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纪|张红桥：欢爱如诗，思念成殇（下）
06
林鸿乃是福清县的世家公子，自幼聪颖好学，才华横溢，外表更是风流倜傥，儒雅俊秀，因而被列为“闽中十才子”之首。
洪武初年，林鸿被地方郡守以才人名义，推荐到了南京。明太祖朱元璋亲自主持殿试，大殿之上，皇帝面前，林鸿镇定自若，出口成诗，瞬间博得太祖的欢心，授予他礼部精膳员外郎的官职。
在京城之时，林鸿曾娶过一位豪门闺秀朱氏为妻，身为千金小姐的朱氏，也是个精通诗文的才女，夫妻俩诗词应和，茶酒为伴，恩爱非常。
可悲的是，天有不测风云，婚后不到三年，朱氏便因病离开了人世。
本来就已伤心欲绝的林鸿，这时又因其性情孤傲清高，不善逢迎，得罪了上司，情场官场两失意，使得林鸿心灰意冷，索性辞官归乡。
心中烦闷，闲居故乡，时日一长，难免枯燥，林鸿便决定四处走走，探望一下昔日的老朋友。
在闽县见到王偁后，旧友重逢，两人自然是相谈甚欢，坐在王偁屋中秉烛长谈，时过夜半，都未发觉。
皓月当空，亮如明镜，林鸿无意间瞟向窗外，谁知，恰好瞥见邻家庭院中，有一风华绝代的佳人，在月下虔诚地焚香祷告。
她那副专注而又恬静的神情，在满月的一缕清辉笼罩下，宛如一尊玉琢的菩萨，一位下凡的仙女，林鸿不禁触景生情，即兴创作一首：
桂殿焚香酒半醒，露花如水声点银屏；
含情欲诉心中事，羞见牵牛织女星。
接着，好奇的林鸿，开始向王偁打听这个女子的情况，王偁便把他所了解的有关张红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好友。
林鸿听后，明白了这是一位不可轻薄怠慢的姑娘，就郑重其事地把刚才所作之诗，用碧玉笺誊正，再装入一个锦囊中，客气地拜托王偁的房东老妇，转交给张红桥。
07
红桥阅过此诗，娇嫩的脸上不由得泛起了红晕，嘴角也在无意间微微上扬了起来。
这首小诗娓娓道来，融情于景，生动清新，虽有倾慕试探之意，却又表达得含蓄庄重。
连日来，她收到了无数的情诗，但都不为所动，唯独这一首，看似随意写就，却雅致灵动，完全没有刻意讨好之嫌，更没有令她反感的浓词艳句。
红桥封闭的心门，就这样被打开了，她来到桌案前，提笔回诗一首，仍旧托邻家老妇转交给鸿，她写道：
梨花寂寂斗婵娟，银汉斜临绣户前；
自爱焚香消永夜，从来无事诉青天。
她借诗吐露自己芳心寂寞无人识的苦楚，但又故作矜持，一副少女怀春的娇羞模样，跃然纸上。
房东老妇拿着红桥的诗笺，回到王偁的房中，兴奋地向林鸿道贺说：“张家小姐自长成以来，投诗词为媒的不下百人，从未见她答复，公子你这可得破天荒的第一回呀。”
林鸿自然也是惊喜万分，厚赏了老妇后，急忙展开诗笺，细细品读起来，红桥这点小女儿家的心意，富有才情的林鸿怎会揣摩不出，索性趁热打铁，又写下了一首诗，由房东老妇再次传送：
云娥酷似董娇娆，每到春来恨未消；
谁知蓬山天样远，画栏咫尺是红桥。
王偁本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是在张家近邻住了数月，却一无所获，与红桥之间，可以说是咫尺天涯的距离。
再看林鸿，尽管他在诗中感叹与红桥相隔“天样远”，但因为有房东老妇的殷勤传信，他与红桥的心却在迅速地靠近着。有时候，两人一天里都有好几次诗书往来，浓情蜜意就这样在院墙两侧，扩散开来。
见此情景，王偁的心中仿佛打翻了醋坛子，羡慕嫉妒极了，可是感情不能强求，这点心胸气度还是要有的，他只好假托家中有事，暂时回永泰去了。
08
林鸿独居于此，更是无所顾忌，日夜做诗，与一墙之隔的红桥，传情达爱，两人炙热的感情，发展速度完全超乎想象。
仅有精神恋爱，显然是不够的，两颗为对方激烈跳动的心，渴望着进一步的接近。于是，林鸿以张家房间更宽敞凉爽为由，铺盖卷一打，就搬进了张家借住。
此时红桥的姨母，早已年老体弱，不理世事，所以，张红桥与林鸿这对热恋的小情侣，就变成了一对双宿双栖的快活鸳鸯，朝夕相伴，不分你我。
京城的打击与挫败，都在这里找到了慰藉。林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消沉绝望的那颗心，再一次活了过来，熊熊的爱火，重新点燃了他的希望。
美人在怀，软枕香杯，这一切，仿佛沉浸在梦里一样，使他不愿醒来。
红桥暗自窃喜，自己终于找到了志趣相投之人，和此刻的温馨浪漫相比，这二十年的艰辛都不算上什么了，随即作诗一首：
芙蓉作帐锦重重，比翼和鸣玉露中；
人道瑶池春似海，月明飞下一双鸿。
你笑得甜蜜蜜，我乐得傻呵呵，同床共枕，巫山云雨，完全与夫妻生活无异，却始终未谈及正式婚娶之事。
林鸿大概是心有苦衷，不便许下承诺，而红桥则与大多数坠入爱河的少女一样，沉醉在这份难得的幸福当中，忘却了明媒正娶的仪式。
王偁在老家住了些时日，仍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张红桥的倩影，久久挥之不去。
受不了内心的煎熬，他干脆随便找了个借口，再次返回闽县，又住进了张家的隔壁。
虽然只能望梅止渴，但至少还能感受到她的气息，王偁依旧像从前那样，专心致志地扮演着偷窥狂的角色。
他暗中买通张家的丫鬟，让她不时地撩开红桥闺房的窗纱，以解他的相思之苦。
王偁坐在自己的窗前，看着对面一览无余的香艳美景，他不但偷看到了张红桥的万种风情，而且还欣赏到了她与林鸿之间，男欢女爱的调情场景，顿时，醋意横生，情不自禁地写下了堪称淫诗的《酥乳》：
一双明月贴胸前，紫晶葡萄碧玉圆；
夫婿调酥绮窗下，金茎几声露珠悬。
这种口无遮拦的淫诗秽句，不知为何，被张家丫鬟传到了红桥的耳中，在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后，红桥心中怒不可遏，痛斥了丫环，对王偁更是厌恶至极。
王偁羞愧难当，悔不当初，只好再一次灰溜溜地逃回了家乡。
09
张红桥与林鸿你侬我侬的恩爱生活，持续了一年后，林鸿突然接到了旧日岳丈家从京城捎来的书信，让他赶往京城重谋官职。
纵然舍不得红桥的温柔乡，毕竟好男儿志在四方，现在机会从天而降，他不愿为了儿女私情而就此错过，只好安慰佳人，自己在京城谋得官职，安定下来后，便接她去同享荣华富贵。
临别之际，难舍难分，林鸿把自己左右为难的复杂心绪，写成了一阙词：
钟情太甚，人笑我到老也无休歇；月露烟云多是恨，况与玉人离别！软语叮咛，柔情婉恋，熔尽肝肠铁；旗亭把酒，水流花落时节。
应念翠袖笼香，玉壶温酒，夜夜银屏月；蓄喜含嗔多少态，海岳誓盟都没。此去何之？碧云春树，今晚翠千叠；图将羁思，归来细与伊说！
张红桥见情郎之词，柔肠百转，既醉心于他的一片真情，又伤心于他的离别远去，也依韵复词一阙：
凤凰山下，玉漏声恨，今宵容易歇；一曲阳关歌未毕，栖身哑哑催别。含怨吞声，两行珠泪，渍透千重铁；柔肠几寸，断尽临歧时节。
还忆浴罢画眉，梦回携手，踏碎花间月；漫道胸前怀豆蔻，今日总成虚设。桃叶渡头，河水千里，合冻云叠叠；寒灯旅邸，荧荧与谁同说？
自从林鸿走后，张红桥便深居简出，日益憔悴，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等待情郎早日归。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君消得人憔悴”，望穿秋水的红桥，在忍受了不知多少个孤枕难眠的黑夜后，总算盼来了林鸿托人捎回的一阙“摸鱼儿”词：
记得红桥，少年冶游；多少雨情云绪；金鞍几度归来晚，香靥笑迎朱户。断肠处，半醉微醒，灯暗夜深语；问情几许？情应似吴蚕吐茧，撩乱千万缕。
别离处，淡月乳鸦啼曙，泪痕深，红袖污；深怀遐思何年了？空寄锦囊佳句。春欲去，恨不得长缨系日留春住；相思最苦，莫道不消魂，衷肠铁石，涕泪也如雨。
一阕“摸鱼儿”，似乎还不能真正诉说林鸿的离愁别绪，在此词后，他还附有以“红桥”二字为结尾的七首七言绝句，道尽了他对红桥的思念。
现在，仅以其中一首，带各位品尝林鸿的离别之苦：
其一：
女螺江上送兰桡，长忆春纤折柳条；
归梦不觉江路远，夜深和月到红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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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罢，红桥瞬间觉得自己的痴心等待，并没有白费。
可是，当她重新品味那阙“摸鱼儿”时，开头那句“记得红桥，少年冶游，多少雨情云绪”当中，似乎透露出几分漫不经心之意，难道林郎将自己看作可以随意采摘的路边野花吗，只是为了一时的消遣之乐吗？
红桥心想，自己原本也是大家闺秀，若不是命运不济，谁会愿意周旋于那些凡夫俗子之间，被人看作似妓非妓的卑微女子。
林郎是自己千挑万选的，为了他，我付出了自己的全部真心，我把自己的一生，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可是如今，林郎的诗词，让我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满纸相思说不尽，未来何曾提一句。
此后，红桥便陷入了深深的迷惘和彷徨之中，各种古怪的想法、可怕的结局，整日在她的脑海中回旋纠缠，搞得她整个人心乱如麻，疲惫不堪。
最后，茶饭不思、忧虑成疾的红桥，卧床数月，便香消玉殒，无缘林郎了。
再说林鸿，他来到京城后，在昔日岳丈家的提携下，果真谋得了一官半职。
岳夫见其至今孤身一人，颇为同情，就劝他在京续弦，林鸿只好把张红桥的事情，完整地讲述了一遍。
岳夫通过他的描述，认定张红桥是那种水性杨花的欢场女子，不宜娶作官员夫人，因此，规劝林鸿要果断地剪断这段露水姻缘。
受此点拨，林鸿自己也一度想彻底忘却张红桥，只把闽县那段甜蜜的日子，当成是一场无法回头的香梦。
可是，刻骨铭心的爱，根本不受大脑的支配，他越想忘，反而思念越深。所以，林鸿最终鼓足勇气，在一个陌上花开的春日里，踏上了离别一年的浓情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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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到张家时，却发现佳人无影踪，荒草寂寂生，只留下紧闭的大门，萧瑟的院落。
诧异万分的林鸿急忙叩门，出来开门的，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红桥，却是满脸忧伤的姨母。
寻问之下，他才得知，原来，红桥己在一个月之前，因思念成疾，红颜早逝了。
林鸿悲恸之情溢于言表，捶胸顿足，掩面哭泣，然而，任他放声痛哭，红桥也不会再回来了，在这座满是爱情回忆的宅子里，给林鸿留下的，只有无尽的自责和永远的悔恨。
收拾红桥的遗物时，他看见床头的玉佩上，系着一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藏有一副诗笺，上面写着半阕“蝶恋花”：
记得红桥西畔路，郎马来时，系在垂杨树；漠漠梨云和梦度，锦屏翠帽留春住。
看得出来，下半阕已写不下去了，后面却接着七首以“鸿”字为结尾的绝句，但凭一首，体会红桥的相思之情：
其一：
床头络纬泣秋风，一点残灯照药笼；
梦吉梦凶都不定，朝朝望断北来鸿。
等待、思念、幽怨、怀疑，字字句句皆是红桥的一片痴情，日思夜想盼林郎，而“鸿”心怀高远，飞于天际。
林鸿一首一首地将这些诗，细细读完，一颗心都要化成了碎片，扎得自己疼痛不已，他后悔至极，觉得自己就是那种应该被万人唾骂的负心汉，泪眼婆婆中，写成一首“悼亡”诗：
柔肠百结泪悬河，掩玉埋香可奈何！
明月也知留佩玦，晓峰长怨画青蛾。
仙魂己遂梨云梦，人世空传薤露歌。
自是忘情惟上智，此生长抱怨情多！
王偁听说张红桥含怨离世的消息，也特地赶到张家祭拜，并将害死佳人的元凶林鸿，狠狠地数落了一番，斥责他不懂惜香怜玉，而后，也作了一首诗来表达悼念之情：
湿云如醉护轻尘，黄蝶东风满四邻；
新绿只疑销晓黛，落红犹记掩歌唇。
舞楼春去空残月，月榭香飘不见人。
欲觅梨云仙梦远，坐临芳诏独伤神。
同时，“闽中十才子”之一的周元，闻讯前来，作了一首五言绝句，凭悼张红桥：
梦逐梨梦远，歌传薤露愁；
只吟桥上水，亦作断肠流。
芳魂消散，诗词为伴，红桥西畔，暗香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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