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夫
我喜欢吃鸭,是李树峰带动的。
我认识阿峰有十多年了。他曾在乡报当“小记者”,我曾在党报当“大记者”,后来因工作关系认识了。2005年时,他在上海做金融投资顾问。他休假抽空专程来见我,我们在办公室见了面。他20出头,穿一件格子西装,围一条红围巾,显得意气风发。2010年,我跟团旅游参观上海世博会,专程改了半日行程,在阿峰工作附近的咖啡馆再次见了面。
2015年底,我创办《流溪文学》。阿峰投了一篇文章《走马夫之路》,讲述他爷爷义务为乡亲修路的往事。往后,走马夫就常在他嘴边提起。我印象最深的,一这里是从化最北处;二这里是流溪河最北的源头。2010年后,阿峰已从上海辗转到北京、深圳等地工作。但无论他身在何处,总常提起走马夫。走马夫也渐渐走进我的视野。
重要的是,这两年我也亲身到过走马夫。每次,都受到了“走马夫式”的热情:大口喝酒,大口吃鸭。阿峰的老爸李天财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办了个“天财农场”。十年前,这里还是淤泥齐腰深的沼泽地;现在,这里养了鸡鸭、种了蔬菜,还开挖了鱼塘。我每次来,峰爸都亲自下厨炆鸭。用枇杷叶炆,一口下去满嘴油,香得很。两年下来,我已欠下几只“鸭债”。看在鸭子的份上,这走马夫也该写写了。
走马夫不是村名,而是地名。它距离小城东北面80公里,属于吕田镇东联村(吕田、东明并镇前,属于东明镇)。东联村位于吕田镇以北18公里,接壤新丰县,是吕田镇的最北处;东联村有9个社,其中环光、新龙两个社所在地合称走马夫,是东联村的最北处。
从化的地势东北高、西南低。从县城街口一路向东,经历了几个从缓到急的地台。街口海拔是70米,经30公里到良口,海拔才90米;再经30公里到吕田,海拔已是230米;再经18公里到走马夫,海拔已剧增至400米。流溪河有三个源头:下路的溪头村、中路的桂峰村、上路的东联村。良口的流溪河水库像一个巨大的心脏,吸纳了所有的源头水。流溪河百川归一后,从东北向西南贯穿全境。古志记载:“从化夹处万山之中,涧溪急湍处处有之,不过分支派流,回环而汇注者遂成大川焉”。大川就是流溪河,支流水急、量大。古代从化的版图,分流溪、水西、水东、马村四堡,三个堡的命名都与流溪河有关。流溪堡包括流溪河上游的良口、吕田等;流溪河以西的水西堡包括街口、鳌头等;流溪河以东的水东堡包括江埔、温泉等。
今年春节,趁着阿峰回家过年,我约上几个同样喜欢吃鸭的群友,再上走马夫。车子从温泉站上高速,30多分钟就下了吕田站。沿唯一进山公路进入走马夫。时值初春,本应是万花争春的季节,但这里看不到一丁点颜色。近处或远处,都是一座座绿塔般的竹子、杉树、松树。漫长的冬季没有萧杀它们,倒是吸足了高海拔的日光和负离子后绿得发黑。七弯八拐后,竟意外见到山边零星间杂的婵梨树。一树雪白的花,把老枝嫩叶遮盖得严严实实。它们会结出石头般硬的梨子,能把你的牙齿咬掉。
走马夫进入东联村境内,就见到了流溪河的一支源头水“崖山坑”,它是东联村与东坑村的界河。过了桥,有一座回龙庙。当地人俗称水口庙,迎水而建。既为镇水,祈求消弭水患;也如张开大口,吞接上游来的“为财水”。当地在重要的下游都建有庙。源头水都自东向西,因此小庙皆坐西面东。东联村就有三座水口庙。回龙庙有高且尖的硬山顶,门口却矮得碰头,是座名副其实的小庙。门口刻一副对联:“山对沙罗附凤翼,水朝庚甲攀龙麟”。封檐板浮雕向日葵、蝴蝶、喜鹊,“回龙庙”刻在三页的书卷上。庙内正樑两端刻着“万代”、“兴隆”字眼,正中一行“同治五年”字样标明了回龙庙建于1866年。祭台之上的墙壁刻画着一头龙头麒麟,台面摆满了桔子、茶、酒等祭品。春节期间,当地民众都来拜祭庙神。
天财农场就坐落在离走马夫村口百来米的路边。李天财父子已在门口迎接我们。李天财原名李天才,他出世那会,三月不哭。其阿嬷认为她的孙子是个天才,于是安了这个名。李天财今年刚好60岁,顶一头枯草般黑白间杂的乱发,吸足了高海拔的日光和负离子后的脸红得发黑,嘴唇像蜕皮后般露出粉色。脸和身材一样的瘦削,但感到铁一般的硬朗。父子俩端出了热气腾腾的招牌鸭,照例大口喝酒,大口吃鸭。
走马夫离开天财农场,转过一个山坳,眼前忽然一片开朗。一个遗世独立的走马夫呈现眼前。这里四面环山,一条走马夫河把村落分成两半。河宽数米,瓷砂积岸。夏天瀑布飞溅、冬天溪涧汩流,四周的山水汇入走马夫河,使之常年不断。走马夫处于环山包围的开阔盆地,由于地处高台,近处的山也就数十米高,似乎伸手可及。环光、新龙从东到西依次分布于走马夫河的两岸。环光社南靠背底山,东面走马夫河。山顶有一棵形如枯骨的独树。这是一棵十几米高的马古叠树,几年前遭雷劈死。村口河边有一座水口庙,现在只剩五根石灰方柱。此庙原有八根柱子,歇山顶,三面通,称“八角庙”。环光社坐落走马夫的总祠“李氏宗祠”。祠堂坐东南向西北,建于民国36年(1947年),因年久失修堆柴放粪,七十年代全塌,只剩几截烂土墙。去年底,新龙社筹资数十万在原址重建。新祠按旧祠的“肉”,两叠一进,中间天井,但披了一张华丽的“皮”:通体瓷片,红墙黄瓦;门矗圆柱,顶饰双龙。
环光社河对岸有一个土名叫高围的地方,这就是走马夫最重要的姓氏——李姓的发源地。走马夫李姓的远祖,是宋朝时入粤开基祖、广州路刺史李安政。元末明初,走马夫一世祖李秀连携第三子、二世祖李彬,从吕田纸峒迁居新丰县梅坑李家村。李彬只生了独子李承耀,是为三世祖。李承耀却生了十二个儿子。明朝正德年间,李承耀的十子孟十房过继给新丰县遥田旗岭下李家,是为四世祖。孟十房生了四个儿子,其中四子李第四郎(号杰元公)举家迁居走马夫,是为五世祖。杰元公生了两个儿子李松亮、李松桂,自此在走马夫开基散叶。高围现在已基本见不到老房子,只剩一幢坚固的土楼孤伶伶地突兀于几幢居民楼中。这是一幢上百年的外形奇特的老房子。一幢三层,分主副楼。副楼瓦顶呈丁字形,是瞭望哨。门楼麻石打底,青砖上墙。门楣刻有“永远革命”四字,屋内一面墙壁写有“钟声报明”,墨字清晰可见。土楼是整个走马夫的制高点,向东南能望到5公里外的曹瑶山。接近山顶处有一块数百平方的大坪地,一百多年前是曹姓瑶人的聚居地。瑶人种黄豆却没有磨豆腐的工具,于是偶尔下山求助当地人。瑶人认为豆腐是没用的水,取豆渣却留下豆腐。
从高围往西走,就来到马骝山下的新龙围。它有一个拱形门楼,左右各有一个小圆洞,用赭、黑颜色描画成“虎眼”图案。新龙围建于1966年,有6排几十间夯土墙瓦房,是走马夫现存最完整的旧民居群。现在堆柴放粪,早人去楼空。
走马夫从新龙围继续往西走,就来到走马夫最西面,又见一座迎水而建的水口庙。小庙坐西向东,建在一块松茸般的巨石旁。它外形奇特,是个“半边庙”。原来小庙有一半是倒塌的,村民修一半留一半。一半只补漏修顶,另一半只剩一面山墙。山墙外的滴水竟塑成一条身体呈S形、嘟着小嘴的胖鲤鱼!这个只会存在于动画的卡通形象,建造者需要开多大的脑洞?这刚好与河对岸的一棵百年枫树相映成趣。这棵枫树树根斜生,像姿态撩人的女人盘着大腿。萌鱼与盘枫,真是天作之合。走入水口庙,祭台之上的墙壁刻画着龙头麒麟和凤鸟,台面摆满了桔子、茶、酒等祭品。祭台之下的左角开了一个小洞,竟然摸到了三块码放整齐的瓦片。
走马夫这三块瓦片代表了三兄弟。三兄弟一句“生是走马夫的人,死是走马夫的神”,让三兄弟成了庙神,也揭开了走马夫一段血雨腥风的黑历史。
走马夫并不是一个遗世独立之地。这里曾是一个战马嘶鸣、人声喧嚣的地方;这里也不是只有一个李姓,是有黄、肖、巢、谢、何、陈、唐等多姓杂处、两千多人的地方。两三百年前,从化县城还是个待化之地,更何况离城两百里、两县相交的疆域边缘?在统治者鞭长莫及的地方,此地龙蛇混杂、民风彪悍。人们聚此或走马扬鞭,或耍刀弄枪、或经商买卖,或打家劫舍,人称“走马城”。当中最厉害的贼,就是黄三社三兄弟。相传黄三社能“飞天遁水”,人称“半天仙”。他专过境新丰偷牛,得手后牵着牛在半天飞。地上的人在禾堂晒谷,感觉牛屎“从天而降”,抬头一看才知道黄三社在天上“做坏事”。为隐行踪,黄三社住在水口庙下游几里的三叉潭潭底。这个深潭暗藏大洞,水深20几米。后来清兵围剿,用九十九张牛皮铺在洞口,抽干潭水才捉住黄三社,拉去新丰遥田斩杀。走马城还有一个大贼李向三。有童谣形容:“天上火相星,地下有个火向三;脚板尺三长,八尺身围丈二高”。走马城内有马、有枪、有贼,无人敢惹。而抗税拒赋、扰邻惹里,最终引发周边民众集体告官。清兵围剿,三攻三败。带兵的李将军心生一计,说交出李向三就退兵。结果贼王已擒,游勇溃败,清军在环光社门前空地斩杀数百村民。自此走马城一蹶不振,名字也改称“走马夫”。
走马夫的田多石头、很瘦,村民多种植番薯、水稻。遇到天灾,村民食饭穿衣都成问题。村民挖一种长满黄色绒毛的药材“黄狗头”充饥,冬天还拿来当鞋穿保暖。因为穷,男人讨不到老婆,人口发展不起来。到解放前,走马夫人口不足百人。1939年底,抗日战争中第一次粤北战争爆发,日军取道吕田、东明北上新丰。国民党63军153师在东明的松仔垴、麒龙山、上禾洞等地与日军激战,双方伤亡数百人。186师黄植虞团在东坑村的丹竹坑与日军发生遭遇战。153师还在东联村宝连塘的高佬山与日军打过一仗。尽管战火与走马夫擦肩而过,但屠杀、饥荒、战乱,让昔日声色犬马的走马夫变得一无所有。
李天财家族的戏剧性命运,仿佛就是走马夫的缩影。
2007年,李天财的父亲李全接去世。李天财父子在整理遗物时,意外发现一袋祖传地契。这几十张地契、屋契、田契、谷契,时间跨度从乾隆到民国,用毛笔端端正正写在宣纸上。其中一张道光十一年(1831年)的田契记载:村民李超成因“少钱应用,父子商议”,将一亩四分田典给李振邦(李天财祖上),田价铜钱八千九百四十文。最后注明:“二家情愿,两无逼勒”。典当人不识字的,有代笔人代写,还有在场人见证签字。这些昔日李家家财万贯的财富证明,如今都成为过塑纸后的文物、或书法作品。李家到李天财阿爷李有润时,已变得一无所有,从头再来。
走马夫李有润力大,挑谷谋生。凌晨两三点,李有润就起床,挑一担谷,与族人几十人结伴起程。在竹柴火把照明下,一条蜿蜒的火龙在茂林中行进。众人走上几十里山路,到良口、龙门、地派等地卖谷,换回油盐、煤油,咸鱼等日杂。李有润生了四个女儿,“儿子”李全接是7、8岁时从广州逃难到走马夫买回来的。重新安了名,希望他好好传宗接代。
李全接继承了义父吃苦耐劳的秉性。春天来临,走马夫河水泛滥。冬天伐好的木头将开启一段“史诗式”旅程。李全接与族人将一根根2米长的木头码成四层的方筏,连接成20多米长的筏龙。一条蜿蜒的水龙顺流而下,撑筏人吃住都在筏上。头顶星辰,脚踏波涛,漂流20天到达数十里外的流溪河水库上岸。
李天财继承了两代人吃苦耐劳的秉性。12、3岁他就辍学搞副业。托木担柴、挑松砧板去卖;管林、种果,直到2008年办起天财农场。用他的话说,肩膀的担子才松一松。
1945年,曾经端起粉枪对抗清军的走马夫人,再次端起粉枪,投身到另一场“伟大斗争”——对抗国民党反动派的斗争。走马夫的制高点——高围百年老宅成为革命“火种楼”。游击队在楼内开秘密会议,囤放枪支弹药,开展游击战。
1940年,党的地下活动开始出现在吕田。同年6月,吕田三村成立从北(吕田)第一个党支部。1945年3月,东江纵队第三支队三团的陈景渐、黄火荣来到走马夫,发展了进步青年陈成发。1946年,一个赶鸭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走马夫,他就是以鸭倌身份作掩护的中共从化县委书记陈江天。以陈成发、李观荣、冯克之等年轻人为首的地下组织很快发展起来。当年的革命者,不但绝大多数是“小鬼”,还要随时冒“杀头”的危险。尽管走马夫很边远,国民党还是经常来抓人,把群众押在一堆盘查审问,革命者都逃到山上躲避。
走马夫今年86岁的李石成,就是当年的“游击小鬼”之一,那一年他13岁。1946年,塘基背(吕田革命老区)的巢王来到千年坝小学教唱歌,开展革命宣传。李石成还记得歌词:“打起鼓来敲响锣,大家来唱歌,同合力,努力进步多”。“小鬼”们怀揣革命的理想,早把危险置之度外。巢王见到李石成比较进步,于是把他带上革命道路。1948年,走马夫成立了由陈成发任政委、李观荣任队长的数十人的游击队。他们打击地主富商,为部队筹资筹粮。李石成年纪小,任交通员,负责放哨、带路、送信。当年,李石成经常摸黑走上7、8公里山路,将信交给黄沙坑的接头人黄眼荣。
1948年12月10日,李石成参加了活捉新丰伪县长张汉良的杨梅潭伏击战。是年12月初,江北支队三团团长邱松学、政委马达得到良口地下情报员钟信谦的情报:张汉良沿广韶公路取道从北到新丰上任。12月9日凌晨,游击队已在山上设伏,度过寒冷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午,坐着轿子的张汉良在随员与警卫的护送下才出现在伏击圈。关键时刻,两个山民抬着一只猎物黄猄经过,游击队只得按兵不动。山民一走,邱松学打出三发信号弹,山上一时枪声大作,敌人被打得措手不及。战士林伙荣、叶发率先冲向敌群。战士谭伙被一个躲在涵洞的受伤的国民党机枪手打中,不幸壮烈牺牲。躲在公路涵洞的张汉良被“洞中捉鳖”。此役打死敌人16人,俘虏40多人。我方谭伙、严李保、罗房新三名战士牺牲。
走马夫之行要结束了。夕阳西归,竟见到一队牛群从村子走过。这是两个家庭的12只牛,散发着混合青草和牛屎的浓重牛味。牛倌是63岁的李力富。以前牛是耕田的搭档,现在是肉食。李力富每日早上赶牛上山,傍晚赶牛回栏。他家在环光社的祖屋做了牛栏,这牛每日赶习惯了,也乖乖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间”。小牛要养四年才出栏,能卖7、8千元。李力富家养牛是祖传,他自己也没啥手艺,不经不觉养了十年牛。走马夫地瘦,村民也没啥手艺,以前主要搞瓷泥开发,破坏生态遭政府叫停。几年前,通往莲麻黄沙坑的水泥路打通了。两年前,莲麻搞“莲麻小镇”开发,昔日绿水青山变成金山银山。曾遭破坏的青山溯源归本地被重新保护起来。莲麻小镇的辐射带动逐步显现,天财农场正当时。
在回程的路上,我又遇到那一树白色的婵梨花。夕阳余晖下,花朵如染血色。走马夫的颜色,只能是白色。那素洁的白、刚毅的白,是祭奠先人、先烈的礼花。
2018.3.12
走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