲这么大,知道你多沉吗?”他把点着烟塞到反着手的雷子嘴里。
“跟你商量个事?”
“你客气。”雷子叼着烟笑道。
“让我把这趟自驾游的旅程完成,如果没死,就跟你走。”
“这个我恐怕决定不了。”雷子喷着烟说。
“是有代价的,这钱你拿一半走,我出去这趟,剩下的钱足够了,你为我劳神这么长时间,也落个好。”他回到座椅上,踢了踢脚下黑色旅行包。
“放心,那姓徐的不敢怎么着,我手上有他这些年不少财务上的把柄,他不是想上市吗,这点亏他得咽了,这家伙肚子里见不得光的事不少。”
“你觉得给我一百万,我能放了你?”
“你现在能怎么选?”
“呵呵,也是啊,看来我只有答应。说实话,我正愁孩子的病还有个大窟窿没填上哩。”
“……”
“骨癌。”雷子如实说。
没人再说话。
“我想问一下,你那朋友你碎在哪儿了?”雷子又想起问。
“算不得朋友,就一路边搞施工的游击队,几顿烟酒下来,孤家寡人一个,还自带一辆破车。”张晓像开玩笑摇着头,“那小子,我刚在一边把钱清理完装包里,他就误炸了手,也是命,干脆让他死引你们暂时进死胡同。人处理完倾到这水闸下面,他的钱已汇他老家帐上了。
雷子感到厌恶,吐掉了烧到嘴边的烟头。
俩人又再次陷入沉默。张晓举着烟,盯着房顶不知所以的瞧来看去,。
一根烟还没烧完,他突然站起来,走到那台机器侧面扭动开关,机器随即发出噜噜的电流声,随后他连续按下几个红色按扭,突然外面的水流声开始放大,奔腾,变得咆哮起来。
雷子不再多想,浅叹了口气,他身体往上正了正,眯着眼,看着裸露的墙缝不断放大成一张床,他如释重负,想睡了。
“罢了,说不定我这身体,还没把车开出多远就暴尸荒野了。”张晓笑着低吼道,以盖过脚下的喧嚣声,他又转向雷子,“你知道这条河不远处是什么地方吗?是入海口。那就这样了,走了。”他把没抽完的烟盒扔到雷子脚下,踱到闸房那边,不作犹豫拉开门,消失在转角处。
不受控制的激流声涌进来,很快把房子吞没,雷子却老实得像条狗瘫坐着。此刻,他瞪着那个旅行包,脑子里只琢磨一件事,是把那正义的面具撕下来还是贴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