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桃花》第一章
1979年冬。
桃花拉开窗帘,看到院子里的飘雪已经停了,许久不见的太阳,也开始从东边慢慢升起,一束斜光透过玻璃发出刺眼的光芒。桃花三两下的手势,把自己的辫子顺势盘起,然后转头在炕上收拾着自己的家伙式,一个扁担,两头箩筐,筐子不怎么大,但上面都有盖子,盖子和筐之间还拴系着两条布带。这种桃树条编制的筐子,在陶源镇很是常见,小的可以放腊肉蔬菜挂在屋梁上,防止谁家的野猫过来偷腥,大的可以盛起牛粪羊屎蛋子,方便在农家院子里来回装卸。
桃花掀起盖子数着筐里的鞋子,一筐十双棉鞋,摆的满满齐齐,前头那筐是男人穿的,后面这筐是女式针脚,这些都是桃花在下雪天自己手工做下的。从初纳鞋底,到鞋帮的设计裁剪,积攒了她一两个月的时间。
自从粉碎了四人帮之后,山上的桃园包村到户,陶源镇的集市才放开了自由的你买我卖,桃花也就在那时开始了这个生计。一年四季,隔三差五,经常会遇到桃花挑着两筐鞋子赶往三四里外的陶源镇。夏卖单鞋,冬卖棉靴,有时纳个鞋垫也拿出来吆喝,行情不好的时候,桃花就会把鞋垫当做买鞋送垫的赠送品。
“娘,我走了。家里还用买啥不?我从集市上给捎回来。”桃花拿起红头围巾裹住半张脸,说话间,已经把扁担挑出了房间。
“家里什么都有,不用买。”
“我爹去学校了吗?”
“早就走了”
桃花娘从锅里拿出两个热腾腾的馒头冲出屋外,她知道桃花一定急着赶路顾不上吃早饭,所以扯下锅台上的笼布,把馒头包裹好后塞在了桃花怀里。
“昨天就给你说了,别纳鞋底太晚,早饭也顾不上吃,路上小心点,中午别再去胖婶家蹭饭了,自己买几个包子,花不了几个钱,别总麻烦人家。”听着背后母亲的唠叨,桃花 挑着扁担已经越出了院子的大门,她大声嗯了几句,头也不回的踩着路上留下的脚印,朝着陶源镇走去。
桃花的母亲看着女儿挑着扁担离开,一早上的忙碌才算是告一段落。她是家里起床最早的人,除了起床后清扫院子里的积雪,早上还要给丈夫陶行知准备好午饭。因为陶源镇小学只有陶行知一位老师,他一天要教六个年级的课程,为了节省时间,陶行知中午就在教室的火炉上,加热下早上从家里带来的饭菜随便垫吧两口。平时遇上刮风下雪天,桃花只要不赶集出摊,她会替母亲早起做这些事情。
鹅毛般的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地上的积雪已经淹没到膝盖那么厚,整个世界感觉被冷冻了起来。在东北这个地方,所有人也都见怪不怪了,零下十几度的天气算是老天给个面子,临近腊月那会,哪天都是奔三见四的温度,出门撒泡尿,会瞬间被冻成冰碴子。
雪停之后,行走在大街小巷,如果偶遇到出门办事的老百姓,你会发现,基本上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着。帽子围巾皮手套,是每个人出门必备的三件套,有的人包裹着像个粽子,不仔细瞅两眼,你都不知道他的眼睛是长在嘴唇上面还是下面。
相比繁华的城镇街道,住在大山深处的乡下人,他们的出门穿着显得更简单实在。男人大都穿着青灰色的老棉袄,一顶火车头帽子,两手交叉在粗大的袖口里,一步三哈气,胡子眉毛结成霜,露出红扑扑的小脸蛋,魁梧的身体支撑着裤裆有二尺长的老棉裤,踩得脚下的积雪嘎吱嘎吱的作响。闺女小媳妇出门就不一样了,过年才舍得穿下的红花袄面子,戴上男人给买的三角头巾,走在十里八村规定的集市上,一声讨价还价,整条街的半头小伙子都会回头寻摸两眼。如果看到从头到脚穿着旧军装的男人,那一定是从部队回来不久的退伍老兵,不管是老娘们还是小媳妇,躲在街角都会偷偷议论两嘴。
俯瞰白雪覆盖的两山之间,有一条宽阔的大深沟,沿沟而上三四十公里,地势又豁然开朗百公里,像两扇驻守的屏障,包裹着陶源镇。顾名思义,此镇姓陶的是主姓,陶园镇并不大,但很热闹,一条老街从南到北穿镇而过,方圆几十公里的老百姓都会来这里赶集。他们也不分一三五还是二四六,只要是晴天,大家都会不约而同的聚集在此买卖交易。
街市两边的商铺都是清朝时期留下来的,木质结构的老梁,各家门面上都还悬挂着祖上留下的招牌,招牌上的油漆有的已经脱落,不仔细看两眼,红高梁酒坊,你会读成“工高粱洒坊”。
在这个东北最北的山旮旯里,出名的特产不是什么金矿,也不是什么人参鹿茸,是那漫山遍野望不到头的黄桃树。阳春五月的时节,满山桃花盛开,蝶飞蜂舞,堪称东北的“世外桃源”。而这儿盛产的黄桃,大概因为东北气候的原因,入冬第一场雪过后,桃子才能成熟。个大,皮厚,耐寒,黄色的肌肉,白色的流汁,放在嘴里甜而不腻,酥而不软。
相传,当年慈禧太后连咳数日,可是急坏了束手无策的老御医们。此时,一个姓陶的慈禧贴身小太监,让家人从陶源镇送来了十几斤黄桃,剃核削皮后微火熬煮了三个钟头,出锅时又放了三粒红糖,没想到慈禧太后喝过的第二天就不咳了。以后的每年,这陶源镇的黄桃也就成了皇宫的贡品,也就是在那时,陶源镇的黄桃树成了香饽饽,并迅速发枝散叶到了每个山沟地头。
在陶源镇的西北角,不足三四公里的距离,有一个巴掌大的村庄,周围熟悉的人都知道,这是远近闻名的小陶庄。小陶庄之所以被人熟知,主要归功于村里住着一位教书先生,他也是陶源镇小学唯一的老师,周围的乡邻都称呼他为陶老师,在家的时候,老婆喊他为行知。
陶行知在四人帮时期被打倒过,戴着眼镜,清瘦的身体,你很难想象,外称“东北大汉”的地方,会出生如此清雅之人。小陶村的远近闻名,陶行知的名声只是占了三分之一,另外一多半要归功于他的五个女儿。
陶行知的大女儿陶春花,出嫁在隔壁村,嫁给了一个屠夫,生有一儿一女,日子也算富裕。二女儿陶荷花,婆家就住在本村,她和自己的丈夫是自由恋爱,儿子已经跟着外公陶先知在读小学,一张犀利的嘴,在陶源镇上也是出了名的能说会道。三女儿陶兰花嫁给了县城的一名邮递员,生的两个女儿像极了陶兰花小时候,一眼就能看出是个美女胚子,陶兰花被婆家安置在公交车站做售票员,算得上小资家庭。四女儿陶鹃花,已经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前两年国家恢复高考,她一直住在县城三姐家备考,心气特别高,已经连续两年高考落榜,如果今年考不上清华北大,她这辈子不打算再回陶源镇,为了陶鹃花高考的事情,全家人没少操心。五女儿陶花,虚岁才十七,也是现在唯一留在父母身旁作伴的人,陶花心灵手巧,纳的一手好鞋,算不上远近闻名,十里八村提起针头线脑,一定都会说起陶老师家的五闺女陶花。
太阳照着雪茫茫的大地,赶集的必经之路,已经被来往的人们踩的平滑光亮,一不小心就有人仰马翻的危险。桃花挑着扁担慢慢行走在路上,围巾包裹着脸颊,只剩下两个眼睛在外面漏着气。桃花挑着前后摇摆的鞋筐,没走多远的距离,人和鞋筐就被摔倒在地上,鞋筐上的盖子已经用绳子牢系在一起,不然这样的摔倒,满筐的鞋子定会散落一地。刚出门时还有点寒冷,急匆匆的赶路,让桃花开始满头冒着热气。她扯开脸上的围巾,迅速系在脖子上,起身挑起扁担,继续小心的朝着陶源镇赶路。
陶源镇上,人头攒动,这是雪后第一个大集,感觉在家憋了三天三夜的男女老少,一股脑的全都跑了出来。桃花挑着扁担拥挤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来到药铺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就势放下扁担开始了一天的买卖。桃花解开筐上的绳子,拿出鞋子摆在筐盖上,一切准备就绪,剩下的时间就是慢慢等待顾客了。在等待的同时,桃花用嘴咬掉一只手套,她从怀里掏出母亲包裹的馒头,放在嘴边撕咬起来,这是桃花的早饭。她嘴里咀嚼着馒头,还不时招呼路过的赶集人,只是馒头有些僵硬,放在嘴里像是啃着一块冰疙瘩。
“这双鞋多少钱”一个妇女拿起筐盖上的鞋子询问。
“八毛钱。”桃花着急咽下嘴里的馒头说道。
“太贵了,不过样式很好看。这是你自己做的吗?哎呦,这鞋底还有一朵桃花,也是你绣的吗?”买鞋的女人翻看鞋底惊讶道。
桃花笑着“嗯”了一声。
女人抬头看了眼桃花,说:“你手真巧。”
“大姐,你要真想要,六毛钱你拿走,我就留个本钱,算是开张了。”
女人听着桃花的劝解,又看了看鞋子,还在犹豫。
“这鞋老暖和了,你看这做工,这款式,鞋底纳的多均匀,你看我穿的这双,也是她做的,穿了好多年了。”这时从药店里走出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五十多岁的样子,嘴里一边说着,一手还用大深青碗端着冒烟的小米粥。
“我买了。”女人爽快的付了钱离开。
桃花转头看着胖婶,一脸感激的说道:“婶子,要不是你及时说那两句,我今天还开不了张呢?”
“你可千万别跟婶子客气,赶快喝了这碗粥暖暖身子,这几天下雪,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早上你叔还说,把门旁的雪一定要清理干净,别耽误了我们桃花摆摊卖鞋。”
“谢谢叔和婶子了,老是麻烦你们。”
“你这孩子,跟婶子客气啥,我们一年四季还穿着你做的鞋子呢?馒头都冻僵了,咋吃啊,拿来,我给你放锅里热热去。”胖婶子看着桃花啃着的馒头心疼说。桃花再三推辞,还是硬不过胖婶子的抢夺。桃花喝着粥,暖暖发冷的双手,看着胖婶子走进药房的背影,心里别提有多么感激。
桃花还记当初与胖婶子的相识,初来街市卖鞋,也没有个固定的摊位。如果赶来的早,集市繁华地段还有个空地可以摆开摊位,如果来晚了,只有排到街市的两头。街市的两头人少不热闹,一个集市卖不了一双鞋。桃花赶集的时间长了,她就发现这个中药铺的门旁两边始终没人占用,左右打听才知道,胖婶子不让零散摊户在自己家门前做买卖,说是怕影响她家的生意。
记得桃花有一次赶集来晚了,实在找不到地方摆摊,她就占用了中药铺门口的空地。胖婶子发现后,看着面前十三四岁的桃花,脸上还有一块胎记,盯着桃花看了好久,也不知道哪根筋走了正道,却允许了桃花在她门前摆摊。后来街坊四邻议论此事,可能因为桃花是陶行知的女儿,哪怕胖婶子能说会道,尊师重教一直是陶源镇自建镇以来不变的默许,当然,四人帮扰乱期间除外。也就是从那时起,一来二去这几年,桃花经常送他们老两口四季更换的鞋子,赶集完之后,胖婶子每次也都会叫桃花到家里吃饭,桃花和这家药铺的关系就这样礼尚往来着。
不到半晌的功夫,桃花的鞋子卖得还剩下了两双,一双是女式的,一双是男人穿的。不只是今天赶集的人多原因,好多老主户都是冲着桃花的针线活来的,别看桃花年龄不大,十七不到的年龄,十来岁就跟着母亲学做纳鞋,她的针线活在陶源镇也是小有名气,好多出嫁多年的小媳妇都比不过她。在桃花的认知里,缝缝补补是女人必须学会的基础,因为她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
桃花出生在那年的五月,和煦的春天突然下了一场桃花雪,漫山遍野的桃花冻死在雪层里,冬初的黄桃颗粒无收。桃花出生时左眼角面带红色胎记,不大不小,如两片桃花镶嵌在眼角的下方。母亲看了看刚出生的女儿,泪眼婆娑,想想五月桃花雪,女儿又面带桃花记,这就是命,也该陶家绝后,从此桃花母亲也断了要儿子的想法,父亲为她取名:陶花,小名也叫桃花。
桃花从小就知道自己脸上的缺陷,她不愿意去上学,害怕同龄人的嘲笑,也很少出门。母亲常说,女孩家不上学也没啥,虽是新社会,学好针线活嫁个好人家才是本分。父亲虽是位老师,也不勉强小女儿的想法,就在自己家里教会桃花认识了几年大字。
桃花十来岁就跟着母亲学做针线活,十三四岁开始在街市摆摊卖鞋。家里本来不同意桃花卖鞋的想法,父母想到桃花再过几年就要嫁人,整天闷在家里不与外人沟通,以后怎么初见未来的公婆?鞋的生意好坏都无所谓,这样摆摊卖鞋,最起码可以锻炼桃花的胆识和心里的承受能力,只是没想到,桃花依靠在集市卖鞋,近些年在陶源镇也小有名气,心朗也宽阔了许多,没有了前几年因为脸上胎记的自卑。
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如果不是眼角的桃花胎记,桃花真如桃花一样完美无瑕。不长不宽的瓜子脸,不深不浅的眼睛窝,不高不低的鼻梁架,不粗不细的柳月眉,还有不大不小的樱桃嘴,虽有两片桃花胎记嵌在眼角,但干净清澈的脸上却因为这胎记多加了几分好看。
桃花心里也明白,姐姐们一个个出阁嫁人,父母也会渐渐老去,总不能依靠他们过一辈子,即使嫁人也不一定会心随人愿,学会一门手艺,终究亏不了自己,这也是她初学针线活的想法。桃花每天梳洗时,没有把头发故意拉扯下来遮住脸面的胎记,而是利利索索的扎起麻花辫子盘在头的后面,不是桃花过于自信,而是长大后的桃花知道许多事情不能逃避一辈子,胆怯的逃避不如大方的面对。
不过,街市上见过桃花的人,却没人议论过她脸上的丑陋。反而都在说,这桃花胎记长在别人脸上是画蛇添足,长在桃花这张脸上那是锦上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