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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介|《哦,梦断之城》:剥落金粉后的虚假内核

2025-07-16  本文已影响0人  王栩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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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栩

(作品:《哦梦断之城》[]约翰·契弗  冯涛  张坤  收录于《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译林出版社20208)

同纽约这样的大都会相比,印第安纳温特沃斯就是一个乡下小地方。像所有的乡下小地方一样,贫穷、闭塞、信息不畅、生计艰难也是温特沃斯的人们糟糕的生存环境。这让离开军队,回到温特沃斯的埃瓦茨萌生了改变的初衷。那个初衷的源起并非出自高尚的动机,不过就是埃瓦茨对夜班司机这份工作的不喜欢。这成了他业余时间写剧本的动力。契弗把一个人改变的原因描述得如此随意,没什么大惊小怪。恶劣的生存环境容不得一个人假装高尚,换个工作、改写自己的命运、挣更多的钱在对人生际遇的努力营造下都是实在而清白的告白。

正因如此,当埃瓦茨得到命运的眷顾,获得了一份良好的机遇时,他们一家穿上“压箱底的行头”前往纽约,一路上难以抑制的喜悦在在说明了他们作为乡下人的淳朴与单纯非但不做作,反倒表露出性情的真挚和对改变的渴望。

埃瓦茨一家并没有掩饰这样的渴望,而是费心费力地将渴望经由他们的服饰体现在了明处。对他们服饰的描述,契弗用“压箱底的行头”作了多重含义的暗示性总结。埃瓦茨和他的妻子、女儿身上,穿着他们唯一的好衣服。那套服饰长久地藏在箱子里,直到在机遇来临之际穿上它喜气洋洋地奔赴命运馈赠的目的地,却不知这身装扮早已打上了过时的印记。插在衣服翻领上用羽毛制成的康乃馨,一双十年前别人送的新手套,皮质磨光破损了的毛皮大衣,它们从细节处遗留下了时间在埃瓦茨一家身上的停滞。那是可以被路人一眼看穿的停滞,这身过时的行头看上去光鲜亮丽,但那陈旧的气息仍然掩不住乡下人无法与时俱进的土气。

与时俱进需要充沛的物质基础才能实现,而物质基础正是埃瓦茨孜孜不倦为之奋斗的目标。当机遇来临,埃瓦茨一家穿上压箱底的好衣服,不加掩饰的喜气和款式过时的服饰所形成的一种不太协调的感受自然便引起了列车员的注意。那种感受让列车员这个阅人无数的路人担了一份心。这么一家土里土气的乡下人,穿着如今少见的服饰,它们在若干年前称得上华丽,如今却只剩下了廉价般的光鲜。视觉上引发的强烈不适让列车员同埃瓦茨一家攀谈了起来,由此在埃瓦茨单纯地述说下交代了他们此行和机遇有关的来龙去脉。

特雷西·默奇森,纽约的一个戏剧制作人,他到温特沃斯的妇女俱乐部做了个戏剧讲座。那个讲座上,埃瓦茨的妻子爱丽丝把丈夫写的一幕戏拿给默奇森,后者看了后,当即便邀请埃瓦茨去纽约签合同。机遇就这么砸中了埃瓦茨。他也并未辜负机遇的垂青,把银行里的存款全部取出,带着妻女奔赴纽约。

纽约给新来乍到的埃瓦茨夫妇的观感是以亮晶晶的钻石开篇的。“马洛伊一家从火车上下来后,爱丽丝注意到车站深处人行道的路面闪烁着银霜样的微光,她不由得琢磨那铺路的混凝土里是否掺进去了颗颗钻石。”这新颖的开篇里,映入爱丽丝眼帘的不是纽约的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而是人行道路面钻石样的微光,其间的期待急不可耐又迫在眉睫。他们原本就是到纽约破釜沉舟,获取物质利益,并非那种悠闲的观光客。这让他们一到纽约便姿态很低,对金钱的认知看得很重无疑符合了乡下人务实的心态。

在这样的心态下,他们选择了一家挺有知名度的老式旅馆作为下榻之处。门托尼旅馆,因为“把广告打到了整个西部所有火车站的广告牌上”而让不熟悉纽约又心态务实的埃瓦茨夫妇认为它是一家知名度很高的旅馆。实际情况是,“旅馆里阴沉昏暗,客房臭气熏人,伙食粗劣蹩脚”,呈现出一种盛极而衰和小奸小坏的气氛。对埃瓦茨夫妇而言,这不是一个好的开端。它的象征性在于,华彩的幻象之下,是一个衰朽的躯壳。这不仅仅指向门托尼旅馆,它不过是纽约这座城市里的一栋房屋。而纽约,这座万众瞩目的大都会,在金粉浓厚的幻象下,躯壳同样在急剧地衰朽着。

埃瓦茨并不知道,他终将会梦断纽约,在他有着一连串古怪经历的几天后就会实现。眼下,他的经历正在开始,正在点点滴滴地触摸这座城市的衰朽,直至发现它那虛假的內核。默奇森如约跟埃瓦茨签了合同,似乎一切都很顺利。默奇森的妻子,演员玛琪·贝蒂却向埃瓦茨透露,他们欠下了巨额债务,需要埃瓦茨的剧本替他们翻身。实则,默奇森和玛琪真正需要的,是埃瓦茨的创作势头,那才是默奇森去乡下的俱乐部举办讲座,借机寻找年轻剧作家到纽约来的真实目的。诚然,默奇森的真实目的和他发现了埃瓦茨,给了后者一个机会的这一事实并无不妥的冲突,可埃瓦茨签了合同后,没有看见任何物质上的激励,只收获了“我希望你赶快回去写啊写啊写”的催促,将一种不快犹如伏笔般预埋在了此处。

预埋伏笔的作用铺垫出后续情节里埃瓦茨同默奇森合作的中止。埃瓦茨跟默奇森签了合同,这份合同的一个隐藏价值表明,埃瓦茨已经是默奇森为主的小圈子里的人了。尽管埃瓦茨还住在老旧的门托尼旅馆,他却有幸受到邀请,出席默奇森家的晚宴。关于晚宴,契弗的文字温和,对世故的揭示中不失温情。那仿佛是在说明,虽然晚宴上的那些电影明星,他们出于世故,对初来此地的埃瓦茨夫妇不屑一顾,但当爱丽丝为他们献唱,唱了一首古老的民谣,仍然勾起了在座不少人的思乡情怀。也许,契弗通过这种方式,告知他的读者,默奇森的客人们,也都是些心地善良的好人,他们大都也来自某个乡下的小镇,都有着饱受他人冷落和不屑的起步阶段,只是在纽约待久了,沾染了大都会浮华的习气,变得小奸小坏了。这可以很好地解释他们在爱丽丝用扑在地板上这一夸张的动作结束演唱时哄堂大笑背后的嘲讽心态。他们人并不坏,世故让他们显现出喜欢看他人出丑的心态,而那种心态跟他们还有能力在思乡情怀的催动下对爱丽丝嗓音里传递出的淳朴气息心有戚戚并不相悖。这便是纽约这个大都会对人的改造,它不会将每个人都变成大奸大恶之人,它会让一个人变得虚情假义的同时还能保持对真善美的动容。

埃瓦茨还不能适应这样的改造。他距离那种分裂的性情还有太多的路要走。眼下的他,目睹妻子受到的嘲笑,迸发出了单纯到一切都不在乎的壮举。埃瓦茨搂住哭泣的妻子,离开了默奇森家。回到门托尼旅馆,埃瓦茨找到了服务员比特西,他告诉后者,他打算另外找一位制作人。

比特西,在小说里的职业只是门托尼旅馆的一个服务员,但他好似一个向导,关于纽约,关于生活,关于人情世故和生存智慧的那一套,经由他的穿针引线,得以密集地展现。比特西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埃瓦茨嘴里套出了他一家三口到纽约来的目的。他给埃瓦茨介绍了豪泽经纪公司。只有埃瓦茨才对它是全世界最大的经纪公司深信不疑。在比特西的指引下,埃瓦茨深入到了纽约这座城市衰朽的纵深,那层涂抹在城市脸面上的金粉也在逐渐地剥落。

当一份廉价小报的专栏记者报道了埃瓦茨和妻女抵达纽约的消息时,比特西显得兴奋莫名。契弗用生活经验暗示读者,关于生存智慧的那一套,就在于小报记者跟比特西是互通有无的一类人。默奇森才不会干这样的事,他的玩法高级,也更注重技巧。只有比特西把埃瓦茨的情况透露给了小报记者,专栏报道才会把埃瓦茨描画成一个新贵名流。可那同样是一种依赖生存智慧的技巧性事务,只不过它服务的对象并非埃瓦茨本人,而是那些希图凭此受益的唯利是图者。通过宣传,埃瓦茨为人所知,他在门托尼旅馆的房间就此热闹了起来。

不少人打来电话,想在埃瓦茨身上做成一笔笔的生意。有人兜售二手貂皮大衣,有人卖珠宝。有人能帮埃瓦茨弄一套上好的公寓,还有律师、裁缝、幼儿园、代理公司、洗衣店店主、干洗店老板等等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将一个光怪陆离的纽约带到了埃瓦茨的眼前。那个纽约才不在乎埃瓦茨是谁,就如同电话那头的这些人才不在乎埃瓦茨仅仅写了一幕戏。他们在乎的是做成生意的可能性,是艰难时世面前充分发挥生存智慧并从中得利的时机。他们不会去辨别这样的时机出现在埃瓦茨身上是否真实可信,他们在乎的是一旦时机出现,就会一涌而上,胡搅蛮缠。

查理·李维特也不在乎埃瓦茨是否完成了他的剧本。对他来讲,凡是默奇森想要的,他也想要,“萨姆·法雷也一定想要”。在豪泽经纪公司,经纪人查理·李维特的决定看起来似乎带有对默奇森的个人恩怨,其实,那不过是李维特权衡之后的掠夺。他不愿当面承认埃瓦茨的才华,也绝不能当面否定埃瓦茨的剧本,把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表达得含糊其辞是应付乡下来的埃瓦茨最好的办法。这种办法结合李维特遍布灰尘的办公室在这段情节里起到了虚张声势的作用。埃瓦茨在豪泽经纪公司注意到,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有着异乎寻常的寂静。只有埃瓦茨一个客人上门,他才会注意到这里没有其他办公室惯常的喧嚣。他能听见远处溜冰场传来的音乐声,他看见“沙发旁桌子上的杂志都是五年前的旧货色了”。契弗仍然在用细节揭示表象下的真实。豪泽经纪公司生意惨淡,没有客人。比特西对它是全世界最大的经纪公司的介绍不过是生存智慧的需要。

小说里,生存智慧最醒目的例子莫过于对李维特吸烟的描述。“李维特先生全身上下都金光闪闪的”。契弗如此形容,不难看见,那是金子在闪耀的光芒。靠着黄金饰品的堆砌,李维特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个有实力的成功人士,但这个成功人士手里的金烟盒却是空的,“两个人谈话过程中他吸的一直是埃瓦茨递过来的香烟”。李维特一边炫耀他身上的金子,一边白抽埃瓦茨的香烟,还信誓旦旦地同埃瓦茨谈论能让后者净赚四十万美元的合同。李维特一点儿也不觉得脸红,正是生存智慧给了他欺蒙他人的底气。在纽约这座城市里,大家都这么干,也就不会让自己背上沉重的负罪感了。

埃瓦茨不知道自己进入了一个圈套。当他同李维特签了合同,他就把发声的权利全权授予了李维特。李维特拿到授权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宣布埃瓦茨和默奇森的合同无效。大都会对埃瓦茨展现出它冷酷的一面。合同的签订与废止都可以在任意操控下视同儿戏,参与其中并直接受益的早已和埃瓦茨无关,相反,他还要背上单方面撕毁合同,拆默奇森台的责任。那个责任聚焦于默奇森把怒火发泄在了埃瓦茨的身上。搞垮埃瓦茨,即是默奇森向其宣战的战令。

同李维特签订的一份收益为四十万美元的合同很让埃瓦茨兴奋了一阵子。就算他冷静下来,也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一家住在旅馆,还继续着只有支出,没有收入的日子,那四十万只不过是印在合同上的一个毫无生气的数字而已。冷静下来的埃瓦茨,在务实的妻子的提醒下,有了努力工作的打算。他打算把剧本写完,却迟迟难以动笔。外界的干扰太多了。要和他做生意的电话,窗外的喧闹,他自己的心神不宁。他精神难以集中,老是想着苏珊·休伊特。这是另一个女演员,她将出演埃瓦茨剧本里的角色。她并没看过埃瓦茨的剧本,就急切地表示自己非常喜欢这部戏。一个无戏可演的女演员,“著名演员”的头衔不过是浮华的伪饰。这就是真实的纽约,人人都在用一副虚假的面孔示人,配合精致的谎言为自己赢来绝佳的利益。

埃瓦茨在创作力枯竭之际怀念起了印第安纳。那是他的灵感之源,在纽约的喧闹面前成了一潭死水。埃瓦茨无力应付这样的困境,它不是命运之轮推着埃瓦茨跌入困境的深渊,它一直都在,无休止地将埃瓦茨这般怀有梦想之人的梦撕扯得粉碎。

默奇森找到了菲奈利大妈,给了她一张到纽约来的机票。埃瓦茨把菲奈利大妈的故事写成了一出戏,默奇森指点她,可以到纽约来告埃瓦茨诽谤,能得一大笔钱同默奇森六四分成。菲奈利大妈来了,带着完全不同于埃瓦茨的梦想。显然,大都会的浮华和逐利的意识已然蔓延至了乡间。无论地域的远近,那种小奸小坏的作派长久停留在了人心深处。

揣着破碎的梦,埃瓦茨一家离开纽约时,是在一个雨夜。“车站尽里头的人行道黑漆漆、湿漉漉的,根本就不会闪光了,可是爱丽丝仍旧坚信那里面掺进了钻石,而且她就打算这么讲给人家听。”尽管这是对他们初来纽约,看见车站外面的人行道闪着钻石样微光的呼应,以期待开篇,结笔于落寞,但契弗通过爱丽丝对钻石铺路的坚信让结笔的落寞收束得并不绝对。纽约之行虽然毁了埃瓦茨的梦想,他们一家离去时并未带上灰暗的伤痕。这只是一段旅行的经历,从中得到的经验就是他们在离开的火车上占了好几个座位。他们变得机灵了。看穿了大都会藉由金粉掩饰下虚假的内核,也就看穿了人生路上种种的假面。他们还没让自己变得玩世不恭,先学会了轻松地去生活。

2025.7.17


——文中图片为网络配图,与正文内容无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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