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双生
眼前是一片淡蓝色花海，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甜香。银铃的声音空灵遥远，自四面八方而来，汇成一支悠扬的曲子。
音符的跳动惊起一场花瓣雨，雨幕之后，少女踏着遍地落英，火急火燎地朝他奔来。
铃声骤然急促，在某一刻戛然而止，少女的身影逐渐模糊，最后和淡蓝色花海一起消失在梦境深处。
何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在梦境模糊成一个小光点的时候，猛然抬头，用尽毕生气力嘶吼：“别走！”
梦境是个强盗，铁定不会乖乖听话。何生眼睁睁看着光亮散作繁星，又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梦境踢回现实。
现实中的何生躺在床上，嘴角猛然抽搐，四肢不受控制地带动身体翻转，“啪——”地一声，何生被自己摔到出租屋的水泥地板上。
床板原本是靠着两个螺丝勉强固定的，这样一闹，螺丝争先跳起来，床板跟着在空中连滚两圈，精准无误地砸上何生脑门儿。
何生算是被彻底砸醒了，他扶着床板坐起来，眯眼，扬手收了在空中做抛体运动的两颗螺丝钉。
就在这时，门外想起急促的敲门声。说是敲门，其实更像砸门。何生当然知道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他一激灵，顶着床板倒头装晕。
生锈的大铁门在两秒之后被砸开，几个光膀子大汉闯进来，掀开床板，拎起何生就一顿揍。
大汉的开口皮鞋踢上何生的左脸，腮帮子瞬间鼓起紫青色的一大块，何生还在鞋底嗅到了狗屎的味道。
但是，不管那些人怎样拳打脚踢，何生始终不吭声，身体绵软得恰到好处，呼吸都没有半点急促。
见何生实在没反应，光膀子大汉彼此示意，扔下被揍得胖了一整圈的何生，又将廉价出租房里里外外搜刮一遍，才骂骂咧咧地走开。
等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何生才爬起来，从枕头套里掏出搜刮之下幸存的手机，闭着眼睛回拨过去：“子烨。”
“我去——哥，你可算是接电话了，我这儿棺材板都给您备好了，回头试试？”
“那必须的，要是躺在里面不舒服，我要怎么安心去死？”
“去去去，说正经的，这回又是哪家？”
“城南夏家。”何生笃定。
电话那头停了一会儿，顾子烨疑惑的声音传来：“可那些人明明是朝着城东去的呀！”
“这是想把祸水东引，谁也不是傻子。”
“那你怎么知道是城南，还指名道姓是夏家？”
“因为，他们脚上踩了狗屎。”何生摸了摸鼻尖，“据我所知，有一条通往夏家的小路盛产新鲜狗屎，他们应该就是走的这条路。”
电话里又停了几秒，顾子烨恍然大悟：“我说呢，你和我姐私底下幽会那么多次，到最后那啥，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原来是走的秘密通道！”
“没想过瞒你。”
“可你还是这样做了。”
“你自个儿脑子不好使，这都没发现，怨我？”
“这话好像没毛病……”
何生摇摇头，心想，这智商也是没谁了。
他走到窗边，抬手揉了揉左脸，手掌放下来的时候，骇人的紫青色大肿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男人冷峻的面部轮廓。
出租房是顶楼小库房改造的，站在窗边，整座城市尽收眼底。不远处的高楼上有一块巨型广告牌，大笔挥就的淡蓝色花丛，一位白衣少女行走其间，背影婀娜窈窕。
一只红黑相间的蜘蛛爬上少女的裙摆，何生微微皱眉，轻嗤一声。
螺丝钉从他手底弹出，飞跃街道，贯穿蜘蛛圆鼓鼓的肚子，飞往另一栋高楼。偷窥者就这样被钉死在27层的玻璃上。
听筒里又响起顾子烨年轻活脱的声音：“哥，你还在吗？我已经到你家楼下了！”
何生坐上窗台，盯着那幅巨型海报看痴了，只有嘴唇动了动：“你等等，先别上来。”
“啊？怎么回事，那些人又回来了？”
“去店里买几个螺丝钉，记得是胡同口那家，别家的贵一倍不止。”
“……哥，你怎么知道棺材缺钉子？”
“我无所不知。”
“成。”
说完，顾子烨挂了电话，又折回胡同口买钉子。
何生住的这栋楼房年久失修，电梯停了大半个月，老鼠苍蝇在里面传宗接代，时不时还有流浪猫光顾。顾子烨捧着螺丝钉，历尽千辛万苦爬上32楼。
顾子烨一直埋头走路，直到抬手准备敲门时才发现，大铁门已经让之前那帮人撞开了，此时正安静地躺着，水泥地板上铁锈翻飞。
而不足十平米的出租房里，何生正蹲在床边，手里拿着小锤子，细心地将仅剩的一颗钉子钉进床板里。
正午的风载满人间烟火气，掠过何生鬓角短发。乌发下，剑眉微攒，眼眸深沉透亮，黑不见底。脸上较从前多了些棱角，俊秀中透着孤高桀骜。
穿堂风扑了顾子烨满脸，青菜豆腐肥肠，混杂了小孩尿布独有的气息。顾子烨抬头看向窗外的广告牌，眼睛瞬间湿润了。
夏绫——何生曾经的女朋友，顾子烨口中的“我姐”。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海报上的人现在已经是顾子烨嫂子了。
青菜豆腐家常菜，吮两口酒，顾子烨甚至能想象出何生哥向夏绫吹牛时眼角细纹的走向。也许还有小孩，尿床之后在摇篮里哇哇直哭。
可惜没有如果。
何生头顶可能长了眼睛，他扔下锤子，撑着墙站起来，吊儿郎当地问：“怎么？被哥的美貌感动哭了？”
顾子烨听完，摇头摇成了拨浪鼓，鼻涕眼泪融成的糊糊甩了何生一脸。而后想起来什么，又连忙点头，说：“哥，你帅是真的，可我不喜欢男的。”
何生点头表示理解，他四下看了看，没找到纸巾，于是就在顾子烨的T恤上把脸擦干净，完了冲他咧嘴一笑：“巧了，我也不喜欢男的，我只喜欢夏绫。”
顾子烨盯着何生，眉毛拧成了麻花。
何生以为他是被聪敏的自己噎得说不出话，内心窃喜，嘴里不自觉哼起了小曲。哼唱两句之后，何生就发觉不对。
无意中哼唱出来的这支曲子，是梦里那支，如果只听过这一次，他怎么就学会了？何生自己也承认，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可就是记东西贼慢。
眼前的顾子烨也不正常，他瞳孔放大，目光溃散，脸上的表情不像惊讶，更像是惊恐。何生这才意识到，顾子烨看的不是自己，而是窗外。
何生猛地转身，他看见，街道逐渐被黑暗笼罩，巨型广告牌上的人活了过来，白衣飘扬在城市上空。
夏绫站在对面楼房的天台上，眯眼，对他浅浅一笑，叫了一声：“哥。”
银铃般的声音宛如天籁，何生沉醉其中。可那声音属于天堂，这里是人间。想到这里，何生从沉醉中清醒过来，对着天空大喝：“奉劝你，在惹恼我之前，自觉滚出来！”
云层翻涌，雷声轰鸣，这是对他的回应。几道闪电落下来，撕碎了夏绫的白色裙摆，何生心里一阵绞痛，这感觉，比那些人的拳打脚踢痛得多。
夏绫消失了，一个红衣女子陡然出现。那女子的容貌较夏绫别无二致，只是眉眼间更多了些妖媚。
朱唇轻启，女子纤细婉转的嗓音绕过城市上空密布的闪电，飘进何生耳朵里：“姑爷，别来无恙。”
跟随声音而来的还有几千只红黑相间的蜘蛛，何生想骂人，可性格里残存的少爷修养不允许他这样做。
于是，他只能化悲愤为动力，扛着被吓傻的顾子烨冲出出租房，溜得飞快，只剩夏红衣在空中凌乱。
夏红衣狠狠瞪着停在空中的红蜘蛛，气急败坏：“愣着干什么？去追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