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傻子
邻村有两个傻子,一胖一瘦,一强一弱,一个叫天娃,一个叫地傻。
天娃一出生就没了爹妈。听奶奶说天娃是难产,刚一蹬地,妈就没了。天娃爸一看,一个烧钱货,便丢了他,自己出去谋生了,从此再也没回来。
因为他是有人生没人养的娃,所以取名天娃。
许是出生时长时间缺氧,天娃脑子不太灵光,说话舌头打颤,走路也一抖一抖的。村里人说他是傻子。
地傻一出生便没有了爹,和一个生病的母亲相依为命。他得过小儿麻痹,一只腿是瘸的,走路一跛一跛,说话口齿不清。
天娃不傻,地傻也不傻,但人们叫他们傻子。
我第一次见天娃的时候他已经三十几岁了。板寸头,一脸络腮胡子,实胖实胖的,穿着一身破呢子灰衣,在村头一家婚礼上。
天娃不傻,他会挑时间地点。他有一只灵敏的鼻子,总是可以嗅到哪里丧葬嫁娶,然后买了鞭炮,拿着破碗赶过去。
他一去,便在人家门口放鞭炮。办事的人家自然懂,谁也不会赶送喜的,但也不会拉他入座。通常是把他叫到后厨外面,给他几十块钱,再把他的破碗盛满食物,打发他走。
天娃便靠着这项技能养活了自己,而且还把自己养得很好。
他走街串巷,哪里有酒席,哪里就有他。
地傻就不同了,相比他可怜得多。
天娃肥头大耳,满脸凶光,是孩子们不敢靠近的对象。而地傻很和善,见人就憨憨地笑,走路一跛一跛,杵一根破木棍,一只手拿一只又破又脏的碗,像个和尚,化着不体面的缘。
我不喜欢天娃,觉得他有乘火打劫的意味。他利用人们的面子问题,来获得钱财,把自己养得肥头肥脑,日子过得比普通人还要逍遥。
而且他还很凶,总是一脸严肃,从不让小孩靠近自己。当发现孩子跟在他身后,他便转身骂骂咧咧,用棍子把他们赶走。
他的棍子不光赶小孩,还赶地傻。
有一次地傻学他,也买了鞭炮来到一户人家,天娃见了,拿起棍子就打,恶狠狠地让地傻滚。地傻吓得脸色惨白,笈拉着一双破拖鞋跑开,再也不敢出现在宴会上。
所以地傻只能讨最差的饭,走路都躲着天娃,长得更小更瘦了。
我也不喜欢地傻,每次看到他都远远的躲开,因为他身上有股奇怪的臭味。而且我讨厌他的笑,一个人活成这种模样居然还能笑得如此灿烂,他凭什么开心?
我不喜欢地傻,但村里的小孩似乎很喜欢他。
每次他来,身后都跟了一群小孩。他们手里拿着棍子,小石子,一边跟着他,学他走路,一边用棍子戳他,打他,用石头扔他,还唱歌笑话他。
刚开始他会转过身,呵呵地笑着反抗,笨拙地躲开,嘴里咕噜着,“轻点轻点”。但发现孩子们并不怕他,反而戳得更凶,他便不再抵抗。转过身,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往前奔着。仿佛前面就有无尽的希望和口粮。
“地傻不傻”奶奶总这么说。
每次地傻杵着他的破棍子,拿着缺了一块角的破碗来村里讨饭时,奶奶总是呼唤着地傻过来,先给他一碗凉茶,让他慢慢喝。
在他喝茶的间隙,拿了他的破碗,去厨房盛好满满一大碗的白米饭,上面盖上一层刚做好的菜。
地傻很会挑时间,每次都是在晌午或下午快要吃饭时来,这样他就可以吃上热腾腾的米饭。
他总是笑着接过,嘴里咕噜着,“谢谢大娘”。然后端着碗一瘸一拐地走开,找个没人的角落静静享受自己的午饭。
日子就这么过着,天娃四处吃着酒席,把自己养得更白更胖,穿着也更整洁了。地傻照例讨着剩菜残羹,越发的瘦了脏了。
再一次见他是在二姐的婚礼上。
那天天气并不算好,阴阴的,下了点小雨,地上还有些润,像人的心情,有说不出的悲伤。
二姐是大龄晚婚,对于她的婚礼本应高兴,但一想到她从此以后就要离家,成为别人的妻子,儿媳,孩子他妈,再也不能回家一起过除夕、新年,心里就很难受。
奶奶在小屋的门廊里对着门外偷偷抹泪,我也受不了那难受从客厅偷跑出来,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传来,我看到天娃笑嘻嘻地拖着他的肥胖身子走来,满脸堆笑着“恭喜”。
大伯走出来,先是塞给他50元,接着从厨房端了一碗堆满了鱼啊肉啊的大餐,天娃接过饭,不吃也不走,继续笑着。
大伯只好从口袋里搜出一包香烟,天娃高兴的接过,眼里满是贪婪。大伯以为他应该满足了,便转身要走。天娃却一手拉着大伯的胳膊,然后伸出一只手指,说着“一百就走”。大伯嘴里骂着滚蛋,一边又不得不从口袋里拿出另一个五十。
天娃快速地接过钱,眉开眼笑的肥嘴里蹦出“谢谢老板”四个字,然后端起碗找了个空位坐下吃起大餐来。不一会,碗里的饭菜就被他一扫而空。吃完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走到旁边的座位旁向人讨了根烟慢慢地抽。
看到他一脸享受,我却心生一种厌恶。抽完烟,天娃终于起身,哼着调,一抖一抖地走了。
家里乱糟糟的,不停有人来道喜,然后随礼,我进进出出给来客倒茶,安排他们入座,等着开席。客人都笑盈盈的喝着茶聊着天,享受着婚礼带来的喜悦。
一直到傍晚最后一次开席结束,亲戚都陆续散去,我们才稍微空闲下来。这时门外突然响起的鞭炮声吓了我们一跳,这么晚了,谁还来放炮?
出门看,地傻杵着他的破棍子站在谷场上傻傻地笑。看到我们出来,他一手作揖,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恭喜老板,发财发财。”大伯照例递给他五十元,他快活地接过,不停地谢着,满脸感激。
奶奶看到地傻,笑了笑,“不傻不傻,也知道来凑热闹”,转身从厨房端来一碗盛满鱼肉的饭菜,还倒了杯白酒。
地傻接过,并不急着吃饭,而是找个角落,把他的破棍和破碗放在一边,小心的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然后颤抖着将碗里的鱼肉拨到帕子上,做完这些后他又拨了半碗米饭,将帕子重新包好放回口袋,最后才心满意足地狼吞虎咽起来。
看到他做完这些我心里充满了疑惑,走过去打趣道,“地傻,你真是傻啊,放着大鱼大肉不吃竟吃这些,看来脑子真的秀逗了。”
他一脸幸福的享受着碗中的“美食”,抬起头笑着对我说,“留着给妈吃。”从他的眼中我看到了一种自豪,那是一种做成了一件大事的自豪。
“留着给妈吃”,他的话,还有笑容在我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
回到家我询问奶奶地傻的情况,奶奶叹着气说,“他呀,也是个苦命的人,从小便没了爹,唯一的母亲又身患重病,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一个身体智力都不健全的人能有什么出路?只能讨饭过活,不过这孩子孝顺,每次都把好的留给家里的老母亲,自己吃剩下的。”
原来一直以来他都以这种方式养活着自己和卧床不起的老母亲,他把自己能给的最好的都留给了母亲。生活待他如此不公,他却依旧努力地微笑地活着。命运夺去了他的智力和健康,却给了他孝心和善良。
看着远处的地傻吃完饭满足的吧啦着嘴巴,我心里满是心疼和敬佩。同时也为自己以前对他的偏见而感到羞愧难当。
面对弱者,我们习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评判他人,高高在上,却不知这种行为的可笑。无知的人用自己的局限去评价一切他无法理解的事情,本身就是一种无知。
那天之后,地傻瘦弱的身躯突然在我心中变得高大起来,再次看他我的眼里多了一份敬佩和温柔。
后来我离开家去外地上大学了,每年只回家几次,看到天娃和地傻的次数更少了。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可能他们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幸福的活着。
大学毕业的那年暑假,奶奶不幸去世,我从学校赶回来,心里充满了悲伤。因为天气太热,奶奶的葬礼安排在了三天后。那几天里,家里笼罩在一片奶奶离去的悲伤中。
又一次看到了地傻,在奶奶的葬礼上。
几年没见,他人老了,更瘦了。
黝黑的皮肤贴在脸上,这一次他没有笑,眼角有一行泪,在荒漠中开出一条绿洲。他在奶奶的灵前拜了拜,吸拉着鼻涕,“李奶奶,咋走了?再也看不到了。呜…呜…”
看着他哭得那样伤心,我内心的悲痛再次被搅起,眼泪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流。“地傻啊地傻,谁说你傻了,你的心里明镜着呢?谁对你好你都知道。”
再后来,参加工作后我更少回家,只有每年过年回去住上一周。听村里人说天娃因为和人争夺地盘打架斗殴瞎了一只眼睛,不久又患病孤独的死去。直到一个月后才被发现,发现时尸体都已经腐烂,辨不出模样。
而地傻还是一如既往的走街串巷,讨着别人的剩饭,养着那卧床不起的老母亲。不闹不怒,傻傻地笑着。