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手记#原谅我无法生起火
作者:春花
歌手李健在东方卫视的2018年春节晚会上带来新歌《雾中列车》,让很少会为歌曲流泪的我落下了眼泪,感触最深的是歌中的那一句:
“……远方再见了我也曾努力过
原谅我无法生起火
故乡再见了我只能路过
原谅我继续漂泊……”
是啊,一直追求的远方,对我来说也该再见了,只是我不想歌中唱的那样努力过。
而故乡,只能路过,我小如苍海中的一粒粟,在时代的车轮面前,我连驾照也没有,只能偏租在陇东偏东的西峰这座小城市。
春节,对我来说,越来越淡,但也越来越舒坦了。
1.拜年饭
八十年代出生的我,在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期年代对春节是向往的,可以从父辈们那里收到五角,一块这样的压岁钱,另外就是家里有好吃的了,可这并不以为着我们姐弟三都能卯足了劲儿的吃,吃光了母亲待客就难了,更让母亲为难的就是别人来带着小孩子,大人还没有给我们零花钱,而她还得给人家小孩子钱。
八妈准备的拜年饭(局部)我也是慢慢懂得过年了过年我的欢乐背后藏着母亲的艰难,父亲的囊中羞涩。这个状况一直持续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才有所改善,要知道,我是2009年才大学毕业的。但就在那一年的腊月二十六,还有人上门找父亲讨要平田整地款。那些为土地而生的日子,我至此再也不愿意让父母回去了。土里刨食大半辈子,依然解决不了过年的忧伤。
而从2000年到2009年期间,过年期间虽然兄弟姐妹们都热闹非凡,但我和母亲却要爬在锅台上忙前忙后,不下雪的日子还好一些,下过雪的日子就会难好多,得为柴禾操心。没有提前储备一些干柴禾的话,雪水湿润了的柴禾会让做饭的时间延长不少,等伯父叔父姑婶、堂兄弟姐妹三圈扑克牌或者象棋比赛结束,我们就得让饭菜上桌,而那些年炸的油饼、荞面圈圈、麻花、馓子、馃馃,蒸的各种馅儿的包子,总不会刚刚好,过剩的会发霉长毛,不够的话当然是没有东西上桌,我作为妈妈的帮手,是烦透了做年食,做拜年菜了。
那些经常怀念过年的人,想必你们都不曾作为一个伙夫的难过吧。更何况当年的生活条件本来就差,好多年货都是提前囤积,葱、萝卜、大白菜都得提前挖个深坑窖起来,以防被冻坏,一入腊月,母亲就得在磨坊了赶着牲畜转上一圈又一圈,按照风俗讲究“正月里不推磨”,得攒够过年和一个正月的面粉,还得磨豆腐,晒豆瓣熬酱油,捂醋,手工磨洋芋粉制作粉条……这些都需要耗时耗力气,那些年代交通不便造就了所有的食材都需要就地取材,自给自足。
一头年猪的喂养一天都不少于三顿,猪绳拴在桩上,母亲一年的时光也拴在猪身上。
真想骂一句“TMD的过去……”
社会进步到这里,那些怀念以前农村年味的人,不过是心里上的一种骚而已,谁真正地在农村当过女人,谁就能真正地明白,那以为着什么,除了地冻如铁的冰冷,就是熬不到头的忧愁。
不要说父母爱面子拉不下脸,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那是唯一让人活着的力量。
2.交通
我没有在春节回王家湾去,但在腊月初,我回到了四合塬,就是今年冬天最冷的那几天,我选择坐班车,是想看看这几年选择坐班车的都是些什么人?
不出我的预料,选择坐班车的都是些四十岁以上的外出务工人和学生,见面不分生熟就凑过来问哪里人、在哪里打工……的问题,车上一片热热闹闹的样子,也有人吸烟,司机也吸,已经不想四年前那样保持“无烟车厢”了,一路向北,一路停停靠靠,滴滴专线两个小时的车程,硬是耗费了三个半小时,到环县转四合塬班车,司机也不如四年前热情周到,一位同行的阿姨,只能叫我给她帮忙搬东西。
环县发往四合塬当天的车上,人数不多,但货物特别多,堆满了车内的过道。这些货物当然是发往四合塬街道里的门市部。另外,班车还充当着快递车的功能,如果当天环县发往四合塬的快递不多的话,快递服务站就会打包捎在班车上。
所以,城乡公交现在的功能是捎件、运货。比起我十五年前上高中时候功能差不多,十五年前,班车上捎的是学生的衣服,馍馍,咸菜,从四合塬捎到环县,从环县捎回四合塬的基本上是孩子给家里人的信件,班车大多时候是为学生服务,现在班车是为村民购货服务。学生很少回家了,父母大都跟着进城务工。
当车转到耿湾上山的那一段,我很快又回忆起了大二那个冬天,腊月二十九了,我和大弟弟才从吴忠往回赶,包车到耿湾就结束,耿湾街道已经关了店门,我们一行总共六个人,没有吃喝,只能背着包前进,等爬上那一架坡,我们只能扔掉脸皮,向一户人家走去,哈哈哈,大年二十九晚上,我们要饭去了,好在那户姓张的人家还很热情,端上了油饼、包子,糖蒜,咸菜,米汤,我们吃饱喝足才又出发,多年以后,每次经过这家人门口,我都想跳下车去给人家磕几头,当年那五六个傻不拉几的年轻人只会狼吞虎咽,只会说谢谢。
从耿湾到四合塬,加上这一顿饭,我们足足走了七个小时,到四合塬街道在表姐和外婆家歇息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就又背着东西往王家湾赶,终于在大年三十中午十二点回到了家。再没有结婚之前,那是我回家最晚的一次。
那已经是2006年,我们一行人只有大弟弟有手机,家里有一台座机,但一路上并没有信号,联系不上我们姐弟俩的父母除了焦急的等待,只能祈祷平安。而我们姐弟俩憨实到扛一袋吴忠的大米,却没有给自己带着干粮和水。
这次虽然在四合塬待了十多天,我并没有回王家湾,主要是雪天的道路并不好走,没有车上路,而我个人再也没有当年和大弟弟那样的傻劲儿了。
返回西峰,我自然选择了去西安的顺路车,从四合塬下午四点半出发,晚上九点不到就到西峰,即使雪天车子绑着防滑链,也比晴天坐班车快好多。
班车窗外的高天厚土3.取暖
在西峰,虽然在去年的供暖中出了一些小问题,但在12月初基本都解决了,室内温度绝对是人体温度的黄金分割比——21℃左右的体感温度,穿着半袖很舒服的。
但在四合原这个小小乡镇,除了卫生院、学校、乡政府里面建有煤炭小锅炉外,其他的居民都是煤炭火炉取暖。除了热度不够外,黑灰漫天飞,每天洗三四遍脸都可以当墨汁水用,但相比较小时候没有火炉只有土炕的冬天这已经是很大奢侈了。小时候的冬天窑洞土炕外,其他东西都是冰冻如钢铁一般寒气逼人。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有多劳动,多运动。穿着羊皮袄在西北风里也薄如纸,风如刀子雪似针,刀刀剜肉针针见血,我们的手脚肿胀如馒头,化脓流血。现在已经很少能见到这样的一张手了。每当别人都在怀念小时候的大雪飞舞时,我会不自觉将它和踏马而来的土匪联想到一起,被风雪蹂躏过的场景会阻止我对小时候的怀念,而那个已经没有了小孩子嬉笑、哭闹的王家湾只会让我泪水泛滥。
那些年除了皮袄,其他的衣服都需要母亲亲自缝制,在街道扯好布,称好棉花,大剪刀七拐八扭之下,在飞燕牌缝纫机的踏踏踏声中,要熬过三四个晚上,把那盏煤油灯熬干才能熬制好各位的冬衣,而我们都习惯了一件棉衣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穿个十来年的当然是父母亲的棉衣了,“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而鞋子也是得由母亲手工缝制,就连一个线,都需要从一棵棵叫麻子的植物上来抽剥。在冬天的夜晚 ,我们早早躺进了被窝,而母亲只能一针一线熬烧着煤油灯。
三十年的时光,我没有传承这样的传统工艺,到今天,我不会纳鞋底,也不会裁剪缝制棉衣,但我穿得一点儿都不比那个时候差,我给母亲的要求就是按照最传统的工艺,给我做一双布鞋,用来珍藏,让我记得底线在哪里。
现在所需要的衣服和鞋子,只要去商场转一圈,只要不是很挑剔,基本都能很好快拎回来。但有些穿皮鞋的人,早已不知道底线来自哪里,做出的一些事情也超乎了正常人的想象力。
4.文化
我们村是2002年通上电的,同时家里有了座机,也有了电视,皮影戏和陇东民歌淡出了人们的生活,那些串村窜户收猪毛,收桃核的生意人和锻磨的石匠、织箩筛的匠人、传统的木匠就慢慢消失了。
但是,在我这一次回乡的十来天中,家乡的父老乡亲们在快手和全民K歌这样平台上看皮影,唱陇东民歌,录制一些传统的工艺。那些快要下班了传统仿佛在另一片天地里找到了工作。
当然,手机上的变革也包括支付方式,他们会给在外打工的孩子选择微信支付的方式支付大笔钱,也会用手机在淘宝拼多多等平台上买东西,而传统的商店里,只能买日常用品了,每逢集市上,卖货的人数超过了买货人数,电商经营已经能辐射到农村,而快递也会随之跟进,预测微信支付也给村镇银行带来了一定的影响。
当然,我前面提到的通信问题,基本上都已经解决,大部分村落都能拉上无线网,大部分村民们都会使用像微信、全民K歌、快手、手机淘宝等软件。微信的语音功能帮助了不识字的人,而微信群也联络了村民之间的关系。像王家湾就有两个大的微信群,父辈们一个,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一个。韩老庄村村部有专门的信息群,用来发布一些医保收缴、帮扶救助、评优选先的信息,很是快捷方便。
面对正在消失的文化,村民作为传统文化的载体,只要努力去在网络上找到契合点,努力让其发扬光大,或者搭建合适的平台,让传统工艺走下去,比大喊保护和建立博物馆好多了,其实有些东西,一旦进入博物馆,也就意味着死亡。真正的文化传承还是要让其在合适的土壤里生根发芽。
5.民风
如果说社会发展给农村带来不良影响的,那就是贫富差距带来民风的变化。
从2007年开始,长庆油田第七采队在四合塬搭起井架开始,也就破坏了当地的财富均衡,随之而来变化的,就是拿到石油补贴款的家庭的财大气粗,年轻人的婚恋交友就发生了变化,看对方人品能力逐渐变成了问对方的田地里有没有石油井架,看对方的学历也变成了问对方在城市里有没有房子或者本人是否有车子。对于农村人,他们不在乎你城市里的房子是单间还是三室两厅,也不管你屁股底下的坐骑是奇瑞还是英菲尼迪,关键在于有。除此之外,结婚花销疯狂攀升,一普通农户娶一个儿媳妇几乎都得二十万左右的彩礼,另外加上县城房子的首付和一辆小车,加上婚纱照、金银首饰、婚宴等,总钱数不会低于40万。
四合塬沟里的石油井架有些钱来得太容易就让人容易变得浮躁,不光有钱人浮躁,穷人更浮躁。
与炫富对应的还有一种炫穷,许多人争低保户,不惜脸皮地跟在村干部后面哭穷,而拿到低保的家庭,炫耀国家的照顾的同时还会刁难帮扶干部,问帮扶干部要无息贷款,要住房基建补贴……帮扶干部还不敢说重话,他们会上访,会举报。总之,这样的穷人,有的是时间,能耗得起的也是时间。
我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就是石油井架没有建起来之前村民最在乎的面子,怎么在经济高速发展之下可以变得随时随地扔掉,甚至连头都不要的地步。这个不要头的事情就是偷原油、在公路上挡车收费。曾经有人在年初一晚上,当然是雪天路滑的晚上,运输原油途中车翻下沟壕爆炸,车上的人焦到辨认不来面貌,而挡石油上的运输车收过路费有被车当场撵成肉饼的,还有收不到钱了哭天抢地喝农药的,邻居弟兄之间经常因为石油井架的补偿款大打出手,处理这方面的官司能占去公检法的半壁江山。
6.医疗
在我小时候面对疾病 ,只有两个办法,睡觉和敬神。
我的身体素质娇弱一些,每次有感冒,我都逃不掉,只能躺着,拉肚子也一样,只能睡着,没有药,家里常备的药几乎来自食物和周围的野草。像治疗拉肚子就是用醋炒鸡蛋,起不起作用已经不大记得了。只是记忆中最清晰的是大弟弟有一次拉肚子脸色蜡黄,奶奶说是遭鬼了,找来五爷在拿着马鞭在地面上抽了三鞭子,然后用火棍在大弟弟身上燎了三圈,大弟弟当天就有了好转。
在我读书之后对这件事情的怀疑就越深,无法理解那个“鬼”到底是怎么存在的,也不能理解神是如何能解救村民的病痛。直到后来在心理学上看到了“意念疗法”,这个典型的“精神胜利法”,让我彻底醒悟过来,虔诚的信神,依靠神传递给自己的意志来对抗病魔,就算发达的现代医学,也需要这种病人的意念。所以,有人会问我对现在农村人还抬爷问诊会有怎样的看法,很简单了,因人而异。意念有多大,神给你的力量就有多大,而你自己都没有胜利的意念,那真的是神也拯救不了你。
当然现代医学的进步和医疗保障的提高,生育风险就下降了不少,周围因为生孩子而去世的妇女在2000年之前是相当普遍的,但现在,到预产期医院基本都会提醒提前住院,保障生育安全。而许多的慢性病也有对应的保障,虽然医疗保险的费用在逐年上涨,但对于生病的家庭,在医保体系下的自己所开支的降低了很多。
作为城镇职工的医保卡,更是方便不少。
经济带来农村的发展在医疗保障上虽然还有待改进,但也惠民不小。
7.住房
海量的报道里都出现过,在外打工的人都会在老家盖起漂亮的房子。我看到的也逃不过这一现象,但还有一个现象是土地大面积的荒废。
以我生活的王家湾为例吧,我们姐弟一代人基本都进城。
最能代表房产建设中间力量的当属大哥。
在环县三中他是起早贪黑好好学习的学生,早起的他当时拿着学校大门的钥匙,充当着给走读生开关大门的角色。可惜有一天钥匙和锁子都丢了,就因为赔偿一套学校大门上的锁子钥匙的经济问题,他被伯父带回了王家湾。95年,他十五岁,就因为这个就可以改变他的一生,不知道大哥是否难过过,每次和父母说起这事儿,我们都是遗憾的唏嘘声。
回家一年后,大哥就跟随一个亲戚学漆匠画匠,那种很传统的师傅带徒弟,走村串户,起初都是给师傅背工具,农忙时给师傅家干农活,闲暇时才能回王家湾放几天羊。两年时间过后他放弃了这个手艺 。不知道他到底学会了多少,我唯一见到的就是家里端饭的木盘子上他漆之后画了好几朵花儿,淡黄色,还算漂亮,木盘子现在还在,漆也完整。那可能也是做为漆匠给王家湾留下的唯一一幅作品吧。
大哥跟着一位叔父去环县建筑公司当建筑工人,开始提瓦刀的生活,跟随工队干到建筑公司解散,他就和好朋友自己成立“游击队”,哪里有活哪里干,楼上干,房上也干,骑着摩托车,带着瓦刀。从两个孩子出生干到两个孩子上幼儿园时,在环县一中的旁边租了一片地皮,盖了个院子,就算给自己在环县城里安了家。在房子装修兴起铺地板砖和木地板的时候,大哥就转手学习铺地板,这样可以让他在雨天也不会断了收入。
现在,两个侄子都上初中了,大哥的目标就是攒他俩的大学学费,买一套楼房,在加上棚户区改造工程的推进,他租的地块很快就会出售。奋斗了二十年的大哥,依然在为房子着急。
而老家的宅子,也不能废着,大哥和堂弟盖了一间半,好让逢年过节回去落脚。
每次在微信群里讨论王家湾,父辈和我们这一代还是会选择回来养老,可两个侄子,他们坚持自己是不会回来了。是啊,他们已经脱离土地了,一株粮食如何开花,已经淡出了他们的思考范围,入城是他们不得不选的选项。
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经济发展即使不再高速,但城镇化还是会持续推进,房价在短期内不会下降。需要房子的人就在那里,就看政府监管和调控力度,但愿让入城的农民工在这件事情上不要筋疲力竭。
当然,我现在偏租的这座陇东小城——西峰,在春节期间,有不休息的超市,我不用操心年食操办不足,加上冰箱的存在,更不用担心拜年菜的剩余,如果人多,我们还可以选择去春节不打烊的饭店,大年初一,我自由地漫步在陇东学院,感受耳边春风拂过的声响,想着自己的工作虽然不过三千,但比起王家湾对父辈们的剥蚀,我对侄子们的选择只会支持,鼓励,即使他们再累,也累不过我们的父辈。
西峰和谐广场春节彩灯不要批评逃离老家的人。在我坐火车经过华北平原和长江中下游平原之后,才发现,那个把祖辈们驯化得像陀螺一样旋转不停的王家湾的全部家当,从根本上来讲不及这些平原地区的十亩年收入吧。联合国科教文组织部都说过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让我们怎么不逃离,怎么去回报呢?拿什么去回报?在时代的列车面前,我们连撼大树的蚍蜉都不是。我们能做的只是将祖先的那一条DNA努力地传递下去,那怕一生如蒲公英漂泊,也要像蒲公英一样遇土生根,遇春发芽。正如《雾中列车》中所唱的:
“ 谁记得雾中的列车
就像人海中的我
那远方那故乡那里的她
路过啊错过吧 ”
#还乡手记#原谅我无法生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