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加德：无论你我，皆不虚此行

伦加德来广州的前一天，我还在回顾2007年全英公开赛男双1/4决赛及半决赛。

面对马来西亚人古健杰/陈文宏、钟腾福/李万华，伦加德和他的老伙计埃里克森激情四溢。击败钟/李的最后一球，伦加德做了个高难度接杀，挡网后迅速跟进，反拍捅了一记中路球得分。他随即甩掉球拍、双手向前狂戳、连声怒吼，一连串高分贝的，机关枪扫射般的“呜噜噜噜噜……！”

伦加德一直都是这样真性情的汉子：场上情绪汹涌，剑眉倒竖，眉心紧锁，一上去就似乎要死死掐住每一个对手的咽喉，捏碎为止。我很少有机会看运动员时期的他的场下举止；但今天，他到了我的眼前。得知他要来中国时，我便萌生了“必须去看看”的念头——什么都不为，就是看看。

我对他一贯抱有很复杂的情感：就我最看重的羽球美感来说，他和埃里克森都不太合格，过于重、钝、直，透着一股粗豪之气，像两柄阔而巨大的斧头，只是执念于往你的肩上势大力沉地凿过来，劈翻为止。我更喜欢的是同时代的妖刀西吉特、长剑吴俊明、缨枪李东秀，那才是羽球美感的极致；长人的话，也得像金东文一般敏捷如猿，如臂使指；或者像河泰权，五大三粗的身躯里藏着一颗未泯童心，在漫天血雾里还能咧嘴大笑，那才有意思。

但他们呢？黑着脸杀，杀，杀，攻势如坦克般碾压，如雷雨般重而密集，对手的场区如同轰炸机扫过的地面。刚开始看球的时候，我自然先喜欢上快速过瘾的男双，然后看风云；而当时横在风云眼前的，时常是这对丹麦巨汉。在我对羽毛球最早的记忆里，伦加德勾着长脖子、弓着腰、锁着眉接发球，是其中一个极为深刻的场景。作为一个无畏战士，他非常优秀。

今天有幸一见，还是有些意外。我很久没见他了，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很不真实：我更习惯看他年轻时满脸杀气的模样，但如此苍老而从容，倒是陌生了。伦加德老了，比我想象中老得更快、更扎眼，难以接受。他刚刚经历了十个小时的飞行。在酒店小睡了一会后匆匆赶来，带着难以掩饰的倦意，但努力把所有的笑容都展露出来。他站在球场外，低头俯身与黎汉伟教练交谈，姿态平和，表情温和。身形已不似当年细长挺拔，横着长了不少；头发灰白，笑容勾勒出的线条重而且深，所有的疲惫、苍老和不适都埋进了一脸细密浓重的条纹中。

原定于两点半的活动推迟到三点左右才开始。场地里已经坐满了德讯阳光俱乐部的小队员和他们的家长，还有特意来此观摩的球迷。与显得疲惫的伦加德不同，德讯阳光的后生们早已摩拳擦掌，誓要在世界级选手面前亮亮招式。首场表演赛便火星撞地球：刚刚获得“谁是球王”全国男双亚军的刘嘉辉/许绩彤站到了伦加德对面，而与伦加德搭档的是甘兆龙，广州队退役选手；模样虽老成，但年纪尚轻，功力还在，比赛也参加得勤，一上来便以一记网前的抓球拦扣技惊四座。在比赛的大多数时间里，甘兆龙都在不停地处理球、分球、照顾后场和补位；刘嘉辉/许绩彤显然也不是每一球都往死里打。

即便是在生涯最鼎盛的时期，伦加德也并不以扣杀见长。他后场的球多以快速、细密和富有变化的点杀/轻杀为主，旨在为埃里克森的高点封网、进攻衔接创造机会；前场则跟进迅猛，抢网积极，连贯明快，有球必压。加上在长人中出类拔萃的跑跳能力，伦加德是一个非常强的辅攻选手，也只有老伙计埃里克森才能与他浑然同一，激发他全部的长处；随便换个别人，可能效果都不会太好。

我对伦加德过去的英姿印象深刻，习惯于在视频中看他飞天遁地。但甫一开战，我有些呆住了：伦加德抢网打框，反手打框，吊球下网，控球偏差，反应迟缓，动作脱节，速度缓慢，在场上的威胁度显然是四人当中最小，甚至远不及德讯阳光的两位业余的后生；场上三位中国年轻人把球轰得砰然作响，来回飞速，而伦加德即使扎稳马步杀个球，也只能听到低沉暗哑的声音。

这么一大串糟糕的描述，其实并不会改变我对伦加德的印象：从2005年开始看球起，他在我心目中的印象一直是剑眉朗目的侠客，死战不退的勇士，是与陈甲亮/西吉特、蔡赟/傅海峰等顶尖高手奉献出无数经典的强者。老去的他，尽力而为而已。

我唯一担心的是，在场那么多不看球的家长和90、00后的孩子心中会犯嘀咕：这就是咱们请来表演的“世界冠军”？为啥连我们教练自己教的学生都不如啊？

再大一点，受过训练，且不了解伦加德的孩子心中必然不服气：这样就是世界冠军？我多练几年也可以达到这样的水准嘛！

还可以想象得到以下的场景：孩子们回家后飞速舞动手指，在百度上打下“马丁”二字，却只能搜索到主持人、动画片、NBA球员等各种马丁，顶多找到丹麦女将马汀的资料时，大声质问父母：我怎么找不到他的资料？他真的是世界冠军吗？

我很想跟孩子们说：埃里克森/伦加德的名号，在我初看羽毛球的年纪就如雷贯耳；他全名马丁·伦加德·汉森，过去还有汉森的译法——至于赞助商帮他定的“马丁”之名，实在少见。严格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没有拿过奥运会、世锦赛、汤尤苏三杯，不能算世界冠军；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他的崇敬。

普及一下：他与埃里克森配合，生涯对阵马来西亚组合钟腾福/李万华的战绩为5:2，印尼顶尖高手陈甲亮/西吉特的战绩为2:3，对阵当年印尼二双的鲁鲁克/阿尔文的战绩为3:4，对阵中国最强男双蔡赟/傅海峰的战绩5:6，略占下风，但拉开架势打高攻高防，他们从不吃大亏。伦加德/埃里克森最怵的是年轻力壮、速度流、前三拍犀利的组合，在这样的对手面前他们极容易跟不上节奏：比如古健杰/陈文宏（0:5），马基斯/亨德拉（1:4），当然了，这些对决大多发生在伦加德/埃里克森迟暮之时，古陈马亨冉冉上升之际，也是难免。至于同胞帕斯克/拉斯姆森、博伊/摩根森，合计三胜三败，差得不多。

最重要的是，伦加德去年才动过一场大手术，还在恢复；这么大运动量的比赛，对他来说负担不小。脸上留下的所有风霜，除了岁月，还有病痛。他的每一拍都不及从前潇洒，每一个动作都磕磕绊绊，手上的平抽挡功夫和向前意识还在，但稍一被动就非常尴尬，需要同伴左右补缺。但他尽量表演，在开场时坚定表示“打三局”，认真对待，绝不含糊。

无论如何，能有幸欣赏他在眼前的表演，亦觉足矣——并不是每一个影响了我年少的人物，都能在我面前有血有肉地重现他曾做过千百遍的事情；每一个简单的挥拍，都是一段对过去最浓重、纯净而直接的缅怀。

对伦加德和我来说，此行皆非虚；他完成了他的工作任务，见识了中国少年的强悍和热情；我则完成了一段朝圣之旅。未曾见过伦加德巅峰期表演的孩子们，也请珍惜其他影响了你们年少的人吧——他们会老去，会技艺生疏，会左支右绌，但绝不会轻易从你们的心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