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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心跳

2022-06-06  本文已影响0人  第二个世界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什么时候你走了?》

火化车间的灰尘飘扬,机器声音轰鸣,即使隔着铁门,仍能感受到灼热的温度,仿佛火蛇在我蒙得严严实实的面部疯狂撕咬。

胖子用刷子将一台机器前的骨灰收集到骨灰盒里。

今天,要火化五个人,有两个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

“老何,别忙着推进去,外面有人想再看看逝者。”

小周从大厅急匆匆跑过来,对我呼唤道。

“妈的,仪式都主持完了,躺在棺材的时候不想着多看几眼,烧的时候又要看……”胖子丢下刷子朝大厅走去,我推着逝者跟在他身后。

“老何,别推,要推这么远,就说已经烧了,我出去看看什么情况。”

我没理他,把人推了出去。

逝者25岁,考研二战失败,在傍晚,从18楼跳下。

大厅,逝者的父母仍然坐在长椅上大哭,和小周交谈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我今天才知道,让我看看他最后一面吧,求求你们了,让我再看一眼就行。”女人抓住小周的手臂,满脸泪水,头发乱糟糟地披着,身子向前弯着,像是要倒下。

“时间都过了,还看什么看?人是摔死的,一堆肉有什么可看的?”还没走到大厅,胖子就大声地朝女人吼去,两只手嫌弃地朝女人挥开。

我推着车,低着头,停在胖子后面。

女人看见我们两个出现,忙向我们这边跑来,“别看了,看了绝对要后悔,我见了这么多死人,这一个看着还是瘆人。”胖子不依不饶。

胖子张开手把女人挡住,“求求你,我就看一眼……”

胖子把女人推开,女人朝后跌跌撞撞,一屁股坐下,哭了。

“胖子,让她看吧。”

我比胖子先来这儿工作几年,作为前辈,胖子听了我的话,向旁边闪开,女人站起,朝我这边奔来。

“后悔了别怪我没劝你。”我对着女人说道,她已经听不进去什么了,连说了几句“快打开。”

我把裹尸袋打开,女人探头朝里面望去,不到一秒,女人就被吓得朝后倒去,连连退了好几步,跪在地上,没忍住吐了一地。

“我就说嘛,要后悔,还不信,吐了一地,最后还不是我们打扫……”胖子在一边不满地说着。

男人从18楼一跃而下,丢下了相恋5年的女友,他的身体摔得四分五裂,包括脸部也遭到重创,眼珠掉了一个,右脸摔裂,即使化妆师花了几个小时也没能把脸补好。

女人吐了、哭了,坐在地上,包里掉下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两个人的笑脸。

如果人真的有灵魂,请你好好注视着爱你的人,他们真的很想你。

我把人推回车间,推进机器,按下按钮,机器工作,熟悉的轰鸣声、灼热感。这一行做了十几年,每一次把年轻人推进去的时候,总是感到一阵心痛,生命的花朵才刚刚绽开,就枯萎、凋零,要被蛆虫爬满。

再烧一个人,今天就可以下班了,两个年轻人我是留在最后处理的,烧了一个,裹尸袋里还躺着另一个。

胖子把尸体抬起,我拉开拉链,抓住尸体,用力一拉,尸体被我一下子扯了出来,我轻轻地将她搁在床上,调整好姿势,让她平躺在车上。

“竟然还有弹性?!”

胖子一只手搭在了女孩胸脯上,另一只手抬起,朝女孩另一边胸部伸去。

我打开胖子的手,“你别他妈给我犯浑,人都死了,恶心不恶心……”

胖子三十多岁,光棍一个,虽然殡仪馆的工资不低,但胖子每个月的钱都基本拿来做了赌资和嫖资,工作七八年,一分钱也没存下来。

胖子的手被我打走,撇撇嘴,抱着上一个人的骨灰盒朝大厅走去。

逝者是一个十九岁的漂亮女孩,在公交车突发心脏病,没救回来。

“一路走好。”我小声地说了一句。

伴着机器的轰鸣声,一生装进了盒里。

走回大厅,胖子已经走了,殡仪馆里只剩下几个保安,下班了。

换了衣裳,为了省几块钱的公交车费,十几年如一日,我都是走路回家的,点上一根烟,走在道路上,城市灯火阑珊,商场大促销的叫卖声如旧、飞驰而过的汽车如旧、擦身而过的行人如旧,什么都没消失吗?会有人记得消逝在城市一隅的青春吗?

走在楼道的过廊间,还没到家,电视机的声音就传进了耳里,母亲听力不行,看电视会把音量调到最大。

推开门,妻子在厨房炒菜,儿子做完了作业,在陪他奶奶看电视,“回来了啊,先等着,我很快就弄好了……”妻子听见推门声,知道是我回来,边炒菜边说着。

儿子看见我回来,跑到自己的房间里,拿着一张奖状走了出来,“爸爸,我考了第一名!”儿子笑起来,走在我面前挥舞奖状,像打了胜仗一样。

儿子刚上初一,我和他约定过,要是他考了第一名就给他买礼物。

我接过儿子的奖状,把上面的字一个个看完,生怕错过了什么。

“好,好,想要什么,给爸爸说,我给你钱,自己去买。”

妻子端菜从厨房出来,把最后一盘菜放在了桌子上,三菜一汤,食物热气腾腾,那缕缕白烟仿佛可以化解一天的疲惫,人间烟火最慰人心。

我从冰箱取出啤酒,坐在儿子身边,儿子想了很久,对我说,“爸爸,我想买一双球鞋。”

“多少钱?”

“五百。”

我愣了一下,十几年没有给自己买过衣服鞋子,原来一双球鞋现在已经要卖五百块了。

我从钱包里取出五百块,递给了儿子。

“下次考到第一名,还是老规矩。”我温柔地揉着儿子的头,笑着说道。

在殡仪馆工作,每天吸着骨灰、顶着高温,与各种各样的尸体接触,为的,就是我的家人——老婆、儿子和老母亲。

我三十岁的时候相亲认识了如今的妻子阿秋,阿秋不是本地人,家里穷,考上了大学没钱读,来到了本地打工,一来就是10年。

我和她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和她结婚,原因也很简单,不要彩礼。

结婚那天,阿秋搬来了一大箱子书,这些,就是她所有的嫁妆。

娶妻,生子,然后再爱上这个女人。

阿秋一直为没考上大学遗憾,怀孕和坐月子的时候,她总是抱着一本书,准备成人高考。

不出意外,第一次高考,以失败告终。

阿秋每年都要参加成人高考,儿子五岁的时候,阿秋终于考上了一所本科大学的师范专业,毕业后,去了一所特殊学校教书。

领着一个月3000元的工资,每一天,要坐两个小时的车往返于学校和家庭之间,还要面对各种问题儿童,她的工资不比普通打工者多,却要比打工者累的多,但阿秋对此却乐此不疲。

阿秋仿佛是活在梦里一样,有时候我想把她拉出来,只是看见她认认真真批改那些问题孩子的作业时,我明白,人活在这世上总得有个理由吧。

日子平常而过,为了家庭,我再苦再累倒也没什么。

每一天都是重复的生活,面对了上千具尸体,从害怕到麻木,我已经彻彻底底的理解了死亡。生命,只是神戏弄的虫子。

当我把尸体推进火化机,抬头看了看时间,儿子这时候,应该已经放学了吧。

大厅的小周突然闯进来,“老何,有电话找你,很急的样子。”

殡仪馆只有一部电话,就在大厅里,接过电话,里面传来的是妻子的哭声。

“发生啥事了?”

“何林,快回来,咱妈走了……”

“去哪里了?”

妻子的声音一下子哽咽起来了,然后又大声哭起来,妻子接着说:“何林啊!咱妈死了!”

听完这话,我一下子失了魂,我的心脏猛地收紧,没有给同事们打招呼,跑回家去。

叫住一辆车,十几分钟后,我回到了家里。

母亲躺在沙发上,像是安静地睡着了,妻子坐在母亲旁边哭泣,儿子站在沙发旁,眼睛红红的,但没有哭。

我连跑过去,搂起母亲,“妈妈,这是咋了,咋回事,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

“儿子放学一回来就看见咱妈倒在地上喘气,借邻居的手机打了120之后就给我打电话,我一回来,医生们就从家里走了出来,对我直摇头,嘴里念叨着‘来迟了’,急发性高血压导致的脑出血。谁想得到了,谁想得到……”

我放下母亲,儿子两只手攥在一起,眼睛时不时看看母亲,时不时背过头抑制自己的感情,身体也在慢慢地颤抖。

儿子是看着他奶奶断气的,儿子出生后,还没送去幼儿园前,我和阿秋都有工作,他大部分时间是和奶奶待在一起的,即使上学了,早午饭也是奶奶煮好,陪着儿子吃了一顿一顿、一年一年。

我走到儿子面前,他已经长到我胸口的位置了,我用手拍着他的肩膀说:“没事,不要怕,不要怕……”

儿子不说话,只是嘴唇轻轻张开旋即紧咬住牙齿,转身跑进了自己的房间,我追着过去,他重重地关上了门,将门反锁了。

哭了吧。

孩子啊,我安慰不了你,因为爸爸也有会哭的时候,哭着的人怎么安慰哭着的人了?

母亲被送去了我工作的殡仪馆,葬礼上,儿子面无表情,他站在角落里,一个人静静地咬着指甲。

葬礼结束,我脱去孝服,换上了工作服,我推着母亲进了火化车间,“胖子,你走吧,我想送我妈最后一程。”

胖子虽然品行不好,但很重感情,很值得作兄弟,他递过来一根烟,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了句“节哀顺变”,走了出去。

我把母亲推到火化机前,在将要推进去时,我忍不住揭开了母亲脸上的白布。

四十多岁的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其实真正让我痛哭的,从来都不是得知她离开那一瞬的消息,而是此时此刻,有关母亲的零碎记忆涌进脑海里,那是凌迟 。

我永远记得,父亲和村里的人吵架呕气,心一横投了井,好端端的人竟然给赌气死了,在那时的农村,这简直是一个笑话,整个家族都为父亲的死感到丢脸,和亲戚们也渐渐的没有了来往。

母亲把父亲安葬后,牵着我的手来到父亲坟前,蹲在只有几岁的我面前,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对我说出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丢了的脸不能不在乎,要一件一件地挣回来。”

那个时候高考恢复没几年,不管是村里人还是县城的人,都会觉得,家里的孩子要是考上了大学,那就是有出息的人,那就是能给整个家族贴金的大事,那年头,那家要是出了个大学生,是要摆几桌酒请全村子的人来吃饭的。

母亲,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我身上,父亲死后,母亲没有再嫁,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田里的事一件没有落下,农闲时就来到县城打工,我读高中后,母亲甚至都没让我再下过田,一心只想让我多留点时间读书,让我考上大学,挣回父亲丢的脸。

十八岁那年,我参加了高考,上天给我关上门后连带着把窗子也锁上了,本来成绩一直不错的我,却偏偏在高考的时候失误,考完最后一科时,我走在回乡的路上,心如冰窖,嘴里一直重复着“完了,妈,我对不起你。”

没有奇迹,我考砸了,没考上大学,我那时候只记得母亲好像多了很多白头发一样,两只眼睛都空洞洞没了精神,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家看来是出不了大学生了。”

那句话我始终忘不掉,它像刀子一样刺进我的心头,一辈子也拔不出来。

我停止哭泣,站起来看了母亲最后一眼,推进了火化机。

会不会,母亲倒在地上,弥留的时候,仍在遗憾着,儿子没能考上大学的事实?

《挣扎?大败?》

奶奶死后,儿子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更加沉默了,人的成熟仿佛是一夜之间发生的,只看见,那一年后,儿子的眼里好像只剩下学习了。儿子小的时候,一次我喝醉了,将年轻时的遗憾对什么都不懂的儿子尽情的倾诉,其中,就有我没考上大学这件事。

儿子的成绩越来越好,进入高中后名次也很靠前,我想,我们家终于要有个大学生了。

儿子进入高三后,学习愈加认真努力,努力到什么程度呢?比我这个当父亲的要晚睡早起,他基本上断绝了所有的娱乐活动,一头扎进了书山题海,就连上厕所什么的,手里都要捧着一本书。

离高考的时间越来越近,高三下半学期,阿秋辞去了在特殊学校的工作,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方便儿子上下学。

我成了殡仪馆最老的员工,整个火化车间都由我和胖子负责。

当我向火化机里推进了一具尸体后,突然感觉到身后的椅子在摇动,然后是整个房子都摇了起来。

胖子扫骨灰的手一下子停住,骨灰盒一扔,叫了一句“地震了!”就撒丫子跑了。

我瞬间反应过来,跟着胖子跑了出去,幸好我们反应得快,我们跑出去没多久,大地震就爆发了,整个地面仿佛成了一片波浪,我们踩在波浪上,不停地扭啊扭,被甩来甩去,整座城市像是成了一块果冻,掉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持续了十几分钟,震感才慢慢消失,趴在地上的我缓缓站起,看着残垣断壁,心里感到一阵庆幸,刚走几步,突然想起儿子还在学校,疯了似的就朝学校那边跑去,路上的几次余震让我更加地焦急,即使在跑的路上狠狠跌倒,脸砸在碎石里,也来不及抱怨,站起来满脸鲜血的朝学校奔去。

幸好在路上遇见前去搜救的车,搭上车,地震发生半小时后,我终于来到了学校。

校楼在地震的冲击下坍塌,到处都是碎石,朝学校里面走去,我终于见到了活人,但是,看见得最多的是断肢、内脏和一地已经凝固的血液。

“救救我……”路过一个学生时,他的腿被石头压住,伸出手向我求助,我看了他一眼,稚嫩的脸上满是灰尘,我不敢多看他,没理睬他的话,朝前面走去。

我只想救我的儿子,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不愿意在此刻把时间留给其他的人。

一路向前,活人越来越少,残缺的尸体越来越多,我脸埋下,扫过这些人,没有儿子,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快来人,我儿子被压住了,来人帮帮忙啊!”

是阿秋的声音,我顺着声音跑去,终于见到了儿子,左腿被一块墙壁压住,手里竟然还抱着一本书!

他没有哭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书,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同他无关一样。

我和搜救人员赶到儿子面前,众人齐心协力,搬起了墙壁,儿子躺在担架上,送进了救护车。

得救后,儿子仿佛才感受到疼痛一样,对我说:“爸爸,我疼……”还没说完,就昏了,我看见儿子的左腿,整条腿都已经变得青黑了。

儿子昏迷两天后,醒了,我和阿秋守在孩子身边,都已经睡了。

他倒在地上的声音把我们吵醒,我们把儿子扶到床上,他眼睛看着床头柜的书,手放在他空荡荡的左边裤管上。

儿子被送到医院后就立即做了手术,左腿完全坏死,必须得截肢。

那一晚,阿秋哭了一遍又一遍,我坐在医院外面的长椅上,一宿没睡,只是地上的烟头越来越多,我头顶的黑发越来越少。

一夜白头,我像度过了十年一样的苍老。

儿子盯着书的眼神慢慢变得暗淡,向后倒去,头砸在枕头上,哭了,阿秋也哭了。

我应该有六七年没见过儿子哭了。

我走出病房,跑进厕所,也哭了。

哭了几分钟后,擦干眼泪,我回到病房,抱紧儿子,说道:“没事,爸爸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儿子一句话也没说。

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

地震结束,殡仪馆关了,我失业了,阿秋本来就没了工作,儿子断了腿。那一年,我刚好50岁。

儿子送去临边的城市继续高三的学业,我和阿秋在那座城里开了家饭馆,生意不算好,但勉强能混口饭吃。

震后儿子的状态并不好,到了学校几天后,他就因为无法适应等等原因回到家自学,剩下的一百多天时间,他断断续续的回到学校,但直到高考,他也没在学校待满一个月。

儿子的高考如期而至,他麻木地进入了考场,迎接属于他的考试。

对于高考,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不出所料,儿子考得并不好,本来可以去双一流大学的成绩,最后只去了本地的一所二本大学。

成绩出来那一天,儿子看着冷冰冰的那三个数字,脸上没有喜怒哀乐。

我站在他旁边说:“要不你复读吧,你成绩之前挺好,复读一年一定能回到以前的水平,家里还有钱,你要是愿意,爸爸现在就去给你找学校。”

儿子想都没想就回答我:“复读了又有什么用了,我考的是清华北大还是二本三本又有啥区别呢,都没用的,没用了,没用了,啥都没用了……”

他连说了好几句“没用了”,我心底也十分难受,为了安抚儿子,我带着他去了河边散步,他杵着拐杖一瘸一拐的,我走在他旁边,手里提着一瓶高度二锅头。

我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把酒递给儿子,“试试?”儿子接过酒,喝了一口,被辣得吐了出来,又接着来了一大口,皱着眉头吞了下去。

“爸爸没考上大学,我啥道理也讲不出,我只知道,你那班上,四十几个人,只有七个人活了下来,这狗叉的老天,总能想出办法戏弄世上的人,老子偏不服,他想弄死我,老子还他妈活着呢,你才十几岁,未来是输还是赢,他管得着吗?”我指着儿子的腿,“未来不只是明天,只要心中有希望,总会遇见让你赴汤蹈火奔赴的东西,让你无所顾忌地活下去。”

我朝天举起酒瓶,大声的吼了一句:“操你妈的狗老天!”

周围的行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们父子俩,儿子从我手里夺过酒瓶,大口大口的朝喉咙里灌下,尽管呛得咳嗽,他也没有停下,酒倒完后,他昂起头,醉醺醺的,嘶哑着大吼:“操你妈的!”

操你妈的!

《西西弗斯》

儿子在大二的时候一改往常,他变得开朗起来,有了上进心,大二那年他一次性通过了四六级考试,专业也改成了师范类,大三开始准备考研,大学毕业那年,他收到了来自北师的录取通知书。

饭店的生意越来越好,常常累到忙不过来,饭店带来的收入是我和阿秋之前工资的两倍多,我们换了一套更好的房子,人到老年,总算生活慢慢有了色彩。

儿子研究生毕业后,回到曾经的大学做助教,他本来可以去更好的地方工作,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回到这所二本大学。

不过阿秋很开心,儿子在本地工作,见面的时间就多了,那次地震后,阿秋总是放不下儿子一个人在外面。

昨天,儿子给我发消息说,想回家里吃饭,阿秋很开心,拉着我一起下厨,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这些年来,我身体逐渐变差,阿秋也在去年给我下了禁酒令,不过今天阿秋却同意我喝酒了。

“吱哪……”

门轻轻地被推开,儿子回来了,他没有马上进来,看着我们笑脸盈盈地说:“我还带了两个人回来。”

他向后伸出手去,一个女人搂住了他的手臂,带着儿子一瘸一拐地进来,女人一只手搀扶着儿子,另一只手牵着一个几岁的女孩儿。

“我女朋友,白晓文。”

“叔叔阿姨好。”白晓文的声音很甜美,但我却一直盯着那个小女孩儿。

“啥时候的事,孩子都这么高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和你妈老子说。”

阿秋率先开口了,走过去抱起了小女孩,“孙女,叫什么名字。”女孩儿没说话,怯生生地盯着白晓文。

我这时候才向白晓文看去,并不漂亮,脸很白,但却是那种病态的白,人很瘦,眉毛淡淡的,眼睛细长,脸上有很多的皱纹,看起来比儿子年长了不少。

我心里闪过一阵不安,“阿姨,这是我和前夫的女儿,名字是陆桃,宝贝,快叫奶奶。”

陆桃看着阿秋,小声地叫了一声“奶奶”。

我只听到了“前夫”二个字,阿秋也愣住了,气氛静止,显得格外尴尬。

儿子打破了沉默,“妈,给晓文和桃桃拿份碗筷吧,我想着跟您二老一个惊喜的。”

惊喜?

我吃得很快,大部分时间是在喝酒,吃完后,我告诉儿子酒喝多了,想去睡觉,就离开了饭桌。

儿子虽说是残疾,但也不至于沦落到只有这种女人才看得上。

儿子吃了午饭后,带着白晓文和陆桃回了学校,晚饭的时候我问阿秋:“你觉得这个女的怎么样?”

“什么这个女的?是咱儿媳妇,我看着挺好的。”

“你没看见她和前夫的女儿吗?你想让儿子娶这种女人?”

“你是说桃桃啊,你回房睡觉后我问了晓文的,晓文之前的丈夫出车祸死了……”

“看她那张脸就晓得是克夫相,绝对不能让儿子娶她。”我放下碗筷,拿出手机给儿子拨了电话。

“你这人咋不听我说完啊,晓文她……”

我走去了房间,没理会阿秋,电话打通,儿子在那头说道:“爸,怎么了?”

“儿子,你听我说,这女的不行,你可别中了她的邪,啥女的都能要,这种女的要不得啊,你看那张克夫脸……”

我话没说完,儿子就挂了电话,我接着打过去,电话那头却一直提示占线中。

我气得把手机朝墙上狠狠砸去,儿子很少倔,这一次却罕见的倔起来了,我知道,我再怎么劝,儿子也不会听我的。

几个月后,儿子和白晓文结婚,我借口说身体不好,坐在台下,看着他俩成亲,做父母的,也只有阿秋一个人在台上。

阿秋曾经给我说过,白晓文的父母死得早,她初中的时候就成了孤儿,毕业后成了大学教授,儿子现在是她的助教。

就是大学的时候吧,儿子被这个女人骗到手了。

拜完天地,白晓文搀扶着儿子一桌一桌的敬酒,儿子换上了假肢,但走起来还是很别扭,出嫁这一天,白晓文穿上了一件红色的裹身旗袍,她身材直板,没有胸,小腿没有我的胳膊粗,她穿着高跟鞋,走路的样子局促得像一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学生,她旁边站着儿子,他们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一桌桌地给大家敬酒。

周围传来笑声,我头埋得更低了,我想听清那些人在笑什么,是在庆祝婚礼还是在嘲笑这对新人?

一年后,乐乐出生,是个男孩儿,长得格外可爱,几代人的苦难才勉强出现了一个“乐乐”。阿秋成天抱着乐乐,我买来糖果逗着乐乐。乐乐读幼儿园了,阿秋下午要去接乐乐放学,留我一个人守着饭店。

“老板,来两瓶酒,一份干煸鸡丁,再来一份回锅肉,这个冬瓜排骨汤也来一份。”

“稍等。”

我把酒菜端在桌上时,客人突然大叫道:“老何!”

我一看客人,竟然是胖子,算一下,地震后就没见过他了,一别竟有十年之久了。

他旁边坐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女人和胖子一样胖,脸黑黑的。

他的儿子也很胖,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只有两三岁的样子。

菜一端上来,他儿子用手抓起菜就往嘴里放,那样子就像一个痴呆儿一样。

可能就是个呆子吧。

胖子的老婆拿起筷子“啪啪”两下打在小胖子手背上,小胖子手缩回后放进嘴里,口水混着油水顺着手掌流下,然后大声地哭闹起来。

胖子的老婆又给了小胖子俩巴掌,吼了一句:“不准哭。”

胖子没管他儿子的事,一只手搂在我的肩上,却呆滞住了。

“老何,你怎么这么瘦了。”胖子把我的手拉过来,用手指圈住我的手腕,只捏住了宽敞的袖口和坚硬的骨头。

胖子的家人吃完后,先走了,胖子没离开,想陪我喝酒,我身体不好,喝不得酒,胖子喝酒,我喝饮料。

胖子醉了,问我:“老何,你这些年咋了,你那时候壮得跟头牛一样。”

“胖子,你信有鬼吗?”

“啥子东西?我他妈一直跟死人打交道,才不迷信这些牛鬼蛇神。”

“我本来也不信这些,前些年,那天我太累了,想着眯眼休息一下,有客人叫我,我睁眼一看,满桌子都是人,每一个人我都见过,全他妈都是我烧过的人,你知道吗?还有很多张脸都是黑白的,我头脑昏涨,吐了一地。”

“那天后,我身体就越来越不好,经常吐,你看我,都吐瘦了,那些死人,来找我麻烦了。”

“老何,听我一句,去医院看看吧,全身心都检查一下。”

我知道我得病了,可能还是大病,但我不敢去检查。

胖子后来来饭店了几次,想带着我去检查。

最后,胖子带着我去了医院,检查后报告很快出来。

我坐在长椅上,让胖子先走,取出文件袋里的报告。

肝癌晚期,肺癌晚期。

我一个人坐在长椅上,那张黑底的CT影像胶片里,是我半生的倒影。

回到家,我把胶片藏起来,没告诉家人,继续以往的生活。

白晓文会在周末的时候来家里打扫,在她擦拭柜子的时候,偶然发现了我藏起来的胶片。

那一天,我被送去了医院,阿秋要照顾乐乐,儿子和白晓文轮着照顾我。

化疗后,我头发掉完了,开始咳血、尿血。癌细胞转移,我的脾脏、肾脏衰竭,除了癌症,其他疾病也缠上了我。

我常在深夜胸口痛到睡不着,即使睡下后,窒息感也会把我拉醒,我慢慢地吃不下饭了,每天要吃大量的药物。

治疗了三个月后,我给家人们说,想回家。

每次化疗都把我变得更加苍老,我和阿秋的积蓄掏空,儿子也投进了不少的钱,但结果很明显,我已经没救了,治到最后也只会是人财两空。

回家的时候是晚上,我坐在轮椅上,阿秋推着我,白晓文抱着睡着了的乐乐,陆桃扶着一瘸一拐的儿子。路上,有人世间最真实的对生命的抗争,我看见靠着墙睡着了的病人家属,看见有人大哭、有人沉默、有人在黑夜里赤裸着半身在大街上奔跑、有人提着酒瓶喝得酩酊大醉。

像我们这样的人,是可以被一场大病轻松毁灭的。我还记得那晚的月色很美,月光洒在地上,是满地的霜。

来之前,是否有人爱;回去之后,是否还有未来。

回家后,儿子在工作上将要转正,每天有大量的资料要准备,白晓文主动提出请假来照顾我。

白晓文每天忙忙碌碌,守在我身旁。一天我从床头柜里找到一面镜子,看着镜子里的我,我不敢相信,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

那天后,白晓文把镜子藏了。

她照顾我的身影,我都看在眼里,像穿久的白衬衫,干净但始终泛着黄色。

我不知道的是,男孩儿在大学想要自杀时,是女孩儿把他拉了回来。

我没看见,男孩儿一瘸一拐前行时,是女孩儿扶住了他的手,我没看见,在某个黄昏,男孩和女孩儿旁若无人地笑着,女孩告诉男孩,我想和你回家。

儿子成功转正那一天,我突然有了胃口,想要好好地吃一顿饭,我告诉了白晓文,白晓文很开心,打电话告诉了儿子。

阿秋叫白晓文帮忙去做饭,阿秋出门时,我心里涌出一股歉意,我叫住正要出去的白晓文。

“爸,身体不舒服吗?”

我的嘴张开,没说出那句话,只是说道:“好好地过日子。”

看来,那份歉意,要永永远远地跟着我装进那个四方的小盒子里了。

儿子回来了,带回来一瓶酒。

我感到饥饿,但其实并没有吃多少就吃不下了,喝了一杯酒,肚子里暖洋洋的。

吃完后,我坐在沙发上,他们还在吃饭。

乐乐和桃桃跑到我身边,一声一声叫着“爷爷”。

我要离开了,我看见饭桌上的不是家人,而是一个个我烧走的人。

我突然想起来西西弗斯,阿秋嫁过来的时候带来的那一大箱子书我就只看了希腊神话。

年轻的我只感叹于那比黄片还乱的诸神关系,直到死,才明白了一点道理。

希腊神话里有个人被神罚在山脚下推石头,要一直推到山顶,可是石头刚到山顶,就会滚下来,他这辈子都在重复做一件事情,可怕的是永远完不成。

其实我就是西西弗斯,年轻时在殡仪馆工作,把孩子养大,后来开饭店,操心孩子的婚事,一辈子都在忙。

一辈子都在推石头,一辈子也没推上去。

但我不害怕石头推不上去,我害怕的是山突然塌了,石头突然消失了,我想让这些糟糕的事情都能平稳地运行下去,我这辈子也只会推石头,但要是不推石头,我就消失了。人都是会变老的,不管花朵曾有多鲜艳,终有枯萎的一天,推着的巨石,也终有消失的一天。

我的眼皮越来越重,此刻我很想说两句话,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句对儿子说:“你遇上了让你赴汤蹈火奔赴的人,让你无所顾忌活着的人,孩子啊,请持之以恒地,去爱着,那个干净得像白衬衫的女孩啊!”

另一句对我说:“那年没考上大学,真他妈的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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