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杰西
是红色,淡淡的,近乎接近粉色了。
穿戴整齐正欲出门的安娜站在镜子前,把白色T恤的一角塞进裤腰。她从时尚杂志的图片介绍里学会了这种着装方法,说是可以帮助矮个子女性提升视觉上的高度。
“这样会影响臀部的美感吗?”
她转过身,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肩、后背、腰,视线继续往下,忽然她注意到浅蓝色牛仔裤上的一个接近粉色的污点。
“好奇怪啊,五天前不是刚刚才结束嘛。”
“真是讨厌哪,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今天她有两个约会,她急着出门。她冲进卫生间,再次确认发生了什么,没错,确实发生了——一个月里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打开淋浴房的门,一阵恐惧袭卷着她。
“三年没有体检了。”
就在前两月,她计划着上个月去医院做一次彻底的检查,可至今她都未曾行动。
一张差不多一米宽的手术台,上面铺一张洁白的床单,戴着口罩的女医生漠然地站起来,靠在写字桌边,眼睛盯着刚戴上的半透明手套,捏紧拳头又松开。她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看上去似乎颇不耐烦。做为一名妇科医生,在长期的职业生涯中,久而久之日趋麻木了吧,却在无意中莫明地缓解了患者的尴尬。但她能知道什么时候该把那张一次性的塑料薄膜递给对方,提醒她把它垫在裸露的私密处,并抬高双腿,便于冷冰冰的仪器或者手指的探入。对患者而言,整个检查过程都令人不安。可是此刻,另一种不安同样折磨人。
她的头脑里飞快闪过几种可能:她想到的第一种可能是肿瘤,因为她的周围有很多女性正在经历类似的恶梦。情况好一点,切片结果呈现良性,医生会给你一些建议,比如住院开刀,或者设定一个观察期,然后给出方案;但也有不少已变异成恶性肿瘤,甚至转移,整个治疗过程漫长而又痛苦。随即她又想到另一种可能,这个可能让她马上轻松了少许。她想起她的母亲、她的外祖母,她母亲的姊妹们,家族里凡有血缘关系的女性成员结束的年龄均未超过五十岁。母亲曾告诉她,你的外祖母在生完她的第九个孩子以后,“大姨妈”就不来了,当时她还不满四十岁。你看,可她活到了九十。
她胡思乱想着,这些念头没有让她更好受些,她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是吗?结束前出现混乱很正常啊。”
“颜色呢?”
“量怎么样?”
“你不会现在想着要一个孩子了吧?”
“你看慧姨家的女儿都怀上二胎了。”
孩子——她奇怪母亲怎么会当面唠叨起孩子的事。在以前,关于这个敏感的话题是避而不谈的。但她转而想到那些鼓舞人心的二胎政策,触目可见的广告和墙面重新粉刷的标语。她的周围,她的朋友,在和她相仿的年纪纷纷响应政策,选择再要一个孩子。她们又一次陷入是否母乳喂养的难题或是挑选安全奶粉的烦恼。当工作压力和养育孩子的劳累令她们体力难支时,她们时常报怨和后悔,然后开始怀疑当初的决定。
“妈妈,我现在是单身。”
“那个人呢?”
“谁?”
“哎,你都离婚那么些年了……”
她正要去见的这个人,是不是母亲所指的那个人呢?可是这个人只是她生意上的一个伙伴,他们之间更像合伙人。而她在思虑良久后,正欲结束这段合作关系。
当她按响门铃的时候,门就开了,仿佛他就候在门边似的。
“今天外面的太阳好毒啊。”
“喝冷饮吗?”
“不方便,还是温水吧。”
他看了看她,她扫了眼屋子里的摆设。比她上回来时客厅更像个家居兼办公的混杂场所:靠墙多了张餐桌和几把椅子;原摆在厨房的单门冰箱被移到了客厅,厨房里新添置了一个双开门大冰箱;客厅的立式空调旁着地放着一个大型的深蓝色塑料周转筐;紧挨窗户的长方形桌子变换了方向,这是原用来吃饭的,此刻它已有了另外的使用价值——工具桌。新设计的、连带旧式样的产品包装盒塞满了壁橱,角落里也堆得满满的。
一如往常,沙发背和熨衣板上衣服零乱堆积。两个大型的健身器材:跑步机和力量训练机,各占去了很大一块空间,上面布满了灰尘。各式杯子、各种杂物仍占据在原有的位置上,比如一台存放零食的小型冰箱上、茶几上、电视机柜上。如果说客厅地面上还有多余空间的话,那就是仅供一人通行的走道。
他们坐下来喝茶,面对面,隔着那张工具桌。她想起了那个她挥之不去的梦,胸口泛起恶心。工具桌上的物件被挪到了一边,腾出来的桌面上摆了个小型的茶具和一把玻璃电水壶。
“好久没来了吧?最近在忙些什么?”
“也没忙,倒是生意上的事,辛苦你了。”
寒暄后,她想着如何切入正题,不要伤了和气才好啊。
“有件事我忖了很久。”她抓起桌上的茶杯,低头抿了口,水在她的口腔里停留了小会,和着唾液往下咽。
“嗯?”
“我想结束了。”
她想好的那些理由呢,她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脱口而出的会是这句话。又是这句话,就像她和她的前任最后摊牌时那样——咖啡馆的一张桌子隔开他俩。服务员端个托盘,里面装了两个水杯,还没等她转身走开,她就说了这句话。昏暗的灯光下,她直视着丈夫的眼睛,神情淡然却坚定。
“其实,这个孩子来得有些突然。”
“是吗?”
“安娜,我没有骗你,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不要忘了,你曾经说过的话。”
“是的,可是安娜,你也不想要孩子呀。”
“当初究竟是谁不愿要孩子。”
她咬紧嘴唇,眼泪还是夺眶而出了。她真想站起来对着他的脸狠狠掴一巴掌,终究她无力地靠在卡座背上掩面而泣。
“结束?你是指?”
“是的,合作,结束合作。”
“太突然了吧,发生了什么吗?”
那些滚瓜烂熟的理由又重新跳了出来,“我只是想结束了。”她重复着这句话。这个理由太简洁了,难以令人信服。他们在一起合作正好三年,不算长,和他交往更早些。这是一句真话,是她望向对方眼神和整个房间的物品时流露出来的态度。
——看着它们,有些透不过气。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觉得在自己眼里,她和整一屋子的任何一个上了灰尘的物件没有两样,而且因为她的存在,刚好空间填满了。
当初,是她去找的他,在高速上开了近三个小时的车,她记得穿过了好几个隧道,有长的,有短的。但这之前,她收到了一条信息。
“你还好吗?”
“是你,对吗?”
虽然他更改了微信头像和名称,但是她还是一下子认出是他。再次见面时他们颇有些惺惺相惜。那个时候的他,因为生意上的惨败,经历了破产和离婚,他远走他乡。而她,虽未结束那段婚烟,但已经心灰意冷,面对另外一个女人——不——确切地说面对的是一个未出生的孩子,再也提不起斗志。
他们尝试过,为了不同的期待。他想要一段温暖的关系;她想忘掉婚变的痛苦,如果可能,她想要一个孩子。
也许是从来没有生育过孩子的缘故,她的身体还是如年轻时般匀称美丽。她触摸着自己的乳房,小而坚挺,健康的乳头和它周围的颜色仍保留着青春的桃红色。
她清楚记得,上小学三四年级时,有一回她在家里客厅的浴盆里洗澡,母亲拿着一条毛巾走过来帮她擦干湿漉漉的身体。
“啊,妈妈,痛。”她惊呼道。
“怎么了?哪里痛?”
“这里。”
妈妈用手指轻触她扁平的胸部。
“是这里吗?”
她低下头,发现母亲手指的地方似乎有些微微隆起。
妈妈告诉她,娜,下回洗澡的时候记得把这条布帘拉上。
他们以为她睡着了,但是在同一个房间里、睡在小床上的她听得一清二楚。
“娜娜发育了,现在的小孩子发育真早啊。”
“是吗?”
“嗯,洗澡时发现的。”
“啊!长大了。”
她喜欢它,也喜欢它被另一只手抚摸时的欢乐感觉。但后来她才慢慢意识到其实它一直都有这种隐秘的渴望。她羞于向任何人吐露。
仲夏的某天中午,舅舅来到他们家。舅舅好像是来和父亲商量事情,吃过午饭父亲就出门了。她穿着一件背心,摇着蒲扇,躺在地上的凉席里睡午觉。过了一会儿,舅舅也躺下来,侧着身,她顺着舅舅炯异的眼神看向那个渐渐隆起的“小山尖”——生平第一次,她感受到了它隐秘的渴望。
一次地壳运动,就像自然界里发生的一样。它继续不断隆起,忽然有一天它停止疼痛,但她明显感觉到有另一种活生生的力量在内部生腾。
“好美啊!”继丈夫之后,她听到另一位异性对它由衷地赞美,并再一次体会到令她信任的手抚摸它时美妙的感觉。可是,美好的感觉突然消失了——是什么中断了它——肢体运动心猿意马地持续着,一切变得索然无味。接着,他们不约而同地闭上眼睛,谁也没有勇气望向对方空洞的眼神。慌乱中是谁摁了床头的开关,“啪”,幽暗伴随着呼吸的急促声浪扩散,空气里荡漾开一股腥味。
明明他们彼此很用心。也就一两次吧,他们试着让这段关系变得更亲密。然而,真够令人沮丧的。他们默默低着头穿上衣服,相视而笑无奈地放弃了。
随着时间的消逝,他慢慢从失败中重燃热情。有一天,他告诉她,我想再继续做点事业。离婚后,她也正琢磨着做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好让自己迅速振作起来。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便心领神会,自然而然成为了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他们的话题开始转移方向。
“订单的情况还是很不错的。”
“是个大客户吧?”
“内蒙的资金到帐了吗?”
“银行打电话过来,说要盖个章,印章在你那儿吧?”
“有个客户,晚饭一起?”
“是不是要喝酒啊?开车来的。”
“……”。
粉红色,颜色逐渐加深,暗红,又转而夹杂鲜红。
“你这是来向我告别的吗?”
“你要结束了吗?”
“从十四岁开始,正好三十年啊。”
“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马桶旁边的架子下点着一盘香,烟顺着架子的小孔悠悠地往上冒。男女合用的狭小厕所里放置了不少东西,拖把、水桶、垃圾桶、一个铁艺花架,上面摆着一盆绿萝,马桶和墙面瓷砖清理得还算干净。
她把湿透的卫生棉卷起来扔进垃圾桶,卷起来之前,她仔细观察了颜色,“不太对头。”她从包里取出一张新的贴在内裤档里。离开马桶沿站起来之前,她把温热的手心温柔地贴在小腹处,闭上眼睛,仿佛在聆听上苍的旨意。
她拧开卫生间门口的水笼头,洗水槽有点脏,粘着擦不掉的陈年黄色污渍。这家咖啡馆在县上开了好几年了,里面的装修早就过时了,墙纸也早该换新的了。县上刚开了几家咖啡馆,可这里离罗燕上班的地方近,就在她单位的马路对面。
从他租屋出来后,她在楼下的一棵大树下蹲着发呆。出门前,他紧紧拥抱她,问她为什么。天知道为什么,她想。
她站在咖啡馆门口给罗燕发信息。罗燕从二楼办公室的窗口向她招招手,又捧起一摞文件,示意她稍稍等一等。罗燕是对面银行的一名客户经理,她们最初相识,是因为安娜把公司帐户开在这家银行,而她正是该帐户指定的银行联系人。她们从业务上的交流发展到私人生活上的倾诉对象,最后成了互诉衷肠的闺蜜。
她挑了间靠近角落的包厢。包厢内光线阴暗,一股霉味和香烟混杂的味道。一扇小小的窗户正对着小区的停车场,太阳底下趴着几辆小轿车,车顶上金属的反光有些刺眼。推开窗,拉上肮脏的窗帘,随后她点了一盘水果和瓜子,向服务员要了一个烟灰缸。
“干净点的烟灰缸。”她叮嘱道。私下里罗燕喜欢抽烟,还喜欢喝酒,甚至有酗酒的倾向。每到周末她会独自上酒巴喝得烂醉,然后在电话里口齿不清地让她开车去接她回家。像她一样,她也离婚了,但她有一个孩子,孩子归她前夫。不像她,至今没有一个合适的性伴侣,罗燕和一个已婚的男人有一段固定的关系。如果没有深入的交往,在人眼里她就是一个穿着笔挺制服体面的银行白领。
她曾经问过,为什么不生个孩子呢?那可是婚姻里唯一值得记念的。
“有个孩子多好啊,心里还是很温暖的。”
“是你不想要孩子?”
“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说。”
“……”
“他说现在很多大城市的夫妻都是两个人过,他觉得这很酷。”
“靠,可他和别人生了孩子。”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可能我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老土吧。”
“你会羡慕那些大都市的女人吗?”
“不知道,也许会吧。”
“……”
罗燕踩着高跟鞋进来,一进门把包甩在沙发上,坐下来时把束起的长波浪卷发散开,用手在脑后撩了撩。她闻到她头发的蓬松气味和颈间淡淡的香水味。她钟爱香奈尔。
“嗨,安娜。”
“嗨。”她转过身面对着罗燕,忍不住摸了摸她的手臂。
罗燕个子高挑,白皙的皮肤,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性感的身材天使般的脸庞,是个美人。
她们常结伴去浴室洗澡搓背,在浴室的落地大镜子前全身赤裸,比较谁长得更好看。有一回罗燕走过来,和她站在一个花洒下,正好是中午,浴室里就她们两个。水流缓缓地自上而下流淌,她们面对面挨得很近,各踩着彼此的一个脚背,脚趾在上面轻轻地摩梭着。
人的心总是脆弱又敏感。她该怎么向他解释,从什么时候起,她有了要结束它的念头呢?这源于一场梦,若她如实相告。
她有他租屋的钥匙,他配了一把递给她,但她从不用它。他在家时她仍旧礼貌地敲门,他不在时她就不去。偶有那么一两回,她去时,恰巧他在菜场买菜,她就坐在车上等他。“怎么坐在车上,你不是有锁匙吗?”他责怪道。“嗯,忘带了。”他拎着一袋菜,他们一起上楼,楼上下来的人抬头看看他俩,从她身边擦过时,回头瞟了她一眼。他说,他的前妻最近常去看他。
可那天她把钥匙插进锁孔,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一圈半,门是上了保险的。客厅的窗帘全拉上了,密合得没有一丝缝,耀眼的光线洒在布帘的另一侧,一副使劲往里挤的架势。窗边有两道白光在扭动,就在长方形桌子上,过了一会儿,她看清楚了。一股熟悉的腥味令她作呕。这是梦的其中一个碎片。
“投资款还能收回吗?”罗燕听完开口便问了这句。
“一部分吧。”
“一部分是多少?”
钱,钱,钱。结束的时候该谈的就是钱。离婚时已经经历了一遭。
“百分之七十左右吧。”安娜有气无力道。
“你要把资产盘仔细了,我有个朋友可以帮忙。”
“不用了,好聚好散嘛。”
“何必纠结那个。”
罗燕把烟搁在烟灰缸上,朝她蹙了蹙眉,意思是最要紧是钱必须算得一清二楚。她边接电话,边夹起烟屁往缸内弹着烟灰。
“哼,和前妻滚床单很正常。”安娜不屑一顾,佯装轻松。
有个客户咨询业务,就在她办公室等着。她们只能结束聊天,从小包厢往外走,穿过过道,经过洗手间门口,罗燕把包递给她,指了指洗手间的门。她点了点头,独自往楼梯的方向走去,靠在楼梯口的扶手上。
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攀着扶手跑上来,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乌黑闪亮的眼球,撅着小嘴。跑上楼梯后,在楼梯口举起双手蹦蹦跳跳兴奋地喊着胜利。“爸爸,我比你快”、“爸爸,你输了”。他看见楼梯口有人笑着看他,他顿时锁紧眉头,不高兴地嘟起嘴巴,在过道上转圈圈,嘴里叽叽咕咕个不停。
这个小男孩出现后,安娜的目光再也没法从他身上移开了。他像只可爱的小蜜蜂,嗡嗡嗡,又像块小磁铁,紧紧吸引住她。
“爸爸,快……”小男孩伸出小手去抓,几乎同时,安娜也回过头去看。
安娜的嘴张开又合上,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的前夫。离婚后,他们再没遇上。她一度以为他已经跟着他那位娱乐城的点歌DJ去了其他的什么地方(叫花样年华的娱乐城已经倒闭了)。她曾嘲讽他,鬼才知道那颗种子是不是你的!眼下的事实证明前夫的基因有了继承人。
如果不是罗燕一把拉住她,她都要俯下身去抱抱眼前的孩子了。罗燕没见过她的前夫,但她一定猜到了。杰西老了很多,杰西是前夫给自己取的英文名,他年轻时迷上了一部西部片,牛仔男主就叫杰西。看样子花式运动把他消耗干了,安娜往上扬了扬唇角,他埋怨她在床上太保守。
“杰西,他叫什么?”
“小杰西吗?我们叫他小杰西。”
“哼——哼。”安娜笑着耸耸肩,盯着小杰西,他拉着老杰西的手,在他的腿边晃来晃去。
“你好,小杰西。”罗燕在一旁叫他。
“带小杰西来这里玩?”
“他妈在这里上班,噢,她是这家咖啡馆的服务员。”他往边上看了看,一脸窘态,“他嚷着要来,我们马上就走了。”
小杰西赖着不肯走,他一个劲地拉着他爸的手往里拽。前夫只好抱起他下楼,“乖,妈妈在工作,不能打扰妈妈工作,妈妈会被老板炒鱿鱼的。”
罗燕使了个眼色,安娜方回过神来,她们这才一起走下楼去。忽然小杰西回过头来,越过他爸爸的肩膀举起小手,朝着她们挥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