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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变法:一场被诟病的国家行为的财政变革

2018-12-28  本文已影响4人  楚宁宁宁

一旦涉及到利益分配上的事情,历来就没有人含糊过。

01

1905年,也就是大清的光绪三十一年,戊戌那一年被砍头的冤魂们,早已被当作“逆党”写进了历史,并逐渐被老百姓遗忘,而被所谓“逆党”们恭崇的紫禁城的皇帝,被软禁在瀛台也有了七年之久。在这七年间,清帝国摇摇欲坠,枯木难支,紫禁城甚至一度沦丧在八国联军之手。那些围坐在龙椅帘后和杵立于傍边的人们,估摸着大厦将倾,非常别扭地,很不情愿地做出了最后的挣扎。

这一年,又一批大清的公派留美学生远渡重洋,在他们当中,大多是十几岁、未及二十岁的蓬勃少年,青春正好,而已经25岁的陈焕章位列其中,多少显得有些不一样。

1911年,大清帝国终究是亡了。

彼时,31岁的陈焕章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他的博士毕业论文(或者叫毕业论书)长达60多万字,名曰:《孔门理财学》(“Economic Principles of Confucius and his schools”)。陈焕章在书中按照西方经济学的原理,分别讨论了孔子及其儒家学派的一般经济学说及其在消费、生产、公共财产方面的思想。这本书一经问世,随即被作为“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经济和公共法律研究”丛书之一出版,并在西方社会引起了学界的注意,该书曾于1930年、1973年、1974年、2002年、2003年由多家英美出版社重印。

1912年,时任《经济学杂志》主编的,现代经济学理论的重要奠基人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撰文点评了《孔门理财学》,他写道:“在陈焕章博士这本博学而令人愉悦的书中,有大量的内容人们将会引述,比如,……写得极好的中国税制史。”同时,德国政治经济学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在《儒教与道教》中也将《孔门理财学》列为了重要的参考文献。

02

北宋神宗熙宁三年,正月初一,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汴京相府被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敲开了新春的大门,拜相已久的王安石意气风发,在乍暖还寒的冬春之日,写下了《元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户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这一年,王安石四十九岁。他抿了一口暖心的屠苏酒,信心满满地拿掉北宋王朝的旧符,换上了他筹谋已久,憧憬着能够改天换地、药到病除的新桃。

北宋王朝就这样,在文化盛世的遮掩下,为已经迅速滑进亡途的帝国迎来了一场极具超前意识的变革,也是唯一一次,并极可能会改变历史的变革。

回看历史,《续资治通鉴长编》中曾写道:

……仁宗升遐,及今未满四年,大祸仍臻,内外公私,材费不赡,再颁优赏,府藏虚散。深惟方今至要,莫先材用。材用者,生民之命,为国之本,散之甚易,聚之实难。材用不足,生民无以为命,国非其国也。……自康定、庆历以来,发诸宿藏以助兴发,百年之积,惟存空簿

熙宁二年,神宗皇帝承继大统刚满一年,面对着“百年之积,惟存空簿”的现状,二十岁的帝王,萌生着汉武唐宗的决心。

彼年,王安石变法伊始。

同年二月,王安石领参政知事衔,随后,设立制置三司条例司,统筹财政。七月,立均输法,九月,立青苗法。熙宁年间,又相继颁布了农田水利法、募役法、保甲法、方田均税法、市易法。

变革直指财政,欲空簿变满本。

在奏请神宗的《本朝百年无事札子》的奏折中,王安石写道:

……其于理财,大抵无法,故虽俭约而民不富,虽忧勤而国不强。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

王安石被后世戏称成为“拗相”,在这本奏折中,他执拗的真性情展露无遗。奏折中的文字无疑是诚恳忠贞的,但同时更是直白尖刻的,面对年轻的皇帝,王安石毫无顾忌地说,整个大宋朝,在财政管理上,基本上是无章可循、无法可依,所以皇室虽然简朴,但百姓不富足,历代君王虽然勤勉,但国家不强大;幸运的是,蛮夷外患还未完全崛起,加上没有天灾水旱,天下才无事逾百年。这是尽了人事的结果,但更多的是上天的眷顾和垂怜。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自从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后,北宋王朝政治上实行文人治国,军事上奉行守内虚外,为了维护中央集权,逐渐形成了行政权、财权和军权分化而治的局面。在这种局面下,附带着农耕社会顺其自然的惯性,官僚机构一天天的庞大臃肿,造成了“冗员”;长期的“养兵”之策,兵多不精,且兵将不相习,造成了“冗兵”;而冗员和冗兵导致了“冗费”,三者环环相扣,直接把宋王朝推到了积重难返的边缘。

从社会进步的角度来看,北宋的确形成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文化繁荣和文明盛世,但在国家层面,宋王朝经济的“积贫”和军事的“积弱”也毫无疑问是历代王朝中最突出的。

03

仁宗庆历八年,二十七岁的王安石赴任鄞县知县。《宋史》记载:

……调知鄞县,起堤堰,决陂塘,为水陆之利;贷谷与民,出息以偿,俾新陈相易,邑人便之。

后世总有人评论王安石“但知经术,不晓世务”,但真实的历史不会被淹没,即便《宋史》极尽偏抑,全书充满了对王安石的鞭笞,可事实这件事毕竟无法像评论一样随性而起,只能真实陈述,所以世人终究还是从只言片语中发现了真相。

在为官鄞县的四年期间,王安石兴修水利,造福一方;同时,他尝试着在青黄不接之际,以官衙的身份借钱给农民完成耕种,在收粮后,农民连本带息再还钱给官府。这一“出息贷谷”的做法在鄞县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后来,这一做法演变成了“青苗法”的一部分,被视作青苗法最初在基层最成功的实践。

青苗法是“常平仓制度”的延申,以前,官府会“遇贵量减市价粜,遇贱量增市价籴”,即以常平仓粮谷为基础,在丰年适当抬高谷价,防止谷贱伤农;在荒年适量降低谷价,平抑物价。后来,王安石据此出台青苗法,规定在每年二月和五月青黄不接时,由官府贷款或者贷粮给农民,每半年计息二分,随夏秋两税归还。是否请贷,皆由农民自愿,“不愿请者,不得抑配”,归还时,纳粮,或者因为时粮价贵,纳钱均可,“皆许从便”。

青苗法是个典型的国家信贷行为,王安石的目的也是“民不加赋而国用足”

但是在看天吃饭的农耕社会,资源是有限的,资源不在豪民富民,就在官库。

在青苗法出台前,遇到不济流年,农民只能找豪强地主去借利滚利的高利贷。如果遇到收成出奇的好,万一农民一不小心还上了,当然两全其美,但绝大部分是根本还不上的,所以,为了还债,农民一个接一个地失去了自己的耕地,这就是农耕社会里,皇权中心最担心的土地兼并。而更糟糕的是,即使是朝堂之上知道这件事在不断地发生,却无论如何也弄不清楚严重到了什么地步,因为那是一笔糊涂账,甚至没有帐。就像黄仁宇在《中国大历史》里写的一样,由于缺乏成熟有效的数目字化的管理,皇权中心根本无法及时、准确地洞悉应纳税赋的土地实际数目。而结果就是,豪强地主家财万贯,中央财政空簿赤字。

王安石很清楚根源在哪儿,所以他直接成为了央行行长、财政部长、统计局局长和国企总经理。

方田均税法,重新清丈土地,核实土地所有者,以土地优劣制定田赋依据。

均输法,按照“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的原则,由财政划拨专款进行统购统销,官营专卖。

市易法,设立市易务作为市场管理机构,使用财政专项资金平价购买滞销货物,市场短缺时再卖出,调节市场供求关系。

青苗法,直接把国家做成了银行,释放流动性,加快货币周转,刺激市场需求。

一条条新法越看越眼熟,恍惚之间,仿佛回到了一千年以后。

但大宋王朝终究还是农耕文明,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年只够种两季粮食。

所以,资源就只有那么多,都到中央财政的账簿上了,豪强地主们就没有了。而一旦涉及到利益分配上的事情,历来就没有人含糊过。

于是,有人找茬,有人使坏。

很快,青苗法就出了问题。

欧阳修曾质问:

夏粮钱于春中俵散,尤是青黄不接之时,尚有可说,秋料于五月俵散,正是蚕麦成熟,人户不乏之时,何名济阙,直是放债取利耳。

欧阳修的意思很明确,即蚕麦成熟时,你还出借青苗钱,那你不就是在强行摊派高利贷吗?所以,你的“不得抑配”又作何解释呢?

司马光做了道算术题,

陈色白米一石,却将来纳新好小麦一石八斗七升五合,所取利近一倍。

利息近一倍,妥妥的高利贷,二分息何从说起?

苏辙更是一针见血,

以钱贷民,使出息二分,本以救民,非为利也。然出纳之际,吏缘为奸,虽有法不能禁。

大家都知道在实施青苗法的过程中,实际操作的官吏中饱私囊,王安石你有好意,但你的下属官吏们未必就把事情做成了好事。

几乎同时,均输法和市易法也被诟病。因为朝廷成了最大的贸易公司,大小货物均被垄断,“……尽笼诸路杂货,渔夺商人毫末之利,……” “凡商旅所有,必卖于市易。”最终造成“卖梳朴则梳朴贵,卖脂麻则脂麻贵”。

到底哪儿不对了?

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点上。

换成人话说,一是时间和空间不对,农耕文明承载不了那么超前的变革;二是人不对,在那个时间和空间,那时的人们根本无法认同朝廷去做经商放贷这件事情,因为农耕社会的商人从来都被社会所不齿,他们被贴上贪婪狡诈的标签,地位低下;再者,官场的贪腐和懈怠已经烂在根子里,要么不做不错,要么就都是政治投机者。

04

熙宁七年,春,天下大旱,旱情从熙宁六年的秋天开始,已经整整十个月,农田颗粒无收,饥民流离失所。上天不再眷顾大宋。

同年三月,监门小吏郑侠绘制《流民图》献给神宗,并上折《论新法进流民图疏》,直陈新法在施行过程中给百姓造成的扰害,请求罢除新法。郑侠在奏折中写道:

但经眼目,已可涕泣,而况有甚于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神宗反复阅览图疏,夜不能寐,次日,宣布了或暂停或罢除的诏旨。三日后,天降大雨。

一场大雨让郑侠青史留名,也让王安石的新法成为千夫所指。手下的人乱七八糟,老天也不帮忙。

四月,王安石罢相,改任江宁知府。在赴任江宁的途中,他乘船途径今日的镇江,彼时,江南春色正好,但大好春光不合时宜地反衬了王安石的失意,王安石写下《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是啊,壮志未酬,春光再好,我也无心流赏,何时我才能回到哪里?

此后经年,王安石又两次拜相,但由于变法派内部分裂严重,王安石得不到更多的支持,新法难以为继。

元丰八年,神宗驾崩,哲宗即位,改元元佑。

哲宗即位后,司马光拜相,随即全面废除了新法。而王安石拜司空,司空是个位高无权的虚职,于是,王安石再次回到江宁,闲居在今天南京城中山门附近的半山园。彼年,王安石六十六岁。

闲居无事,王安石时常对着南京城的城楼思虑慨感,他填词《千秋岁引·秋景》:

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它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这一生,终被名利和情感束缚,是到了酒醒后好好思量的时候了。

哲宗元祐元年,王安石病逝。身后功过事,只留后人说。

05

八百多年后,大清留美学生陈焕章在他的博士毕业论文《孔门理财学》中,用“Government loans and public relief”一个章节的篇幅,较为详实的阐述了北宋时期的“常平仓制度”,以及由此延伸出来的在王安石变法中极为重要的“青苗法”,西方学界惊讶于此,也感概于如此朴素的来自于东方的古老经济实践。

1918年,亨利·华莱士(Henry Agard Wallace)拜读了《孔门理财学》,并详细研究了常平仓制度和青苗法,大受启发。1938年,华莱士担任罗斯福政府的农业部长已五年多,他参考“常平仓制度”及相关做法,推动国会通过了“农业调整法”,并由此形成了美国现代农业立法的基本框架。

二零一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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