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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繁华

2017-07-27  本文已影响136人  秦岭边的小镇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1

我父亲爬上樱桃树,把最高枝头的,向阳处的樱桃摘下来。那些樱桃颜色格外红润,但采摘不易。这个零碎的小果子,采摘需要很多耐心。当独特的味道填满口腔,采摘的辛苦就全被忘记了。

我鲜有记得父亲有那么兴致高的时候。除了有一次他从深山里回来,背了一袋松子给我们,看见我们发亮的眼睛。

我三妗子站在树下,她好像有一些不舍得她的樱桃,脸上却不好表现出来。但她的笑容褶皱里硬硬地,象我妈蒸的面没有发好的包子褶。这让我知道她是有一些心疼她的樱桃了。

我三妗子说:“她姑父,你小心一些噢!”我父亲在树上,站姿象马步或者虎爬,豪迈地朗声回答:“没事,没事!”我妗子低下头来,失落地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在树冠周围捡拾落下来的樱桃。那些樱桃熟透了,一点也不酸,甜甜的。

我父亲可能还是够不到他脚下枝头的樱桃,他把前脚再往前移了一些。咔嚓一声,这棵樱桃树的大枝慢慢地断了,耷拉下来,象鸟儿折了翅膀。

我父亲已经飞快地转移到了安全的主杆上,他这时候有一些抱歉。他往下看了看我妗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妗子说:“没事,没事。这树贱,明年就又发勃了。”发勃,指的是树开枝散叶的过程。但我知道,我妗子别的樱桃树还是幼树。而那时候,樱桃在我们这里,远远不像现在这样普及。那时候,谁家有一棵樱桃,在方圆如同月里的桂花。但那时候,水果地位又是低贱的,即使稀罕如樱桃,也不过是个零嘴,比不得粮食。那时候,人们还不懂得万物用金钱来衡量价值。

树枝断了。阳光下,我三妗子脸上有限的的皱褶更深,更生硬了一些。

那天,我不记得我三舅在哪里,我的那几个表姐表弟在哪里。如果我三舅在,他会比我三妗子更舍不得。但我的表姐表弟们,是什么都舍得分享赠与的,大概孩子们总是慷慨一些吧。毕竟,太久的事了,我只记得阳光下的樱桃树上,这个场景。

2

我三舅是入赘到妗子家的,因此我总感觉他受我妗子压迫,好像他才是一个受气的小媳妇。我的另外两个舅舅,他们都定居省城。在那个年代,我那两个舅舅非常不容易地读到了初中专,而后工作成家。至于我三舅舅,究竟是他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子,还是如他自己所言,都是大舅二舅读书花钱太多,他才没有上学的机会,这改写了他一生的命运,不得而知。

我二舅不认可三舅的说词,他不觉得自己欠我三舅什么。但我大舅不同。我大舅对于我三舅没有读书,受过太多苦,总是很多愧疚,从这点来看,或许我三舅说的有一部分是真的。大舅曾经说过,他读书回来,看见我三舅在山坡上赤着脚赶羊。我三舅身子细得象根麻杆,又是晒得焦黑的麻杆。那一瞬,我大舅铭记一生。及至后来,入赘到我三妗子家,也是山区,无非山浅一些罢了。

即使我三舅说的是真的,那又怎样?各人命运不同,造化不同,不能完全怪别人不是。但我三舅做得有些过了。他不该把我大舅对他的愧疚,做为索取回报的理由。

这一点,我父母对我三舅都颇有微词。

八十年代。那时候,缝纫机是凭票购买的。在城里,也极算得上稀罕的高档家具。那时候,还没有电视机,录音机这些。缝纫机是在此之前的闪亮大件,不亚于两千年初普通家庭的钢琴。主妇们会买了垫子,细心地盖在缝纫机上。

我三舅在大舅家看见了这个新鲜的玩意儿。他要它,不问贵贱。就象被宠坏的小孩子,指着商场里的玩具,指使父母买下来。

我大舅犯难了。我大舅一生不懂得拒绝别人,更何况他觉得亏欠着的亲弟弟。但他自然知道这也是他妻子的心爱。如果我三舅要的是别的东西,我大舅可以私下里偷偷给我三舅,他常常背过妻子那样做。但这次三舅要的东西,显然绕不过我大舅妈。——我喊我大舅的妻子为舅妈,按照城里的称呼,三舅的妻子为妗子,按照我们农村的叫法。

话说,我大舅还是把缝纫机给了我三舅。结果是,我大舅妈差点因此和我大舅离婚。这是我妈去我大舅家,我大舅妈拉着我妈评判家务事,告诉我妈的。而我大舅妈,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小气之人。大舅呢,他本着自家人,有机会弥补的考虑,把伤害留给了我大舅妈。

但这没完。

我三舅后来又看上了我大舅家的摆钟。又看上了我大舅家的衣柜。大舅妈也想开了,拿去呗!缝纫机比摆钟金贵多了,都送人了,何况一个摆钟,一个衣柜。就当是上辈子欠下的吧。但我大舅妈后来极怕我三舅上门,一看见他头都大了。

我二舅家,从来不给我三舅这样的特权。所以,我三舅暗地里老骂我二舅,说二舅一家是独活虫,六亲不认。我大舅妈有时候也会感叹,我二舅也许做对着呢。

我大舅也一年半载地接济我妈。相比于我三舅,我大舅给我妈的若是一根羊毛,给我三舅的就是一张毛毯。

得到羊毛的人心存感恩,得到毛毯的人理直气壮。甚至,他们会觉得,馈赠者有一群羊,富有而吝啬。

3

我总觉得,我三舅之所以要那些东西,一方面是为了讨好我三妗子,一方面是为了显摆。

我三妗子比我三舅小了十岁,对于我三舅而言,三妗子是一直被娇宠的小姑娘。三妗子皮肤白,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富态得很,让我那一直又黑又瘦的三舅自惭形秽。再加上入赘的身份,我三舅待我三妗子如掌上明珠。

哦,我也知道掌上明珠是形容女儿的。但我的那些表姐们,哪个也没有做得了我三舅的明珠,草珠也不是。

我三舅从大舅家要回去的东西,让他们全村人都赶到他家里欣赏,如看西洋镜一般。我三妗子笨手笨脚地坐在缝纫机上,踩出歪歪扭扭的缝纫线来。人们羡慕得不行不行的,要知道,用手工穿针引线,缝一件衣服得花费多少时间,还不平整!人们评论说。老刘家算是置办下好家当了,整个乡也不见得有这样一台洋机器,人们又说。乡长家也不见得有。

我三舅家风光无限了很久。人们于是都羡慕城里有亲戚的人,人们不知道,不是所有城里亲戚都那么慷慨,人们只以为城里遍地流金。人们更不知道,我三舅和三妗子私房话说,大舅好,大舅妈是个吝啬的人。呵呵。

4

三舅和三妗子跪在后院,在后院里撮土为香,点燃纸钱。我姐那时正好在我三舅家,她以为三舅夫妇在祭拜祖先,或者搞封建迷信活动。

但我姐错了。

我三舅和我三妗子在起誓。

不是“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也不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誓,但与后者相近了。

我姐那时已经十三四岁,能够分辨一些是非了。她从我三舅和妗子的誓言里,听出:谁若背叛了婚姻,谁若有了下作的事,就让谁天打五雷轰,就让谁不得好死,就让谁断子绝孙——啊呸呸呸,这句说错了,老天爷,这句不算啊。也不知道,究竟是三舅怀疑三妗子和人有暧昧,还是妗子怀疑三舅。总之,很多事情,在他们家都会闹腾得鸡飞狗跳。

如果真有老天爷,也该被这对活宝给烦死了。

但这已经是三舅两口此次事件的顶峰,快要谢幕的时候了。

三妗子闹着要喝农药,要跳井,要跳水库,都是不能错过的热闹的前奏呢。

难得他们不回避自己的孩子,也不回避我姐。

我以前以为,我父母为窘迫的生活吵架打架,被邻里围观,已经够不体面。但我三舅和三妗子,似乎更一点体面都顾不上的。——在孩子面前保持尊严,是父母一项基本义务。这关系到孩子日后为人处世的自尊,情绪的稳定。这是行文至此,我才悟到的道理。可惜,悟得有些晚哈。

言归正传。

我的小表姐,和我姐姐同龄,两人关系极好。她见惯了自己父母的种种异型,她也知道这会让我姐惊骇。她为自己的父母,让外甥女看到如此一幕感到难堪。比我妗子做饭时,粗枝大叶,把苦芹菜煮了饭,比我妗子拿了好吃的,只偷偷塞给我表弟吃更让她难为情。于是,表姐和我姐手拉着手,步行了近三十里路,回到了我家。

我三舅什么时候和我三妗子闹腾完,什么时候发现两个女孩不见了,才一路追来的,不清楚。三舅骑自行车到我家时,姐姐们已经吃过饭,美美睡一觉醒来了。

5

小表姐是我在三舅家最喜欢的人。仅限于童年至她婚前。

小表姐比大表姐机灵,生得也好看。丹凤眼,小虎牙,鹅蛋脸盘。身材好,走起路来若春风中的新柳。不象大表姐,蠢笨微胖,还满脸雀斑。

表姐们都辍学早。记得小表姐用大红色风雪衣的腰带,捆了干枯的树枝,从半山坡滚下来,自己再扑棱棱地追下来,象一只鸟儿飞下来。有时候怕我玩的不开心,她会拍了细长的脖子,羊羔一样咩咩地叫,很生动。我没有不被逗笑的时候。

后来,小表姐站了柜台。那时候,她已经被妗子做主定了亲,据说对方是当地有名的小混混。最漂亮的女孩大都逃不脱这些渣男的手心,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现象。但表姐后来逃脱了,以另外一种方式。

表姐和她商店的老板好上了,同时和老板发生暧昧的,还有另外一个和表姐同龄的女孩子,她们俩是同事,后来是情敌。而老板,是有妇之夫。比她们大十岁。

这在八十年代末,是很少见的事。那时候,金钱已经开始影响人们的价值观,但远远不到现在全部摧毁的地步。

那个老板,我后来的表姐夫,是靠承包果园和倒腾农产品暴发起来的人。至于后来,挥金如土然后沦为处境窘迫,再到起死回生,重新辉煌,那是一个更长的故事,暂且不提。平心而论,这个表姐夫,除了私生活紊乱得让人恶心,其他方面还都不错。比如,朋友相聚,买单的总是他。牵扯利益,吃亏的总是他。表姐说,没见过他那么傻的人。表姐不知道,后来帮扶表姐夫的贵人,正是当初表姐夫发达时认识的人中之一。也是认准了表姐夫的厚道和仗义。我的小表姐,她没有这样的胸襟,也不会有这样的远见。三舅的女儿,能进步成小表姐这样,已经不错了。

和表姐订婚的混混闻得消息,扬言要报复我三舅家。我三舅吓得赶忙把表弟送到我家来,表弟是三舅最金贵的人了。

至于小表姐和其老板的不清不白,我估计三舅家知道得比我们早得多。三舅家并无反对,老板的出手阔绰,老板的挥金如土,早已让三舅举家臣服。至于女儿的清白,三舅估计已经算计过了,自己怎样都不会吃亏。

是的,我三舅更象这个年代的人,识时务的俊杰。他膜拜金钱,比我们醒悟得早和准确。

后来,表姐战胜原配,战胜情敌,独得胜利果实。三舅一家又荣耀了很久。至于小表姐,一生都深陷和表姐夫情敌的斗法中,不能自拔,那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她好像无意中重复了我三舅和三妗子的人生,一直在折腾,鲜有平静的时候。这用不枯竭的热情,旺盛的生命力,倒让我羡慕了呢。

我心中的白莲花,谢了。

6

表弟学抽烟。好烟,五块钱一包。三舅抽的是一块钱一包的烟。

表弟刚点燃一根烟,三舅就来借火。表弟把抽了一口的烟递给三舅,三舅对着了火后,把烟还给表弟。

父子俩吞云吐雾。三舅问表弟,你的烟好抽不?表弟疑惑答,好着呢。三舅坏坏地笑说:“以后你也抽便宜的烟吧。”表弟不答应,三舅示意表弟看自己的手。原来三舅借对火,把表弟的烟和自己的偷换了。

表弟欲恼又欲笑,又象无奈。表弟后来依旧抽好烟,三舅依旧抽他的便宜烟。

表弟结婚了。三舅那时候已经在外面做生意,把深山里的天麻呀,杜仲呀的药材等贩卖到山下来,赚一些钱花。三舅已经不再依靠大舅了,至少不再依靠得那么厉害了。三舅也是有生意头脑的人。

三舅喜欢吃肉,却不舍得一个人吃。做完一趟生意回来,豪气地买了肉,抛给三妗子,让做了大块大快的,全家一起吃,享受享受生活。

不得不说,一个人伸缩的弹性是非常大的。三妗子从做婆婆前几年开始,已经变了很多,能够安安静静地过平淡生活了。

三妗子在灶下烧火,表弟媳妇操刀做肉菜。三妗子叮咛说:“爱啊,你爸想吃大块肉,你留一些切大块给他哦!”表弟媳妇名叫喜爱,三妗子昵称她为爱。

爱不吭声,却把肉都切了肉沫。

三妗子气得肚子疼。三妗子对自己说,可能自己声音太小,爱没听见。这是正月里,三妗子关上房门,小声对我妈描述的。

三妗子对爱,如同老鼠在猫手底下讨生活。

这样的三妗子,是我们谁都想不到的。大概儿子成家后,儿媳的到来,让三妗子恶补了很多人生的大课吧。更想不到的在后头。

十年后。三舅生病了,及至发现已经胃癌晚期。疼痛占据了三舅的日常。三妗子衣不解带,照顾三舅到最后。这又是一个让我们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欠下的要还,这是不是三妗子欠下三舅的?

不管年轻时候如何,我们都为现在的三妗子竖起了大拇指。

7

表弟没有随三舅。表弟从不怕老婆。

表弟玉树临风,面若冠玉。虽然浅山讨老婆不易,在表弟却非难事。

婚后的表弟不但从来不怕媳妇,也不迁就老婆。相反,表弟在有了儿子后,常对媳妇恶语相向,甚至动手。

喜爱,原来也可以是不被喜爱的。

表弟也是一个多情种,一些花花草草的事没断过。表弟媳也没有得到她姑姐们的同情,只因我那俩表姐回娘家时,喜爱都会板着一张脸。但谁也不欠她钱啊,她就是总心里不痛快,也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不痛快,让别人的痛快都不得不有了节制。

表弟曾经说过,他不求别的,只求一个温馨的家庭氛围,而不是无时无刻见到一张紧绷的脸孔。

但这可能是他今生奢求不到的了。

表弟和喜爱断断续续地闹腾,和好,再反复。中间难为了我三妗子。

自家果园的农活,三妗子得做。孙子孙女的生活,三妗子得照料。为儿子的煎熬,三妗子得忍受。

三妗子说,不能让邻里人笑话。喜爱离家出走,她没有办法,她唯有照顾好孩子们,无论喜爱什么时候回来,看到家里和孩子们都干干净净地。表弟喜欢穿白衬衫,三妗子哪怕在地里干活再累,晚上加班也会给表弟把衬衫洗得雪白。

世间事有轮回么?

三妗子后半生,一年的辛苦,都超过了前半生的总和。

但三妗子的身体反倒比年轻时候好得多,很少生病什么的了。

三妗子说:“只要他们一天没有离婚,我们家就是浑全的。我就是知足的。即使这俩不成器的哪天真离婚了,我孙子也大了。我有盼头。”

从前那么怪异,没有按常规出过牌的三妗子,也可以接受并包容这样残次的生活了。真正的生活,包罗万象。三妗子身体力行这个道理。

生活还在继续。精彩的,平淡的,折腾的,安静的。总归,人世,是繁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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