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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 | 白山乡寻人

2023-01-16  本文已影响0人  人可_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 【品】 之 皮囊


01.

一脚深一脚浅走在白山乡的鹅毛大雪里,费恩心里反复琢磨着“白山乡”这个名字,尽管一直以来他都尽量回避着这几个看似平淡无奇的字眼,可刚刚从公交车站下车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了远处被积雪覆盖的延绵不绝的山脉,以及被远山环在怀里的村庄,他才发觉这个名字里有份写实的诗意。

火车只到大概十公里外的火车站,然后要换乘公交车,等待换乘的时候,雪已经不小了,费恩从棉服口袋里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地图,再次确认。地图上画着白山乡和周围的其它村落,一片片密集的红色方块是房屋,周边通常都是大块的绿色田地,绿色的饱和度还略有差别,有豆绿、橄榄绿、苔绿什么的,还有他叫不上名字的。费恩下意识地把脸凑到候车室的窗玻璃边,温热的呼吸给玻璃糊上了一层雾气,他用手擦了擦,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完全看不出地图上的亮色。他又低头看了看摊在膝上的地图,连接每个村落的细线是公路,与精心描摹的红绿村庄相比倒是有些草率了事。他在心里大致理了下方向,还要继续往东边坐车才是。不一会儿,透过窗上那个刚刚被擦开的雾气孔洞,一辆公交车迎着风雪开进了站,车头显示屏上的那个红色数字就是费恩需要的,他索性把那层雾气擦得一干二净,没错了,他赶忙提着行李往外走。

挑了公交车上前排的座位坐定,费恩的目光先越过司机的肩膀,再穿过挡风玻璃,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外面的雪景。路面湿哒哒的,应该是提早撒上了工业盐的缘故,雪积不住,沥青碎石路上糊了一层黑乎乎的冰水混合物,踩上去啪哒作响,他又低头看了一眼裤腿,湿了一圈,上面还沾着黑色的小砂石,应该是刚刚一路小跑溅上去的,他用手掸了掸,整个人又往暖气出风口的地方挪了挪。不过除去路面不谈,四下的雪景倒是十分迷人,周围的一切都被一层柔白包裹了起来,无论是身后这座走新艺术风格火车站大厅的外墙,还是眼前这一排树叶已几近落光的悬铃木,白色蓬松地堆积着,给万物加了圆钝感,不再尖利,让人的心境也松弛下来。费恩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大的雪,不禁看得出了神。

大概是起始站的缘故,公交车在原地停了好一会,可稀稀落落的并没有几个乘客。司机掐着点转了转车钥匙,发动机随之发出一声轰响,雨刷也开始规则地左右摆动,车这才又驶进了风雪里。雪簌簌地倾斜击打在挡风玻璃上,被雨刷承接,然后又被整齐地推出去,黑色的雨刷胶条把车前方的雪景做着动态分割,费恩把目光收了回来。一路旅途过来,倒是有些疲乏,他半眯着眼睛,整个人放松地靠在了椅背上,但并没有睡着,耳朵里还时刻注意着报站的广播声。不知过了多久,车子摇摇晃晃地好像开在了崎岖的山路上,他睁开了双眼,外面是条狭窄的土路,勉强够两车并行,路两侧是坡道,种了成排的橡树。

他记得这里。上次离开的时候还是盛夏时节,土路好像还要更窄些,车辙后面扬起的都是灰土,与之不相称的是两旁橡树繁茂的生命力,枝桠交缠在土路上方,不透风也不透光,像是给本就狭小的空间加了顶盖,而又因为是长在坡道上,那些粗糙的、有手腕粗细的根裸露在空气中,苍劲有力,一如怒气中烧时凸起搏动的颈动脉。费恩曾经不喜欢这个场景,总让他觉得难以喘息。可现在一切都变了,皑皑白雪覆盖着,安然且沉寂,好像那股因为羞赧愤慨而沸腾的红色血流在雪的凉意下也逐渐趋于平缓。费恩知道,马上就要到白山乡了。

02.

费恩租到了乡东头的一间老屋,老屋从年代上来说并不算老,不过是躲过了战时轰炸。他是在报纸上刊登的求租广告,陆陆续续就有信件找上门来。他并没有什么特殊要求,敲定之后很快就预付了半年的租金,对方把钥匙寄了过来,还在信封里贴心地附上了一张手绘地图。白山乡地形本就不复杂,一条横贯东西的主路,两侧紧凑地排布着一众住家,越往南北方向越是稀疏,再远点就是田地了。

从车站下车后,费恩就没有再把地图掏出来,完全凭着记忆沿主路朝东走,很快他就站定在一间老屋前面。仔细打量一番,整幢房子是一座砖石砌房,外墙刷成了白色,面朝主路的南墙上开了两扇木窗,窗框和十字窗棂的柚木色依旧保有光泽,可外墙上的窗板倒是有些褪色,表面也变得毛糙,像起了皮一样。屋顶的倾角不小,大概是防止冬季雨雪过度堆积的缘故。费恩绕过转角,大门是向东的,门旁长了一株奇怪的攀援植物,树干有碗口粗细,分三股,逆时针方向拧在一起,乍一看像手法欠佳的麻花辫,它一路攀爬到房檐下面,枝桠极大程度地向四周延伸开来,上面结满了形似扁豆角的果实,虽然已经干瘪发黑,但还是兀自地悬在空中,并没有掉落。费恩站在门前,好奇地仰头望了一会。

从棉服内袋里取出钥匙,费恩打开了老屋的木门,鞋子在门口台阶上蹭了蹭,又把落在行李上的雪花掸了掸,他这才进了门。环顾四周,房间分布和信上描述的差不多。右手边是厨房和小厅,两间相通,并没有做间隔;左手边也有两个房间,应该就是卧室和卫生间;厨房侧边还有一扇门,通往外面的小院;斜顶的阁楼用作杂物间,院内背阴的地方还有一个小地窖,小屋虽然空间不大,但却让人觉得充实而心安。费恩把行李放在客厅沙发边上的角落里,整个人放松地瘫坐了下来,沙发中间因为承重的关系陷了下去,他仿佛看到了坐垫下方被压紧的弹簧,正努力支撑着一个躯体的全部重量,他实在太累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醒来之后天已经全黑,费恩在暗中摸到了灯绳,一拉,小屋的角角落落瞬间被暖色调的光充盈着,他从沙发上起身,拉开了通往院子的门,从房檐下的干柴堆里抽出几根木柴,手里拿不下了就夹在大臂内侧,一并带回屋,扔到厨房的柴炉里,火柴划一根,也扔了进去。不一会儿,柴炉里就传来了噼啪噼啪的声响,明亮的火焰在枯柴上舞蹈,小屋好像更亮了也更暖了些。

费恩打开了厨房里的储物柜,里面满满当当地还塞了不少家当,煤油灯、蜡烛、火柴、清洁剂什么的,都排放得整整齐齐。他拿起一根暗黄色蜡烛,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是一股淡淡的类似蜂蜜的味道,应该就是蜂蜡了。战争过去再久,总还是会留一些影子给亲历过的人,就比如这些应急储备。费恩从另一层拿出一个金属烛台,把蜡烛放了上去,端到小厅沙发前的木桌上,拉掉了电灯,小屋里就剩下摇曳的烛光和跳动的火焰。他从行李包里取出一个相框,用手反复摩挲着表面的塑料膜,里面是张黑白照片,是一个刚迎来新生命的家庭,男人凌厉的剑眉之下透出与之不相称的柔情的眼神,他正在低头俯望臂弯里的婴孩,旁边的女人挽着他的手臂,侧着身子,神情看不真切,但细长的柳叶眉梢和上扬的嘴角好像都在因为某种喜悦而舞蹈。他又从包里取出一封信,压在了相框上面,一瞬间,这三个人都被挡住不见了。这个场景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03.

在费恩关于白山乡零星的记忆里,他曾和父母住在乡西边的一间石砌房里,生活平静过,随后又波澜过,最后他坐在马车上穿过土路橡树林,再也没有回来过。

婴孩的记忆视角总是有些怪诞。那年夏天,天气莫名的燥热,他大概被母亲放在了厨房地上的一只铁皮盆里,视线很低,连平时她把他夹抱在腰间时看到的柴炉灰分层的抽屉都变得高高在上,他努力抓着盆边想尝试着站起来、迈一步,再伸手去够灰分层抽屉上那个金灿灿的圆球把手,可不知怎么的,才站好就失了平衡,又一屁股蹲儿地坐在了盆里,他赶忙嚎了几声,还没等到母亲那双温柔的手,父亲从门里进来了,他仰头看到了他们的腿。后面记忆片段的视角突然变了,他好像从空中俯瞰,他们耳语了几句,她哭了,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揉着发红的眼睛,而他却好像意气风发的样子,蹲身来盆边亲吻了一下那个婴孩的额头,他手上还提着什么东西,转身往外走,当踏出家门的一刹那,烈日的光铺洒下来,整个人像被笼罩在金灿灿的光晕中。现在每每想来,费恩还是觉得奇怪,在那一天里,他看到两个金灿灿的东西,圆球把手和父亲,但无论哪个,他都没有够到。

在下一个记忆片段里,他正坐在饭桌边,桌上的一只玻璃盐瓶引起了他的好奇,圆柱形外观,正好可以握在小手心里,怎么摇起来就会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呢?他感觉自己圆鼓鼓的肚皮已经蹭到了木桌粗糙的表面,右手中指指尖就快碰到那朵棱形玻璃雕花了,突然有双手把他从胸口托了起来,再放回到座位上,“费恩,坐好,别乱动。”是母亲的声音,她随手把一封信放在了桌上,于是,他决定碰碰运气,又去伸手够那只有些泛黄的牛皮纸信封。她坐定在他身边,像往常一样用餐刀把信拆开,眼睛才扫了几行,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哭嚎,可能是不想吓着他,她先是用手捂住脸,嘤嘤垂泣着,就像春天的杏花雨,点点滴滴,可后来越发得不能自已,整个人伏在桌上,头埋在两臂中间,肩膀因为呼吸急促而上下颤抖。事到如今,费恩还记得那个画面,母亲坐在桌边哭,哭得泣不成声,他想伸手碰她,但他好像离她很远,从远处遥望着,她周围一团漆黑,有如飘动着的黑色帘幔,渐渐地,渐渐地,那股墨色简直要把她消瘦的身躯吞噬了,任凭他如何搅动都拨不开。

随着那封信而来的是扔到前院的碎石头,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也没有解释,她眉头上飘过几朵愁云,眼眶隐隐发红,而他站在门边,紧紧抓着门框,不敢挪步,眼看着她弯着腰一块一块地捡干净。石头还可以捡起来,或者说即便是搁在田地里也没有什么不妥,那么信箱名牌被红色喷漆涂得面目全非,墙上又被喷上了“懦夫”“叛徒”这样刺目的字眼,又该怎么办呢?他彼时年纪尚小,自然认不得字,只是好奇地站在墙根下,仰头看这股红色液体是如何渗进了碎石墙面的缝隙之中,他又用手摸了摸这些坚硬冰冷的石块,莫名地有些惶惶不安。母亲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紧紧地抱住他,那么紧,以至于他想大声告诉她,“妈妈,我快喘不上气了!”可还没等他开口,耳畔就传来了几近绝望的声音,“费恩,我们走吧。”后来,当车马驶进白山乡的那条土路橡树林时,明明是烈日当空,却被茂密的枝叶遮蔽得如同黑云压顶一般,他回身看了一眼,整个村庄已淹没在飞扬的尘土之中,而他的每一口呼吸都好像因为浑浊的空气而变得无比艰难,他又往母亲身上靠了靠。可一经驶离橡树林,天又变得大亮起来。

十几年之后,等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他才了解到,哦,这件事叫战争。从那个金灿灿的父亲到黑色帘幔里的母亲,再到令人窒息的橡林土路,那时,他还是不到五岁的黄口小儿,只能从旁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中去揣摩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感受到了父亲的风发、母亲的无助和旁人的敌意,尽管他不理解其中的原因。所以一个人什么时候会对战争有所理解呢?费恩觉得他依旧没有,他把再次带回白山乡的那封信打开,不过就在第二行,那句话在经年之后依旧刺目,“彼得·希兰先生因逃兵被处以枪决。”所以他还是倒下了,不是在敌人的狂轰滥炸之下,而是“砰”的一声被自家的枪口对准了后脑勺。这似乎解释了一切。

04.

冬天终于快到头了,太阳出来了,但雪还没有化干净,剩余的那薄薄的一层被阳光晒得亮晶晶的,有些晃眼。费恩一整个冬天都围在柴炉边整理了一些老照片和日志,白雪让他觉得心中澄净,又怀着哀伤。这会儿阳光正好,他从屋里出来,决意往乡西边走走。虽说是漫无目的的散步,可不知不觉地就停在了一座破烂的石砌房面前,他知道这是哪里。

他闭上眼睛,想象着推门而入,狭小但明亮的起居室里,好像父亲还坐在木椅上玩着填字游戏,从幽深的走道尽头飘来了煎土豆的香味,大概母亲正在柴炉旁准备饭菜,那个小婴儿呢?可能在床铺上吸允着手指,睡得分外甘甜。他把眼睛睁开,脑海里的画面像肥皂泡沫一样破碎掉了。此时此刻,他正站在围墙外面,院内高草丛生,入门的小径早已被掩埋得辨不出痕迹,墙上、门窗上爬满了常春藤叶,曾经那几个像是用流动着的鲜血写成的字眼不知道是被冲刷还是被掩盖,已经不见踪影。一切那么平静,风吹过,只有草木摇头晃脑应和的声音。费恩就这样站着,望着,回想着。

“彼得·希兰?是你吗?”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听到这个名字,费恩猛地转过头去。从打开的十字木窗里探出了一张与声音相配的、布满沟壑的面庞,一位老妇人正殷殷地望着他。

“不,我不是。“费恩顿了顿,“不过我认识他,他是我父亲。”他回望着她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

“也是,看我都老糊涂了,怎么会是彼得呢?当年他离开的时候也就你这么大吧,时间真快。”她朝他礼貌性地微笑着,又补了一句,“你可真像你父亲。”

“嗯。”费恩没再说话,只是点点头。

“要不要进来坐坐?”老妇人又往窗外探了探头。

费恩迟疑了片刻,还是答应了,转身往那扇挂了一个桦木花环的木门走去,还没等上楼梯,木门“吱”的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

房子里面十分昏暗,和室外明朗的阳光相较,显得古怪了些。费恩在进门的时候就有所察觉,等到坐定在起居室的椅子上,就更加笃定了。他环视四周,唯一的窗户上挂着厚重的黑色灯芯绒窗帘,只露出几公分的缝隙,透点光进来,又恰好可以看到对面那幢残破石砌房的屋脊,瓦片已经缺失了不少,木质房梁突兀地裸露在外,好似龙的脊背。另外的光源就是桌上一支正在燃烧的蜡烛。

“要来点咖啡吗?”老妇人客气地问道。

费恩摇摇头,把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在一起,避开了她的目光,“您认识我父亲,对吗?”

“当然,是老邻居了。“老妇人倒是笑意盈盈,费恩悬着的心在慢慢降落,“他是个非常热情的年轻人。”她又加了一句。

“你当时还小,可能记不得了,他常常把你驾在脖颈上,在村里走动,你有时候会揪住他的那一头金色卷发,他痛得哇哇叫,腾出一只手挠挠你的后背,你才肯松手……”她给面前的小瓷杯里加了点咖啡,费恩感觉那颗降落的心脏里涌进了一股暖流。突然之间,隔壁房间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撞到了墙面,费恩吃惊地循着声源望去,老妇人倒是丝毫没受影响,还在娓娓道来,“农闲的时候,他也常来我们家帮忙……”还没说完,隔壁房间又是“砰”的一声,费恩扬起手困惑地指了指。“是我儿子,他不太喜欢有访客。”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平静之中又好像参杂了一丝忧伤。

她起身往隔壁房间走去,开了门,不一会儿就推出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费恩仔细打量他,他的胡子剃得一丝不苟,头发也梳得整齐光亮,脸色明明看起来有些苍白,可眼睛里却泛着血光,好像里面潜伏着一只巨兽,正站在山巅嘶吼咆哮,意欲一扑而下。他双手紧紧握住轮椅的扶手,消瘦又青筋毕露的手背又让人不禁想到猛禽捕猎时一举钳住猎物的利爪。再往下一点,是两条空荡荡的裤腿。

老妇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这是小费恩,彼得的儿子,你应该还记得他。”不知道句子里的哪个单词又刺中了他敏感的神经,他抡起拳头,使劲地砸在轮椅扶手上,然后忿忿转动着轮子,一个人又消失在隔壁房间的木门后面。

“其实他不是这样的人。”费恩的耳畔响起了老妇人的声音,他看着她,她低着头,正在搓揉自己干枯的手指,“只是见过了些可怕的东西。”他没有接话,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战争夺走了他的双腿,他变得紧张,不再平和。你知道的,肉体上的战争是结束了,可心灵上的并没有,或者也永远结束不了。”她浑浊的眼睛里掉出一滴晶莹的泪珠,啪哒一声,滴在了咖啡里。“可是怎么办呢,我是他的母亲,我不能放弃他。”她突然又把头扬了起来。

费恩嚯地一下站了起来,他朝她微微鞠了个躬,便朝门的方向走去。

05.

春天来了,白山乡又沐浴在阳光之下,费恩门前那株枯萎的扁豆角树也重获了生机。他站在房檐下,仰着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空中垂下的是一条条缀满紫色花苞的丝绦,深紫色、浅紫色交映在一起,花苞们紧紧挨着,像一串串小铃铛,又像停歇着的蝴蝶,房门之上仿佛悬着一川紫色瀑布,这分明就是紫藤花呀。他又闭上眼睛,轻轻吸了吸鼻子,是一股淡淡的清香。

费恩把房子退了,准备返程。临走前一天,他搬来梯子,剪下几条紫藤花,用绳子绑在一起,又裁了一张小卡片,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了几行字,夹在花束里,一并带着。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折返,他把小厅木桌上的那张黑白全家福从相框里取了出来,也揣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穿过村庄密集的居民住宅区,顺着坡路一路往南边的山头上走去,费恩走得很慢,此刻阳光正温柔地照拂在他的脸上,身后的影子很短,左右摇摆,过了好久他才到了白山乡最安静的角落。他握紧了手中的紫藤花,穿过长满青松的入口,直到站定在那座无名纪念碑前面。说是纪念碑大概也许有些夸大其词,更确切地说是一块一米来高的巨石块,石块中心的位置嵌了一个雕刻成盾牌形状的白色花岗岩,盾牌上面是一只张开的手,挣扎着,往上伸着,下面刻上了时间,那个改变了无数人一生的七年。费恩站着没有动,他知道也许这座纪念碑与父亲毫无关系,但还是把紫藤花束递了上去。在人生中的无数个夜晚里,费恩都曾试图为父亲的逃兵身份寻找一个出口,不过,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找到过答案。于是,他常常安慰自己,也许年少的父亲曾理想地认为,战场上的厮杀是受正义信念驱使的英武行为,所以在他离家的那天,周身散发出金灿灿的光芒,是那般的意气风发。可现实又是什么呢?也许是黑暗的战壕,遍地的尸体,是身处其中却无法叫停一切并且看不到尽头的绝望。他是想家了吧?所以才想着离开。可大多数时候他又觉得这个借口荒诞得有些可笑,他试着从逃兵这条线索去接近这个男人,找寻这个男人,可总是无功而返,他始终是那位被枪决的逃兵,为人所不齿。可现在,他好像又理解些什么,也许该换条线索吧,他也是一个父亲,一个邻居,一个有着其他身份的人。费恩觉得心里稍微轻松了点,他随后便转过身去,面向低处聚集在一起的乡村农居,耳畔刮过春天的风,带来了盎然的生机,他把手按在左胸口的口袋上,那些关于父亲的记忆都凝聚在这张照片里,他感觉到自己心脏在有力地跳动着,咚咚咚的,好像是照片上的人活了过来,还在朝他微笑。身后面,春风拂过紫藤花上的小卡片,写字的那面被翻了过来。

以一个儿子的名义献给一个父亲,我始终记得你。

费恩·希兰

-End-

©️人可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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